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廿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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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火色席卷,灼得人发肤生痛。四周,尚有魔障残留,阻滞仙法。
冉悦努力稳着铁帐诀,试图与那火焰抗衡。越无岐立在其后,虽有心以锁链攻击,但未等到令主面前,锁链便被熔化殆尽。
胶着之际,忽有千道光辉落下山来。细看时,那是千名战灵。善战者,皆攻向令主;善防者,退至冉悦和越无岐身前,严阵护卫;另有善于侦察者,四散寻找剩余的魔障来源。
“千军大阵?”令主卸开第一轮攻势,笑道,“没用的东西聚得再多,也是没用!”她说罢,执起金刚,挥剑横扫,“刚锋破杀!百祟刑!”
一时间,数十战灵被刚猛剑气震开。
冉悦见状,正想上前,却被一名战灵拦下:“请冉悦姑娘立刻回山,这里交给我们。”
冉悦虽有犹豫,却也明白自己所能做的实在有限。她点了点头,正要回返,却见不远处的越无岐突然跪倒在地。她忙上前去伸手搀扶:“坛主,没事吧?”
越无岐喘息不定,神情甚是辛苦,她藉着冉悦的力道站起身,低低咒骂道:“那个混蛋,竟在这时候虚耗我的精力。”
冉悦知道她说的是绝斩,不禁有些担忧。莫不是绝斩回山的路上遇上了敌手?她心想着,抬眸眺向神毓峰。
就是这一眺,有什么东西撞进了她的脑海,更将心神魂魄一并震动。
眼前,忽生一片血色,遮了视线。随之,浓重血气扑鼻而来,一并连口中都生出了腥甜。
是魔障?是邪术?还是……
不等冉悦分辨明白,忽觉锐器斫身之痛。一浪复又一浪,似乎永无止尽。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更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试图缓解这痛楚。
一旁的越无岐见此情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能扶住她的肩膀,切切询问。然而,此时的冉悦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耳畔,唯有压抑的嘶吼,渺远喑哑,却久久响彻。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辰霄?
这个名字浮现于心之时,席卷而来的,是纷乱无比的情绪。
因何而死?因何留恋?因何坚持?因何放弃?
不知前尘,而生惶惑;不解世事,故有疑虑。
朝阳夜月,茜红月白;冷暖痛痒,爱憎悲喜。
藏起爪牙,极尽谄媚,皮囊之下,何等懦弱。
灵羁也好,金蕊也罢,皆是束缚,并无差别。
削骨剔肉、断筋碎脉,此等痛苦,当真不怕?
——怕。
随此一念,冉悦心头一悸,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神识乍然清醒,痛楚亦随之消散,只是心魂震动未停,令她颤抖不止。
越无岐不敢耽误,搀她起身,架着她往山上去。
令主见她二人要走,冷笑道:“谁说你们可以走?”
言罢,魔剑崩垚入地,唤起土傀千百,挡住了那二人的去路。令主抬手换剑,又起刚锋破杀,以一敌百,亦游刃有余。
“哼,千军大阵只能支撑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之内,本座要你们灰飞烟灭!”
随此猖狂一语,魔气席卷,如火灼人。纵是战灵,动作也有了片刻迟缓。得此空隙,土傀蜂拥而上,以身躯砸向冉悦和越无岐。
越无岐毫无迟疑,起锁链成网,权做防御。但她此刻已然力竭,锁链颤颤,眼看就要断裂。冉悦有心相助,可不知为何,全身的力气如被抽干,竟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但听脆响连声于头顶响起,链环节节断裂。巨石压下的那一刻,周围陡然寂静。突然,雷霆炸响——
其声,振聋发聩;其势,撼天动地。滚滚雷声中,电光奔流,如叶脉般蔓延。一时光辉灼眼,亮如白昼。雷光普照下,土傀尽数崩碎,化作飞尘消散。
冉悦抬眸,就见明光之中,她的神尊翩然飞落,挡在了她的身前。
看着他的背影,冉悦忽觉呼吸一滞,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的外衫已然碎尽,素白里衣亦是褴褛,更被鲜血染透……
其色,茜红。
如此情景,令主的攻势竟也一滞。她掸开纠缠的数名战灵,望着自己唯一的对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辰霄也看着她,神色平静如昔。他开口,语气亦是淡然:“今日你只有四把剑……”
令主蹙眉,看了看环绕在身周的四柄宝剑:金刚、桑菀、炽烈、崩垚。
“挡得住么?”辰霄道。
话落之际,霹雳急坠。即便是令主,亦不能避开这一击。雷电击中的刹那,四剑环绕,为主人护卫。轰响震耳,片刻归于死寂。待雷光散去,就见四剑之中,令主安然站立,她轻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一声细响打断。她循声望去,就见巨剑金刚之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纹。令主眉头一皱,猛地退开了数丈。便在这时,霹雳又坠,正落在她原先站立的位置。不等她站定,数道霹雳一齐落下,追索纠缠。不消片刻,令主似已落了下风。
然而,就在此时,越无岐突然高声喝道:“辰霄!住手!”
辰霄的攻势略缓,回头看了一眼。
冉悦颓然躺在越无岐的怀中,脸色甚是苍白。微阖的双眸中全无神采,透着可怕的空茫。
——消耗太大,主人便有损害。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辰霄抬手一挥,灭尽雷光。天地重归黑暗,淅沥夜雨,透骨寒凉。
“呵……”得以喘息的令主笑了起来,“不愧是神。若是你在生时,本座怕也不是你的对手……万幸你已经死了啊!”
辰霄立直了身,转头看着令主。
令主又笑,身前的宝剑桑菀氤氲柔光,已然将她的伤势全部治愈。柔光映在她的眸中,闪闪发亮。
“本座是越来越好奇了。”令主又道,“神无寿限,而强大如你,也绝不可能被杀。你究竟是怎么死的?”令主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啊,是了,还有一种神,非从自然而生,不能汲天地之力自行颐养,须得世人供奉。供奉断时,便会殒灭。”她将头一歪,神情三分俏皮,“本座猜猜,你这样的,绝非保家宅平安的小神,大约是主杀伐兵戈的吧。呵呵,那就难怪了。寻常供奉,不过三牲。而你这样的,怕是得人祭才行。如此,太平之世,你的祭坛自然荒废。你死得不甘,是憎怨世人抛弃了你吧!”
辰霄静静听着,神情全无波澜。
“哈,既然如此,你留在这仙门何用?不如归顺本座……”令主的语气邪佞,压低的声线里满是诱哄的甜腻,“人牲这种东西,我殛天府要多少有多少呀。”
辰霄依旧没有答话,只是略微低头,看了冉悦一眼。见冉悦稍稍恢复了些,他又起雷光,似要再战。
越无岐见状,喝制道:“不行,她撑不住的!”
“不杀了她,主上便永无安宁。”辰霄道,“错过今日,只怕再无机会。”
越无岐摇头,道:“你不明白,这魔头无形无相,乃天地间邪念凝化之物。你的雷电,只能毁去肉体,日后她仍能夺舍再生!唯有将其拘禁,再以仙气耗弱,方能消灭!”
要想“杀”这魔头已是登天之难,更何谈拘禁耗弱?
辰霄皱眉,竟是犹豫。
“焦躁?”令主开口,笑得欢愉万分,“你竟然也开始焦躁了?哈哈哈哈哈,本座赐你的金蕊,竟让你变得如此像个凡人哈哈哈哈哈……”
正当这时,忽听一个浑厚声音,喝骂道:“大胆魔头,休得猖狂!”
随之,一道明光落下,正照向令主。
令主急退数步,避开那明光,抬头望向那声音来处。
但见漆黑的天幕中,一名老者浮身在空,手捧明镜一面,那明光正是从镜中而来。
越无岐看到那老者,竟是惊喜。她放下冉悦,抱拳行礼,朗声道:“恭迎真君!”

原来,这老者正是仙道之首,上旸真君。
令主见得上旸,如花面容顿生扭曲:“你竟来了!”
“哼,你一出声东击西,做足排场,本座若是不来,岂不遗憾?”上旸真君说话间,仙气喷薄,绵延一片清朗浩然。
令主握了握手中的桑菀,正思对策,又见一群灵宿宫弟子紧随上旸真君而来,走在最前的正是云擎和宁疏。
见了他二人,越无岐顿生欣慰,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令主看着众人接近,又看一眼碎裂的金刚,道:“今日本座玩够了,来日再打过。”说罢,她退身,意欲离开。
上旸见状,哪里肯放她,手中明镜一抬,引光芒照去。此镜乃是仙家法宝“元天鉴”,汲日之光,有消弭邪祟、镇压妖魔之能。令主自也忌惮,手中桑菀一挑,令道:“桑林化物!森罗乱!”
宝剑柔光一闪,周遭景物竟倏忽变化。忽而崇山峻岭、顷刻江河湖海;一时花开如锦、转眼雪落成堆。天地间万千景物,皆归于一瞬,缥缈难辨。
待幻象破解,哪里还有那魔头的身影。
云擎不免心忧,上前问上旸道:“师尊,可要追击?”
“追得到么?”上旸收了宝镜,又道,“以她的性情,既花了这么大心思布局,绝对没有放弃的道理。长则一月,短则十日,她必会再来。”上旸说得笃定,又吩咐众人道,“都别磨蹭了,回山整备,不日再战!”
众人齐声称是,不在话下。
……
待回了神毓峰,留守的邢陌见了上旸一行,自是欢喜。
原来,那日宁疏带人回门派传信,却遇上魔族伏击。幸而玉昳真人谨慎,又令云擎回门派援手,这才得救。后来,二人察觉那魔族化作宁疏的模样领着其余弟子回返,深知蹊跷,唯恐不敌,便转而传信上旸真君。真君听闻,权衡之后,令精英弟子增援永圣天宗,自己则亲来灵宿宫,这才解了今日的危机。
真君驾临,灵宿宫上下士气大振,先前一战之苦,皆抛诸脑后。众人安置同门、治疗伤者、打扫战场,直忙到天色渐亮才各自歇息。
越无岐回房之时,早已精疲力尽,她走到床边,颓然坐倒。她的呼吸轻促,额角浮着冷汗,看来甚是辛苦。
“看来魔障伤你不轻啊。”
绝斩的声音在响起,带着些满不在乎的轻佻。
越无岐抬眸,看向了他。
他就立在门口,雨云未散,晨辉轻薄,细细描过他的轮廓,堪堪落在门槛外,被屋内的烛火屏退。
见越无岐沉默,绝斩冷笑了一声:“怎么,不锁我?”
越无岐平了呼吸,坐正身子,道:“我平日锁你,是怕你伤及他人。如今只有你我,何须多此一举。”
绝斩闻言,似是不悦,轻蔑问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不会动手?”
“我不肯定。”越无岐的回答亦是轻蔑,“我不在乎。”
绝斩笑了一声,道:“你就是这一点,最让我厌恶……”
“无关哪一点。身为妖魔,你厌恶所有活物。”越无岐站起了身,挺直了脊梁,漠然看着他,“包括我。”
沉默,随时间缓缓凝固。却见雨水渐小,一隅朝阳破了云层,日光雀跃轻移,却始终未能跨过门槛。
“既然早知道我是妖魔,为何不断开灵羁?”绝斩终是开了口,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
“我知道得不早……不,应该说是,知道得太晚了。”越无岐垂眸,略微停顿,似是斟酌言辞、又似犹豫迟疑,但最终,她下了决心,“你还记得入灵宿宫之前的事么?”
被如此一问,绝斩却是一怔。带着陌生的迷茫,他在记忆里搜肠刮肚,却寻不得一丝半毫的碎片。他知道的,他是越无岐唯一的战灵,早在入灵宿宫之前。可为何?……难道……
“你封了我的记忆?”绝斩开口,问出了这一句。
越无岐沉默着,并不否认,一如那殛天令主指认他是妖魔时那般。
“为什么?!”绝斩踏前了一步,厉声问道。
“没有恢复记忆,你尚是这副德性。若然恢复,纵有灵羁,只怕也制不住你。”越无岐的语气平淡,甚至透着些不屑。
绝斩被这话气笑了,“狂妄如你,也有承认无能为力的时候?”
“因为我的确无能为力……”越无岐冷然望向他,“在你动手杀我的时候。”
这一句,如刀劈斧凿,斫入绝斩混沌的脑海。似乎有什么要自裂口中涌出,却偏又有一念狠狠将其捂住。
“不可能,”绝斩忿然开口,“战灵与主人性命相系,我为何要杀你?我又如何能杀得了你?!”
“我说过了,妖魔厌恶所有活物,或许这就是你想杀我的理由。”越无岐回答,“至于能不能杀我,你应该清楚得很。”
绝斩怔怔想了片刻,低低念出两个字:“常盈……”
越无岐听得那二字,点了点头,接道:“金樽常满,皎月常盈……这套功法,允你自由行动,更可让你在我身死之后还能存在十二个时辰。”
眼看绝斩没了言语,越无岐继续道:“当日若非玉昳真人出手相救,只怕我早已丢了性命。之后,我也想过断开灵羁,但你这般凶恶的妖魔,他日若被心术不正者再行召唤,必然为祸苍生。况且,能将你召唤临世,我的心念怕也有差。千错万错,是我不该探寻你的生前,确是自作自受。于是,我请玉昳真人封住了你的记忆,以暗影天罗将你困锁,暂为看管。更投身灵宿宫,潜心修炼,以灭心魔。”
越无岐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波澜不惊,似乎往事种种,不过平铺直叙的话本,全然惹不起半分情绪。
于是,若动气,便是又可笑又可悲了。
绝斩退了一步,笑出一声来,“全告诉了我,不怕旧事重演?”
“那魔头点破了你的身份,你想起往事不过早晚。玉昳真人不在,我也没有封住你记忆的手段,你迟早会失控,不差这一时……”越无岐说到这儿,恍然想起了什么,“糟糕,辰霄……”
她低语一句,就要出门。但到槛前,绝斩伸手撑住了门框,封了她的去路。他用力甚猛,门框被震出数道裂纹,颤颤抖动。
越无岐有些厌烦,正要斥责,却听绝斩低吼道:“断开灵羁!”
这句话,自然是意料之中,但越无岐却迟了回答。
雨云散了大半,温暖阳光攀上绝斩的手臂,又落在她的前额,映入她的眼瞳,微微炫目……
“断开灵羁!”绝斩又吼了一声,听来怒极。
越无岐低头,避开阳光,道:“我可以断开灵羁,不过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说。”绝斩没有跟她讨价还价的心情,或者说,不愿再有更多的纠缠和牵扯。若能断绝,怎样都好。
“那魔头不会善罢甘休,不日便有一战。她体内尚有四颗神桑金蕊,你若能毁去两颗,我便还你自由。”越无岐一气说完。
“好。”绝斩应下,放下了手臂,转身就走。不过几步,他却又回了身,抬手一挥。
剑光一道飞旋而来,直听一声脆响,越无岐腰间系着的灵缶被一切为二。满缶潭水,顷刻流散。
绝斩神色冰冷,眸中剑光烁然,晃若骄阳。他无话,疾步离开。
越无岐目送他走远,解下腰间的半只灵缶,正欲丢弃,却终未能松开手指。
耳畔,响起悠远回忆,轻笑着嗔她:“用这小缶就想收服我?狂妄!”
的确狂妄。
区区半生过客,怎敌那宿世执念。
她叹了一声,将那残缶扣在桌上,自嘲了一句:“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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