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海宁奚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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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衡一夜没睡,沈静便陪他下棋下了一夜。
下到第二局, 沈静破天荒的赢了赵衡半目, 数完棋子, 赵衡笑道:“妙安赢了。”
沈静勉强笑笑,心却沉到了底。
他从未见过赵衡如此心不在焉的时候。
临近天亮时分,外头漆黑一片,两人第四局棋将要分出胜负, 卫铮敲门之后匆匆进来行礼:“殿下,巡城卫兵发现一名村夫, 自称是来送信的。”
赵衡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信呢?”
“他说要亲手交给你。”
稍候两名卫兵便带了一个村夫打扮的人进来,来人见到赵衡便立刻跪了下去:“见过殿下。”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来。
沈静接过信,打开递给赵衡,赵衡接过去看了一眼, 将手里棋子一丢,慢慢说了声:“……好。”
他站起身来看向卫铮,声调从容:“立刻整兵。”
成熙五年七月二十一,常州城外,豫王赵衡以三万兵力,开门迎战张治五万叛军。
沈静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情形。
常州城内驻军倾巢出动,无一留守。
赵衡动身之前,特意嘱咐沈静也穿上皮甲, 跟自己一起到城门上去:“城内不留守卫。万一有叛军混进去, 恐有不测。”
这是沈静第一次见到两军对峙。
他站在赵衡身后, 胸腔被沿高高城墙奔涌而上的潮湿疾风鼓动着, 双手微微战栗。
回头看,城门内是磨刀霍霍,正安静等待的南京卫与常州卫;往前,城门外是乌压压的五万叛军。几十个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被推出来,下头有人高声喊话,要赵衡开门对战。
喊完话不久,远远便见一名兵勇推出一个百姓,对着那颗无辜的头颅,高高举起屠刀。
一直没有动作的赵衡,这时忽然从守城的卫兵手中夺过弓箭,张弓搭箭,对准城门下头。
烈烈的风中,沈静听到“嗡”的一声,长箭破风飞出。
远处那名举刀的叛军兵勇当胸中箭,迎面张倒。
常州城六面城门大开,成千上万兵士潮水一样涌出去,杀声四起,转眼城门下头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砍杀声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守城士兵渐渐不能支撑,已经有叛军开始往城内涌入。赵衡一面嘱咐沈静“跟紧”,一面站在垛口处,对准城门外不停放箭。
有两三个叛军竟然杀上了城门,被赵衡与护卫放箭射杀,随即又有十几个叛军跟了上来。卫铮带着几个护卫从塔楼出口跟上来,将叛军一气杀尽了,奔到赵衡跟前低声道:“殿下!援军再不来,常州就守不住了。”
赵衡转头从垛口往外看一眼,扔下弓抽出腰间长刀,提刀向塔楼走去,俊美面孔瞬间染满杀气:“再等等。先守住城墙。沈静跟紧。”
沈静颤抖着手,强做镇定,弯腰捡起一把刀跟了上去。赵衡回头看他一眼,竟然对他勾唇笑了一笑:“砍的时候对准脖子和手腕。别怕。”
这声音和笑容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沈静一下就镇定了下来,攥紧了刀把:“是。”
这场战事异常惨烈,将近三万南京卫和常州卫,最后只剩不到一万,常州城门被叛军突入,一场屠城即将开始。
千钧一发之际,海宁人奚维率后来赫赫有名的“奚家军”赶到,从后包抄叛军,与常州卫两面夹击,这才解了常州之危。
奚维一战成名。
黄昏时分,张治率残部落败而走,逃到江岸才知道,奚维在来的路上早已经率军将他泊在江边的所有船只放火付之一炬,随即便被赶来的常州卫,和附近闻风而来的百姓围困,最终被俘。
当晚张治便被悬在常州城墙上示众。赵衡命卫铮清点了前一日常州城门前百姓的人头数共计四百八十余,随即下令将张治当众凌迟处死。
虽已入夜,城外围观的百姓却乌压压一片,叫骂之声不断。城头几十只支火把之下,刽子手在城门前临时搭起的刑台上当众行刑,剐了张治四百八十余刀。张治一身血肉,落地便被城外百姓哄抢争食。
常州府衙里此时却一片安静。
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卫铮与常州卫指挥使同知州忙于安顿伤病和奚维所率援军,府中不少仆从吏属都出城去围观行刑,府里只剩了豫王和身边一众侍卫。
沈静正在后院房中伺候赵衡沐浴更衣,赵衡战袍与皮甲上血迹斑斑,沈静帮他将皮甲解下,松开绑臂时才注意到他绑臂已被刀划烂,右臂半尺多长的刀口,血迹已经凝固。
他停住动作,捉住赵衡手臂细看了看,忙又上下仔细打量赵衡:“别处可还有有伤?殿下怎么不早说?我去叫大夫——”
赵衡张手拉住他袖子:“小伤不必了。大夫来了只怕又麻烦。赶紧洗了这一身血污是正经,待会孤还要去见奚维。”

沈静随即转身离去:“我去取药。”
等他匆匆回来,撞见赵衡已褪去血衣坐进了浴桶,正举着水瓢舀了水往头上浇。他想上前阻止没来得及,只听“哗啦”一声,便被热水溅湿了半身。
沈静往后躲了半步,赵衡回头看到他,放下水瓢转过身去:“……咳。这里你不必伺候了。”
沈静捧着伤药纱布,垂着眼道:“殿下伤口不宜沾水。”
赵衡将右臂搭在木桶外头:“不碍事。洗完再收拾吧。”
沈静默不作声上前,将搁着伤药布带的盘子搁在一旁,取了药酒,捧起赵衡手臂,将水痕擦拭干净,便将药酒倒在伤口上。
赵衡疼的皱起眉来,只好任凭沈静为他清理伤口,缠上绷带。见沈静又去取旁边的澡巾,抬手一把攥住沈静手腕。
沈静抬头,目光对上他坚持道:“殿下行动不便。伤口万一沾水发了,不是小事。”
“孤可以自己洗。”
沈静其实也有些尴尬。只是赵衡这样躲闪,反倒助长了他的胆量,垂眼看着赵衡攥着自己手腕,此时还在渗血的右手臂:“殿下打算怎么洗?”
“……”
“我哪里做的不好,殿下指正就是了。”沈静说着拨开赵衡手臂,先取来篦子,动作慢条斯理将赵衡头发篦过一遍,整齐绾个发髻用簪子簪好,又取来澡巾,小心为赵衡擦洗去赵衡臂膀和脖颈上的血迹。
赵衡反抗无效,反而一下子出奇的配合,蹲在木桶里全程一言不发。
做完这些,沈静捧来干净的布巾衣袍搁在一旁,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帮赵衡擦干,赵衡侧过脸清清嗓子,正色道:“沈静,你下去吧。”
“是。”
沈静恭敬称是,转身走出浴间。合上门,如蒙大赦般无声的长出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擦掉额上的汗。
他也完全不想帮上司洗澡好吗?如此“裸衽相见”又“肌肤之亲”之后,恐怕得别扭好久他才能坦然的直视赵衡。
诸事既定,当晚赵衡设宴招待奚维。
沈静这才从赵衡口中得知,奚维乃是海宁人,与孙平是老乡。海宁靠海近,时常受到倭寇骚扰,当地官府无能,卫营缺钱少粮,兵力涣散,往往不能抵挡倭寇。于是海宁当地许多乡绅商人便自发联合起来,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组织了一只几千人的“乡勇军”来抵抗倭寇;平时无事,乡勇军便各自散入乡里,一旦倭寇来临,便立即召集起来战斗。
奚维因为足智多谋而被众人推举出来,成为这只乡勇军的首领。后来孙平回老家守孝丁忧,因为热心抗倭,也时常与乡里乡绅结交,便认识了奚维,一见如故,两人成为忘年好友。
“孙大人那时在家无事,时常到我们的操练场上来指点一二。他还教了我许多兵法阵法,帮我操练勇军。”席间奚维面对赵衡似乎有些拘谨,唯有提起熟悉的孙平才有话说。
赵衡再次对他嘉奖感谢:“今日能成功,多亏奚将军辛苦援助。若不是你赶来及时,这会张治只怕已经占领常州,直捣南京了。”
“殿下客气。能为朝廷出一份力,是我等的荣幸,哪敢受这个‘谢’字?”奚维忙道,“说起来还是殿下指挥得当。我不太懂兵法,孙大人写信给我让我来助殿下一臂之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要不是殿下专门写信部署,令我先去烧船,再来合围攻打张治,只怕我就直奔常州而来了,也不能这么干净利落的将叛军剿灭干净。分明殿下妙计取胜才是。”
“奚将军年少有为,何必过谦。”赵衡说着端起酒杯,“孤敬将军一杯。”
奚维忙举杯同饮,饮毕对赵衡笑道:“殿下别叫我‘将军’了。我也没什么功名在身上,不过是乡间一名莽夫,哪里敢称将军。像殿下和孙大人这样有勇有谋,才是真正的将军。”
赵衡挑眉:“奚将军没有参加过科举,抑或武举选试?”
奚维放下酒杯,脸上泛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科举和武举都考过。但是……我不善读书,文章策论都写的不好,所以都没有中。”
赵衡闻言皱了皱眉道:“领兵打仗哪里需要考文章?奚将军治兵井井有条,哪里需要再考文章策论?说起来我朝的举试是有些迂腐了,不知为此错过不少人才。”
酒宴既罢,各自告辞。卫铮代赵衡送奚维去下榻处,沈静自随赵衡离开,刚送下赵衡,便见卫铮匆匆追赶而来:“沈先生!”
沈静回头:“卫校尉何事?”
卫铮回头指指门口:“奚维将军说认识你,想同你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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