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征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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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天择说:“愿闻其详。”
司蓉重新将目光投向看不清的天花板, 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室内一片黑色的沉寂。
隔了好一会儿, 司蓉才道:“从前有一个小姑娘, 家里挺有钱的。”
“她父亲是军队的高官, 她母亲是外交官员。所有人都夸她是个小公主,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但是有一天,她放学回家,躲在衣柜里,想要给母亲一个惊喜的时候, 她父亲突然冲了进来, 质问她母亲——”
“是不是你把实验数据告诉那群人的?”男人一巴掌扇到女人脸上。
雍容干练的女人被他一巴掌扇到床上,表情却是是相当的冷静:“不是我。”
男人怒道:“我以为这么多年,你心里早忘记那个男人!没想到最后背叛我的,是我心心念念的枕边人!”
司蓉闭上眼睛。
她躲在衣柜里, 亲眼看到她的父亲如何一边说着对她母亲的爱,一边谩骂着又粗鲁的强迫着她母亲。
她的母亲在床上毫无反应,发泄过后的男人最终怒气冲冲摔门而出。
那个男人离开了好久,她母亲才在床上颤抖起来, 伴随着低低的抽泣声。
她在衣柜里呆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母亲去浴室,她才捂住嘴巴, 悄悄的跑了出去。
后来, 她经常在路过她父母亲的房间时, 听到里面发出不正常的响动。她除了捂住嘴哭着跑开, 并没有任何变化。
再后来, 她的整个小圈子,都知道她的父亲在外面玩儿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她的母亲,成了笑话。
可是她的父亲,会在喝醉后告诉她,他爱她的母亲。
她重新睁开眼,勾出一个冷笑:“后来末世突然爆发,刚刚上初中的小姑娘在被母亲和随从保护着逃跑时,她的母亲被她父亲,亲手杀死。”
“幸好有一个仆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她压在身下。”
“仆人死了,她活下来了。”
“小姑娘被压在最底下,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口口声声说着‘爱’的男人,冷着脸杀了他所谓的最爱的女人。”
“等所有人都走了,小姑娘才慢慢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她母亲的尸体被男人带走了。她身上只剩下一个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一个空间纽。空间纽里有小姑娘母亲给她放的零食,这些零食让她在被人救援者找到之前,苟延残喘的活了下去。”
“可救援人员找她的时候,一头丧尸也瞄准了她。为了救她,有个年轻的志愿者丢了性命。”
“那个人长得很好看,好像才十九岁,是末世来临时,最早的那批异能者。”司蓉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他满脸是血,连话都快说不出来的时候,还笑着安慰小姑娘。”
“他笑着对小姑娘说,‘乖,不要怕’。”
司蓉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原本以为八年过去了,那个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救了她的少年人,她已经忘记了模样。可是她现在才明白,她一直藏在心里的事情,只需要稍微一触碰,就会重新鲜活在她眼前。
分毫毕现。
压得她踹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间,司蓉的枕巾已经湿透了。
“后来呢?”黑暗中的男人沉声问,漆黑如墨的双瞳里是被压抑的怒火。
但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后来……”司蓉停顿一下,像是笑了。她又道:“小女孩后来被送进了福利院。后来遇上一个受欺负的小男孩,小男孩在快被人打死的时候,病急乱投医的叫了她一声‘姐’。”
“小姑娘想,有一个弟弟也不错。所以她出手把欺负小男孩的人打跑了。”
她“唔”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什么:“不过代价是她断了一条腿。”
“福利院里老是吃不饱,还要做各种手工,用来换每天的口粮。两个人都吃不饱,还经常被福利院的人欺负,所以小姑娘一到能出去工作的年纪,就偷偷摸摸带着弟弟逃跑了。”
“为此,她还学会了开各种锁。”
“小姑娘当时还没有觉醒异能,做不了什么活儿。等她真正找工作的时候,她才发现她能做的是那么少。”
“那几个月,支撑着她的,是无条件信任她,跟着她走,把命全给了她的弟弟。”
“她好不容易接到一个出外勤,奖励还算丰厚的任务,却被队友当成了诱饵。”
“她不想死,一队人最终只有她活下来了,可她遍体鳞伤。”
“她几乎是爬着从密林里出来的。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不管是猪肉还是人肉,只要腐败了,都是酸臭味的。”
“明知道要变成丧尸了,可她还是想在死前看一眼弟弟。所以她偷偷摸摸溜回了城,敲开了她家里的门。”
“大概是她的样子太可怖了,她的弟弟看到她就吓哭了。小姑娘准备悄悄走掉的时候,她的弟弟拉住了她,扑进了她怀里。”
“一点也不嫌弃她满身血污。”
“再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复原,她的弟弟正守在她床边。”
“她没有失去神智也没有变成丧尸,不仅如此,她还觉醒了异能。”
“小姑娘以为这是上天垂怜她,却没想到……”
“她能够活到今天,背负的是包括她母亲在内的一条条人命。”
她想起她上次离开家时,黎洵那个悲愤绝望的眼神,“可是……弟弟……”
“就是弟弟啊……”
司蓉最后带上了哭腔。
却又像是最后的叹息。
沈天择走到她床前,蹲下身。
温暖厚实的大掌抚过她的双眼,长长睫毛下的泪珠都被手掌的主人握进手中。
眼泪是温热的,沈天择心脏的位置却像被这温润的液体烫到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充满愤怒的。
他是从泥里爬起来来的人。想象不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云端跌落到污泥里,带着弟弟是如何挣扎着生存下去的。

但是他又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末世八年,所有人都见惯了生死别离。末世爆发时人们有多恐惧,现在就有多麻木——
眉间心上万腔的悲欢离合浓情蜜意,都比不过眼前一块沾灰的高粱饼子。
司蓉经过起落,见过生死,甚至她自己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曾经嘲笑过司蓉天真,自己都护不住自己了,还总是奢望着能多给别人一丝善意。
她天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或者说,她是有负疚感的。
沈天择张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司蓉的过去是他来不及参与也参与不了的。
而司蓉的未来……
他无声的苦笑,司蓉的未来计划里,至少在今天,是没有他的。
可他希望,司蓉下次再以身犯险的时候,能多想想他。
哪怕一秒也好。
他蹲在她床头边,在她耳旁轻声道:“睡吧。”
睡一觉起来,又是一天。
司蓉只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掌覆在了她双眼上,耳边细微处传来他似有似无的呼吸。
她本是不困的,但在漆黑的夜里和看不见的安逸中,她渐渐地放缓了呼吸——
“沈天择,我见过的万般恩爱,最终剩下的不过是一地鸡毛。”
“沈天择,你说你喜欢我,”她声音淡淡的,带着还没来得及褪去的哭腔:“你会对我好吗?”
“我会。”
“哪怕我不会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那我会努力让你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你。”
“那你能喜欢我多久呢?”
沈天择没有回答。
司蓉很快睡着了。
沈天择移开手掌,借着瞭望塔偶尔打进来的光凝视着司蓉的睡颜——
她睡的并不安稳,眼角偶尔有水珠沁出来。
沈天择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睡梦中的司蓉无意识地躲开了。
他在黑暗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司蓉没有说“爱”这个字,他也没有再说。
与其说司蓉是不懂,不如说她是不相信。
从他遇到她开始,她一直心怀善意,对幼小的黎洵是、对险些毁了她容的甘文是,对他亦如是。
可她宁愿去帮助一个陌生人,相信来自于陌生人的回馈,也不愿意去尝试接纳一个能与她相濡以沫的人。
如黎洵,如甘文,一如他。
她知道谁对她好,却不会主动将这份“好”越过她心底的雷池一步。
这是她不想,也是她不愿。
情爱之于司蓉,大抵是□□般的存在。
伤人伤己。
沈天择在黑暗中凝视她轮廓良久,最终俯下身,在她眼角落下轻轻的吻,像羽毛一般。
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天长地久百年相守于他不过是废话一句。
信不信都在各自心里,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让时间来验证。
人,在说到和得到之间,还需要做到。①
他会尽力活得久一点。
△ △ △
司蓉第二天是被厨房里的香味勾醒的。
她惺忪着眼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看见小方正在沙发上流着哈喇子,睡得正香。
司蓉想起昨天小方背着她通风报信的事情,不客气的踹了他一脚:“起来,帮忙做早饭。”
小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待看清司蓉的模样,“嗷”了一声,火烧屁股的跑了。
司蓉:“???”
她只是还没来得漱口而已,至于跑这么快吗?
她伸出手掌,朝手心哈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味道啊。”
沈天择听见小方的动静,猜是司蓉醒了,从厨房出来,抬头就看见司蓉衣衫不整的在客厅发呆——
沈天择仿佛能看见空气中的微尘流转。
司蓉站在客厅中央,肤如凝脂,香肩半露,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时间像静止了一边。
她偏着头,乌黑的眼珠睁得大大的,衬着脸上粉红色的嫩疤,纯净的妖冶。
沈天择敛下眼眸,单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你醒了?”
司蓉转过头,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他,心想他这不是废话吗?她要是不醒,站在这里难不成是梦游?
随着她的动作,她半垮着的衣服彻底掉了下来,大片的肩膀裸露出来,沈天择连忙撇开了眼睛。
肩膀凉悠悠的司蓉:“……”怎么感觉自己在耍流氓。
她连忙把衣服拉好。
重新扫视了一下自身衣着,她朝还站着厨房门边的沈天择道:“昨晚上,谢谢你。”
“不用客气。”沈天择一本正经道:“作为你的追求者,这是我的荣幸。”
司蓉:“……”
见她满脸尴尬,沈天择收起调侃,正色道:“快点换衣服来吃早饭,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做。”
沈天择转身要回厨房,司蓉却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她。
“我……”司蓉顿了顿,问他:“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沈天择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便主动道:“昨天我到那里的时候,只有你和小方。”
“那……其他的人呢?”
“死了。”沈天择淡淡的,“我带你走没多久,整个垃圾垃圾处理所都被烧了。”
司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沈天择道:“火从昨天我们离开,一直烧到半夜。”
司蓉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震:“谁做的?”
“不知道。”沈天择看着她,“里面七十八条人命。”
“这是今晨搜救队搜出来的尸体数量。”
“法医说,一半是被烟尘呛死的,一半是被活活烧死的。”
司蓉闭上了双眼,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指甲死死地掐进了手掌心——
她知道,这些人是被灭口的。
司蓉心头浮上一抹悲戚——
阿洵,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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