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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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医院的时候, 萧与时又接到电话。他临时回来仍有许多后续要处理, 只好一边接电话一边用眼神示意沈如磐先上去。
娜塔莎已经恢复清醒,外呼吸功能障碍的病情得到控制,但还是有点低热,体力也只勉强恢复了五六成。
随着开赛时间的临近, 辅助教练团的人也陆续到达医院。沈如磐索性把他们都叫到病房, 和娜塔莎一起开个短会。
沈如磐长话短说把视频放给大家看,果不其然好几个教练提出异议:眼下时间紧迫, 娜塔莎没有多余的体力和精力再上冰练习, 只能强行记忆调整后的技术动作, 万一记错或者跳错, 也是枉费工夫。
沈如磐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留意到娜塔莎全程情绪低落。等到会议结束,她单独问她:“是不是紧张了?”
少女垂着头从嗓子里嗯了声。
“当我还很年轻时,我也像你现在这样, 明明平时训练得很好,一到了正式比赛,不是生病受伤就是摔了跌了, 各种状况层出不穷。有时我也会躲在被子里哭, 问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和金牌无缘?”
沈如磐平静地将自己的经历陈述出来, 真实又忽然, 娜塔莎愣了愣,抬头看她。
“不过,不论发生什么状况, 我从未想过半分退缩。竞技体育追求更高更快更强,只要有一线赢的希望,我就绝不低头,哪怕最后真的输了,至少我挑战了自己,虽败犹荣。”
娜塔莎懂得沈如磐的良苦用心,语气酸涩起来:“维特教练,我不是怕输。我是怕记不住你临时改编的动作,万一……”
“万一记不住,你可以自由发挥。你要记得自己是单人滑选手。单人滑项目比赛很灵活的一点,便是选手在记错规定动作,又或者规定动作做失败之后,可以随机应变,根据评分规则做相应动作调整。”
这其实是沈如磐的个人经验。她从单人滑转为双人滑时,发现双人滑讲究配合默契,一个人错就是两个人错,难以弥补;单人滑错了却能临时找补,例如三周跳改成两周跳。
娜塔莎经点拨明白了。可她太年轻,终究不自信:“维特教练,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是你,万一我不能像你……”
“你不是我,怎知不会强过我?”
一席鼓励如此真诚,娜塔莎怎么可能再说出怯弱的话?她无言会儿,眼眶一热,眼泪唰地夺眶而出。
少女的眼泪总是能让人回忆起青春往事。沈如磐叹口气,替她拭去泪水:“别哭。哭伤心了就没更体力比赛了。”
要战斗的时候,眼泪都得攒着,化为勇往直前的力量。
娜塔莎懂事地用手揉去眼睛里的泪光:“维特教练,麻烦你抓紧时间给我讲讲技术动作调整后的要点。”
*
讲完要点,娜塔莎也该去赛馆做准备,沈如磐这才有空想起萧与时。
她赶紧去住院部楼下找人,然而楼下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她掏出手机,凑好瞧见他很久之前发来的一条短信:“看见你在开会,我回庄园一趟。你忙完给我电话。”
她随机回拨,电话接通她急急开口:“萧与时,你那边怎么样?”
听筒那端先是传真机的声音,而后是他的嗓音,低淡,正常,和之前无异:“还好。我在给穆勒教授传些资料,他替我做今晚的得奖发言。”
她稍稍放心,转念一想又担心起来:“你回来了,穆勒教授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颁奖主办方肯定怫然不悦。沈如磐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害你回来,真的对不起。”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
“那,我该怎么弥补你?”
“不用弥补。”
“不行,不弥补我于心不安。”
“真的不用。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我再传些资料就过来接你。”
他听起来有些忙,她也不敢叨扰,挂断电话依言去病房沙发那边躺一会儿,可是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乱乱的,不是想到比赛,就是想到萧与时回来的那一幕。
末了,时间差不多,她起身去洗手间洗脸,发现自己长时间没好好休息,眼睛下面的乌色更明显了。
她决定给自己化点淡妆遮瑕。
简单的粉底和亮色唇釉瞬间提振气色,从前额中央再到脸颊骨两侧补一点腮红,脸颊登时容光焕发,烂若桃李。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沈如磐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一秒功夫,她打开水龙头全部洗掉,带上鸭舌帽遮住脸。
*
沈如磐和萧与时稍后抵达体育馆,比赛已经开始了。
南茜这次是率先出场。
她的个人风格柔软又明丽,一袭亮粉渐变裙,裙摆飞扬起来就像云朵,轻盈娇俏,夺人眼目,尚未开始竞技,便恰好到处展现了配乐《云中漫步》的意境。
浪漫的音乐响起,她一开场的后外节环三周跳完成得相当好,随后的单跳、组合跳也稳定出色,技术分一下子跃至前列。此外她柔韧性好,肢体动作充满张力变化,艺术完成分也够高。如果不是后半程她体力下降,就如萧与时预料的那样再也没能完成7次以上的跳跃,她的总分只怕更高。
沈如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见到这一幕,脸色仍不免凝重。
萧与时想安慰她几句,她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免得聪明人把话说得太动听,反而打成反效果。
南茜的首登场和高分数,对后面的选手产生了心理压力。自由滑时间有4分多钟,选手们拼的就是技术难度和动作编排的精彩程度,而此两点全建立在稳定的心态上。一旦选手犯错心态崩,连着出错,就铁定出局了。
不过,总有选手心理素质强,分数咬得紧,牢牢占据前三名。这对最后登场的娜塔莎也造成强大的压力。
——不管怎样,娜塔莎出场了。
她一上场,观众席就自发响起掌声。
原来为了配合咏叹调《春风何必唤我》,娜塔莎的妆容做了精致的调整。发髻是巴洛克花式古典风情盘发,搭配上自然魅惑的红唇妆,既掩饰了病颜,又撑起精神面貌,烘托出一个渴望爱情的女版“维特”形象。
她的裙子以正红为底、金色烫钻点缀,精致华丽显出霸气。当她转身向观众席致礼,背部大镂空,闪闪发亮的系带就像一簇簇跳动的、美艳又容易自我灼伤的火焰,完全符合将要表达的悲剧主题。
娜塔莎摆好开场动作,咏叹调随之响起。

从细腻委婉的低诉到苦恋不得的痛苦,2分钟时间里,娜塔莎重现了沈如磐的示范动作,内勾、外勾、交叉步、捻转步……目不暇接毫无瑕疵。哪怕是接下来难度更高的复杂步和组合跳跃,她也依然发挥稳定。
基本分和难度分都保住了!沈如磐长长地舒了口气。
说起来,娜塔莎有同场选手无法企及的两大优点,步法和跳跃。难度级别之高,完成质量之强,便是沈如磐为她做速度素质训练的原因。
时间进入第3分钟,暗潮汹涌的定音鼓、悲剧一触即发的弦乐氛围,预示少年维特产生吞枪自尽的念头。只要娜塔莎再完成一组3周+3周的跳跃,她的技术难度分就可以和南茜持平。
偏偏她的体能状态开始不稳。
她的第一跳出现犹豫,空中转体迟滞,仓促情况下再做第二跳,她落地不稳伸手扶冰,技术分一下被南茜压下去。
糟糕!沈如磐在心里暗暗惋惜。选手通常在后半程体力下降,分数很难再追上去。
果不其然娜塔莎的状况更差了。可能是呼吸不畅,又可能是低烧导致不舒服,她的身体明显可见颤抖,好几处意在挽回艺术分的舞蹈步,都完成得普普通通。
此时音乐一转,悲怆的咏叹调变成鸟语花香的空灵旋律。这便是沈如磐临时剪辑加入的片段,意在渲染维特吞枪自尽前产生了幻想:他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
然而对娜塔莎来说,这也是沈如磐的良苦用心,用简单的滑行节省体力。
时间眼看着要进入第4分钟,后面也没有多少难度动作,沈如磐追视着冰上的娜塔莎,心中生出许多感慨。
只能这样了吗?大概只能这样了吧。
求而不得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烦恼,如果能够轻易解决,便不会从亘古延续至今。
沈如磐的心里难受起来。她不甘心,手拢到嘴边用德语大喊了一声:“娜塔莎——!”
沈如磐站在场边区域,离冰面中央有段的距离,呼唤未必清晰可闻。然而冥冥之中就像有师徒间的默契,她觉得娜塔莎结束滑行将要衔接下一组动作时,忽然有点不一样了。
此时音乐氛围再次变得激烈。那是少年维特结束幻想,重回令人心碎的现实。娜塔莎的步法也相应发生变化,复杂多变,亦是为赴死的悲情结局蓄势,而接下来一组菲利普3周跳,后外点冰3周跳,萨霍夫3周+后外点冰2周+后外结环2周的连跳,更是让观众区发出惊喜的掌声。
按照现行评分规则,比赛后半程出现连续两次跳跃将能得到1.1倍系数加分。如此一来,娜塔莎的技术难度分势必追上南茜。
但表演远没有结束。
刀齿小跑、交叉步、转3步、反向大一字步,娜塔莎展现出难以置信的体能爆发力,不断在冰上转向滑行,覆冰面积几乎达到全场。
她通过高难度跳接进入燕式旋转,再接变刃燕式旋转、换足蹲转、继续蹲转、直立转。整个过程使用的旋转组合之多,如潮水一般涌来,目不暇接。
全场观众被惊艳到了,不约而同站起来为娜塔莎鼓掌。
沈如磐也被振奋到了,对着场上遥喊打气——这些复杂又极具观赏性的动作,其实是沈如磐要求娜塔莎提高“速度素质”的重要原因。惟有挑战体能极限,才有希望在比赛的最后时刻,凭借着足够的耐力爆发出如此多的旋转组合!
定音鼓渐来越强,大提琴狂乱地吟唱,中提琴悲怆地和调,弦乐组成的旋律在冰场上空盘旋回响。此时娜塔莎气息急喘,身体已达极限,但她绷住最后一口气,双臂抱己作为全套表演的结束动作,一气呵成渲染出少年维特死亡的痛苦。
全场掌声雷动!
音乐是悲剧,娜塔莎却成功了,她成功地在最后一分钟拉回全部得分。
两天分数合并——她当之无愧是第一!
整个辅助教练团兴奋不己,纷纷彼此拥抱相庆。
沈如磐也非常激动,转头拽了拽萧与时的胳膊,一双眼睛绽出光彩:“你看见了吗?我们做到了!我们赢了!”
这一刹,萧与时的脑子里有很多画面走马灯似地闪过。他看到了初出茅庐的沈如磐,也看到了崩溃落泪的沈如磐,所有的沈如磐都不属于他,但现在这个欣喜若狂、眼睛里闪耀着星星的沈如磐,和他是“一体”的。
那么遥远的人,居然就在他的身边,张开双臂对他欢呼。
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萧与时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流淌,他好像明白了沈如磐父亲说过的某句话的意义——
你微笑,对我默默无言。可我觉得,我为此情此景,等待了许久许久。
萧与时的心中顿生感慨,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沈如磐的面颊,又拍拍她的头:“嗯,我们赢了。”
娜塔莎高兴地下场,和团队拥抱相庆。当她看见萧与时,她愣了一秒,下意识扫了眼沈如磐,仿佛心知肚明什么,冲沈如磐一笑。
沈如磐不是不想解释,碍于场合作罢。
体育记者围上来采访感想,娜塔莎还处在夺冠的兴奋中,情绪激动地说:“我要感谢我的教练,没有她的指导我根本不能赢得比赛。她的名字叫维特·呃……”
娜塔莎突然想起来,她并不知道沈如磐的姓氏。
恰是这个不上不下的当口,一旁的萧与时开口:“不是维特,是沈如磐。”他出人意料地摘掉沈如磐的帽子,对着镜头介绍,“沈如磐是来自中国的花样滑冰世界冠军。”
全场惊讶了。
体育记者很快反应过来,举着话筒凑近,接二连三抛出问题:“你就是双人滑前世界冠军沈如磐?”“中国花样滑冰队发表声明说你退役,你还打算回到赛场吗?”你为什么有兴趣指导一个默默无闻的选手?这是否是你的转型之路?”
问题太多,沈如磐一时答不上来。
所有的聚光灯全在对着她,场面是那么熟悉,像极了当年她夺得世界冠军接受赛后访问。全场都在沸腾,好像是因为胜利,又好像是因为别的。
沈如磐的耳朵里嗡鸣一声,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退役,却又分明二度归来。
当她偏过脸,目光对上萧与时,视野里那双黑眸眸色沉静平定,她空白的思绪又接上来。
于是她正视话筒,对着记者和黑压压的摄像机,心中产生沉沉的勇气,长久以来第一次在低潮中向外界坦诚自己的身份。
“对,我就是沈如磐。”
我从未离去。
我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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