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阴都城————留莱。
夜已入子时。
风拂着天上的云，云割着那一弯月亮，都破破碎碎的不成个形状。
陆府内院的地牢，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呼呼啦啦大约五、六个人。平素里清清冷冷不见半个鬼影的地牢门口，如今竟然有些挤。陆乔不敢言语，低着头，在前面掌灯引路，照着地牢的台阶。
不抬头，不问事，是陆家坐下人的本分。即便他老爹是陆家上一任的老管家，这样的规矩也丝毫不能逾越。
“把门打开。”
来到了地牢里唯一一间囚室的门口，陆老爷压着声音吩咐，之后对立在牢门外的陆乔干巴巴道。
“你可以走了。”
牢房深处的黑暗里，一阵淅淅索索。陆乔忍不住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灯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两条细瘦的腿。戴着脚镣的脚踝在灯下泛着惨白。陆乔留下灯笼，转身离开。
看来，大孙少爷今天难逃一死。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家里越有钱，出得事也就越多。遮掩的手段是少不了的。像陆家这样的大户，大抵都有这样私刑的牢狱，用来处置族里有了过失的子孙奴仆。
只是这个大孙少爷，却不知是犯的哪一条。
听说他一生下来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16年来没有出过地牢半步。府里知道这件事的不多，大部分都以为大孙少爷早夭。孙少奶奶因为痛子心切，没几天也追着孩子西去了。陆乔今年已满25，当年的事还清晰的记得。大孙少爷在丧礼上急血攻心，当场栽倒在地。这些年听说都在外面养着病，从没回过陆家。
两年前老父陆贵告老归乡，自己才接了给大孙少爷送饭的差事。当初，听爹说这就是陆家大孙少爷的时候，还大大的吃了一惊。爹临走前喃喃的嘱咐自己：“这个大孙少爷……身世可怜，你多照顾着点儿吧。”
这大孙少爷的确可怜。
地牢阴冷，长年不见光。平常人呆几天就骨酸肺寒，怎么耐得他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就这样生生的被关了16年。
而且他是个瞎子。
曾经掌灯仔细看过他的面容。乳腊一样的色，皱皱巴巴的眼皮中央爬着一条凛冽的刀疤。
不会只因为伤了眼睛，是个瞎子，所以就得到这样的对待吧。还是……，有人专门在这孩子的眼中央划下这一刀…………
冷血冷心，最甚也不过如此。
而今天，大概就是这可怜娃娃的解脱之日。“上天保佑，前世再大的罪孽，这么受罪，也该还完了。来世投胎找个好人家吧。”
陆乔喃喃的自语，被地牢深处倏然传出的凄厉的挣扎声打断。
“爹————……”
稚嫩的声线。断断续续。似乎被扼住了喉咙，声嘶力竭。
“爹、爹——……、爹————……”
莫非，莫非……是陆合铎大少爷？
16年来不曾回家的大少爷回来了。
回来，就为了来亲手结果自己孩子的性命？
“造孽……造孽啊……”
仿佛再不忍听到那尤若哀求的哭嚎，陆乔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爹……爹——……、爹……”
听着儿子持续不断的哀求，陆合铎手中的白绫没有松力，眼泪却扑簌簌滴在面前这个柔弱的小人脸上。
只会叫这一个字……
连一句讨饶的话也不会说吗……
16年呆在这比地狱还不如的地牢里，连一句讨饶的话也未曾学会过，就要这么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就是我那个苦命的孩子吗？
这就是我的孩子。
那个碧瞳的孩子。
……
是爹对不起你。
16年没来看过你、问过你，一回来，却是为了送你上路。
陆义海颈子上的白绫一寸一寸的嵌入肉里，细弱的身子在陆合铎的身下抽搐般的扭动着，手指握在陆合铎的腕中央，冰冷的指，椎入陆合铎的心。
“义海，乖……”
陆合铎俯身在儿子的耳边，喃喃的嗫嚅着。
“乖……爹送你先走……”
“爹很快就和你一道去……”
“别怕……”
“别怕……”
身后的一行人，如泥塑一般，呆立不动。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义海终于停止的动作。不再挣扎。寒冷如冰的手指嵌入陆合铎的手腕，脸上却挂上了漠然的表情。
对，孩子，解脱了就好，解脱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陆合铎直起身，缓缓松开手中的白绫。
身后，陆老爷陆荣天终于叹了一口气。回身对几个身着家丁服装的仆从样的壮汉吩咐道：“尸体抬出去处理掉。记住要不留痕迹。这件事事关重大，不可有半点差池。明白了吗？”
“是，老爷。”
几个人腿脚利落，脚下没有半点声响。走到义海的尸体边，其中一个人抓起尸身就背在了背上。
尸身很轻，一个人抬也丝毫不费力气。
“放下。”
陆合铎声音淡淡的，却让几个大汉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附近不敢动弹，眼神向陆荣天处征询意见。
“见也让你见了，手也是你亲自动的。你还想怎样？”陆荣天的声音里有点急。
天已经快要亮了。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不怎样。”
陆合铎的声音波澜不惊。
“等等让他们带我也一起走。”
陆荣天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疾步欺身上前。陆合铎手里的匕首还未来得及滑向脖颈，就被陆荣天一把夺下。
“畜牲。到了这节骨眼还要来添乱。”
反手把那匕首摔在地上。
哼哼。原来我的死活，不过是你眼里一个乱子。
陆合铎干笑总带着凄冷。
“我答应了陪他一起去。”
陆荣天也不管他说些什么，向门口的几个大汉偏头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走。
务必要赶在棉阴王派人搜查陆府之前，处理掉这个隐患。
都怪自己教子不严，17年前让他沾惹到了那个可恨的碧瞳女人。又生下了这个碧瞳的小孽种。
棉阴王朝17年前建国。棉棘初年，棉阴王荆棘颁布了碧瞳屠诏。碧瞳和罗族人，屠族，杀无赦。凡窝藏碧瞳和罗族人者，九族同株。可恨那个碧瞳和罗女人，竟将自己双目刺瞎，瞒过了我这双老眼，混进府来。又可恨自己那不成器的大儿子，被这妖女钩去了魂，慑去了魄，即使在生下了义海，那女人原形毕露之后，依然执迷不悟的护着那个碧瞳妖精和这个小孽障。
现下，竟然还要为着小孽障寻死。
转身看着自己那从小看到大得儿子。陆荣天的胸口再一次被痛心涨的发疼。
怎么能不心疼？
16年不见。这个自己曾经溺爱无度的孩子，已经一去不复。潇洒英武的身材，已经变得骨瘦嶙峋，原本熠如星辰的眼睛，现下却晦暗无光。正值壮硕的年纪，那发丝中竟然掺入了几丝花白。
暗暗叹了口气，刚要说些劝慰的话，忽然听见地牢口一阵混乱。
莫非事情有变？
心下一凛，疾步向地牢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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