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二年，三月初九，顺天府。
丁应韶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心乱如麻。
在丁应韶的手边，放着一张布帛，上面记录着一些名字。
这些名字很多都已经被朱笔划去，唯有寥寥数人，依旧残留在布帛上。
这是从大理寺案牍库中摘录出来，自正德二年开始离奇死亡的大臣名单。
丁应韶知道，很快便会轮到他了。
他自成化二十三年进士，历任右副都御史，通政使，如今官居正三品兵部右侍郎。
更可贵的，是他年龄虽大，但身体硬朗。
五十岁出头的他，将来还可以做很多事。
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之后入阁也是有可能的。
但在这人生最为关键的时刻，他却选择致仕，请求归乡。
丁应韶的拳头一直攥着，目光直视车厢里的琳琅彩绘。他的牙关咬的紧紧的，虽然心里不甘，但他没有任何办法。
丁应韶知道，那群人已经找到他了。
即便他是朝中大员，那群人依旧有办法杀了他。
性命和官运，丁应韶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前者。
致仕的文书刚送上去，需要到通政使司，再到内阁，最后由皇帝批示。
但皇帝已经数年不理朝政，司礼监的宦官和他关系一般，但却不会拒绝他自行辞官。他的去留，需要由内阁来决定。
丁应韶和当今首辅梁储关系很好，对方一定会挽留自己。
但即便如此，丁应韶也要逃走了！
他要带着全家，逃到一个荒凉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
所为的，仅仅是单纯的活命！
距离他得知上一个人被杀消息，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戌时五刻，城门关闭。
他要赶在那之前，带着全家离开顺天！
想到这里，丁应韶忽然感觉到心中一阵狂跳，他从未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马车，忽然停住了。
丁应韶心里一惊，喝问道：“刘福，怎么回事？”
仆人刘福的声音从帘子外传出：“老爷，前面是成国公府上的马车。”
成国公是世袭爵位，在朝在野都有极高的声望。当今的成国公尚在南京镇守，现在出来的恐怕是府上的小公爷朱麟。
按照规矩，马车相遇，要给位高者让行以示敬意。
丁应韶的牙关再一次咬紧，他在京城里想来是谨言慎行，但生死攸关，已经由不得他。
丁应韶沉声道：“不要理会，冲过去，赶快回府！”
他已经不在乎了，马上便要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就算得罪了朱麟，又能怎样？
刘福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此做，势必会得罪成国公府。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帘子后的丁应韶。
刘福的脸色，忽然变得一片煞白，他指着丁应韶，瞪大眼睛：“老爷，你！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丁应韶疑惑道。
突然，丁应韶愣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沙哑。
他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掌心触碰到一阵粘糊糊的东西，他张开手，手掌上尽是鲜血。
丁应韶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仆人刘福，发现对方同样声音沙哑，七窍流血。
长街上，成国公府上的马车正在行进，小公爷朱麟正坐在车厢里，昏昏欲睡。
可是随即一阵剧烈的轰鸣声，让他从困乏中惊醒过来。随即天旋地转，整个车厢被掀翻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朱麟被手下人慌忙救出来，他打量四周，这才发现一辆失控的马车，撞翻他的马车，随后又撞到附近的一家店铺里。
拉车的马脑袋被一根木棍刺中，当场身亡。
骂骂咧咧的成国公府下人，将马车帘子拉开，却发现了两个满身是血的人，其中一个，竟然还穿着绣有孔雀的三品文官绯袍。
两个人死前应该在相互对望。他们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惊恐，就好像死亡前看见了莫大的恐怖。
死者很快便被确认身份，其中一人，便是兵部右侍郎丁应韶。
更令人惊恐的，是在同一天，丁应韶全家惨遭灭门，死状极为凄惨，无一生还。
经过刑部和大理寺调查，凶手很快被缉拿归案。
凶手名叫崔安，兵部一名不起眼的小吏。
在他的身上，大理寺发现了南地蛊毒，只需将蛊虫拍入人体内，一天之内，中蛊之人七窍流血，必死无疑！
崔安被严刑拷打，但却始终不肯说出幕后指使者。
谁都知道，就算这样一个小吏偷偷下毒杀了丁应韶，但丁应韶全家可是二十多口人，他一个人，根本没有那个本事在瞬息之间杀死这么多人。
兹事体大，内阁决定进行三司会审。
审理此案的三位官员，皆是三法司衙门里经验丰富的老手。
嘴严的，他们见过很多。
但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内阁首辅梁储亲自下令追查，没人敢怠慢，足有二十多位官员到场，场面十分宏大。
空旷的公堂，二十多双眼睛注视下，所有人都相信，崔安会开口的。
但，一天过去了，崔安没说一句话。
刑部和大理寺用尽了行刑手段，任那钢针刺入指甲，崔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天，三天……直到丁应韶的头七。
首辅梁储亲自祭拜，并责问三法司审讯结果如何。
三法司的官员们急了，他们知道，再不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很有可能引起首辅大人的不满。
三月二十五日，辰时。
天雾蒙蒙的，很快便有一场大雨降临。
崔安再一次被带到公堂，这一次，除了二十多位官员，还聚集了大量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
当官员们再次喝问过后，崔安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就这样垂着头，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上面沾染着暗红色的血液。
很快有人注意到，崔安在浑身颤抖。
原先只是轻微地颤抖，后来如筛子般抖动起来。
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笑声，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大笑，让人从心底感受到一丝凉意。
笑声，在公堂上回荡。
外面的天终于完全暗了下来。
公堂内一片漆黑。
“怪了，火怎么点不着……”掌灯的小吏暗骂道。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着眼前这如同疯子的一个人。
雨滴声击落在地面上，大雨倾盆，很快，自九天之上落下一道雷霆，轰鸣之中，雷光将漆黑的公堂照的通亮。
崔安的影子投到墙壁上，那不是一个人的影子，而是一张巨大的脸，张开大嘴，仿佛在吞噬一切。
轰鸣的雷声中，崔安终于抬起头，用那冰冷的眼神望着所有人，说出了那震撼天地的一句话。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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