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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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瓢泼似的倒下第二场雨的时候,夏宇走进办公室里拿来了外套穿上。车行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这种鬼天气,还没反应过来,门口用竹竿临时支起的塑料雨棚就「哗」地一声塌下来半边,正好砸在夏宇停在棚子下面的机车上。
「靠,还没完没了了。」一边咕哝着,夏宇飞快地冲过去,险险地撑住了顺势倒下的车,小陶和工读生也跟着跑了出来,搭手举起塌下来的半边棚子,让夏宇得以把车推进屋里。
「飞子,去把梯子抬出来。」小陶招呼了一声,把工读生举着的那小半边棚子也撑了起来,好让他到屋里去拿梯子。
夏宇明白他是打算把棚子重新支好,想了一下之后开口:「小陶,拆了别支了,等天晴我去找人做个石棉瓦棚子。」看看天色,他觉得这雨似乎有越下越猛的趋势,便干脆回头告诉屋里其他伙计:「收拾一下,等会儿雨小了就下班。」
「可才五点不到啊。」一个伙计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这天气这样就是有活儿也不会多了。」夏宇答着他的话,从另一个伙计手里接过一支烟,「我留这就行,你们收拾收拾早点走,下雨天车不好坐。」
众人这才点了头,一边又看了看天色,递烟的那个顺手帮夏宇把烟点着,「那你怎么走?谢哥今天过来大排档啊?」
「这种天谁有心情大排档啊,而且他那边最近事多——我等会儿晚了打车走,到家也就一个起步价。」
「行,那我们就不跟这干耗了啊。」小陶跟着搭话,不一会儿见雨小了,就跟另几个伙计一起挤着工读生的雨伞走向车站。
夏宇站在车行门口,看着他们走到巷口的车站、一个一个地跟着几拨人上了车,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掐了烟回到屋里。
车行里还散着一地的工具和零件,一辆被拆掉了车座的旧车斜躺在墙边,有些碍脚。他于是拖着车头将它挪了挪位置,又把扳手和老虎钳收回工具箱,中途有几两颗螺丝被他踢到了木头柜子下面,他蹲下来用扫帚掏了半天,却掏出来一个半满的机油斗。
把那东西捡起来捏了捏,夏宇发现出油嘴并没有堵,还能用,就把它搁上了木柜。这个时候时钟刚刚走到五点——他抬头时顺便瞥了一眼柜顶旁边的小挂钟,右手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看,但是没拨电话。
天色在这时突然间暗了下来,昏黄,甚至像还卷着沙,夏宇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城里这天气了——恐怕不光他,连气象台的那些专家也明白不到哪里去。想想前两天伙计们一块儿开玩笑还说到最近的天气预报一个台赛过一个台的不准,说不定哪天就要在天气预报上也注明「本预报纯属虚构,如有不准,实属巧合」的字样,他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两声,正在回忆这句话最后究竟是谁总结出来的,就听见窗子上「噼里啪啦」地巨响了起来,敞开的大门口随之蹦进来几颗豆大的……冰雹。
「见鬼了真是。」上前捡起一颗那貌似冰雹的东西,夏宇虽然心里怎么都不认为这大四月的眼看就都要「五一」了居然还会下冰,但最终还是相信了事实。再看看天色似乎有越来越昏黄的趋势,他二话没说就把卷帘门拉下了一半,准备关门回家。
然而老天似乎是铁了心地总不遂人愿,之前足有大半个下午车行也没接着一笔生意,这时却偏偏有人敲着卷帘门钻了进来。
「哎,老板,还有人吗?帮忙补个胎好吧?」说话的是个戴着机车头盔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一身行头很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
夏宇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答应了,重新把卷帘门推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她骑来的居然是辆艇王(注:「春兰艇王」,车身宽、长,比较重,一般很少有女性会选择这种车)。
「嗬,这车你扶得动啊?」忍不住扬了扬眉稍,夏宇微微笑着问道。
「当然啊,一百码转弯也倒不了。」那女人回答,说话间一边摇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干吗,不相信啊?你们这些小杆子,尽会小瞧女人。」(注:「小杆子」是方言,一般是年纪稍大的人用来称呼比自己年轻的男子。)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只是很少看到有女的骑这种车,一时好奇罢了。」夏宇接过烟,笑嘻嘻地谢过了就把烟夹在了耳后,转而把车推进屋里。
谢天的车就在这时开到了门口,夏宇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见那人顶着一头半湿的头发打开了车门。
「就算道你今天一定提早关门。」笑眯眯的一张脸从车上下来,白牙、笑窝,再帅点一定被挖去做牙膏代言人。
「你跳大绳的啊,成天算来算去的——怎么,那边忙完了?」夏宇说归说,却也跟着笑起来,笑容不算大,刚好让一双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还剩下一点,不过雨太大了,也连着忙了好多天,就先放他们回去了,等明天天晴了再弄反而快——你车呢?淋湿了吧,也不打电话给我,我要是不来打算怎么回去?」谢天说着关了车门走进来,路过那辆艇王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却没在意站在车旁边的人。
「打车啊,要不然怎么办?这种鬼天气我才不要骑车走,我还怕它半路下刀子。」夏宇把之前夹在耳后的烟递给他,自己则蹲下来准备拆那艇王的轮胎。
「刚才看见冰雹了?我在车上听见广播里说看见有鸽蛋大的一个。」谢天也蹲下来准备帮忙,这才发现站在艇王旁边的那个人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他,看得他挺不自在。
下意识地看回去,谢天稍稍顿了一下,觉得这女人似乎有点面熟。他这一顿倒是让那女人确定了自己没有认错人,只见她两手一拍一字一字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谢、天。」
「啊,是宋姐啊,你要不叫我还真没认出来。」谢天随即笑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老得你都认不出了吧?」
「哪有的事,只是你没化妆,而且穿戴也朴素了很多,突然看见真有点蒙了。」
两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看起来像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夏宇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正觉得自己搭不上话,打算低下头继续补轮胎的活儿,就听见谢天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徒弟?」看见宋笑着问谢天,夏宇不用想也知道是谢天把自己介绍给了对方,礼貌性地点头示意。
「我老板。」谢天否认,同时把头靠在夏宇肩膀上,笑呵呵的样子任谁看见都冷不下脸。
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摇了摇头,像是感慨颇深地开口:「多少年了,小谢?想想当年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有什么不好吗?」
「他以前什么样子?」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谢天和夏宇问出了两个问题。
宋又摇头,垂下眼帘在唇边抿出一个不大的笑容,像是回答谢天「没什么不好」,又像是告诉夏宇「很难形容」。原先还挺热闹的车行里似乎因为这样的问答而突然安静了下来,宋和谢天各自点上一支烟,看着青白的烟雾飘摇,思绪像是被拉回了多年之前。
城里刚开始有人玩车的时候,大约是在十年前,飙车的小子们凑齐了也不过二十多人。那时候车也少,有辆金城HONEST就算是高级的玩家了,什么YAMAHA、SPADA之类的专业赛车,都是两三年后才能在路上看到一两辆。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家里有钱、又有门路的人,能弄到一些私货的配件,跟普通车拼拼装装,改个四管排气什么的,多少提高点车速,也在车身上弄上一两处专业标记。

不过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只要是玩机车,就一定有两类人。一类人是纯粹玩车——改车,改外型、改性能都是纯粹为了有辆别人难以比拟的好车,成天赶场子去车友聚集的地方也仅仅是为了秀车,而于比赛,他们多半都是旁观者。
另一类人玩的则是车技,或者说是赛技。他们的车不一定最好,速度却一定够快,通常情况下每个人还都有那么两手压箱底的技巧,为的就是能在比赛的时候露一手,也好在赛道上称霸那么一阵子,收点名利,享受那种叱咤风云的恣意。
谢天属于第二种人。他玩车出名,有一大半的原因都在于他有一手在弯道上超车的特技——他会在弯道转直道之前拉起车的前轮,用后轮单轮着地把车往前侧跳出一个车身的距离——这样的技术在现在虽然已经不算少见了,但在当时却是堪称绝技。
回想起来,谢天一炮而红的那天是个三月里无风的日子,那年春天来得晚,所以城里一直到快三月底都还维持着冬天干冷的天气。
之前谢天也并不是没有上道赛过车,只是因为他那手技术还没有练得纯熟,所以战绩平平,输赢各半。但是那一天,当他在最后一个弯道拎起前轮把对手死死地压在了一个车身外的距离之后,「谢天」这个名字就响彻整条高速了。
「臭小子,约你几次去喝酒都不去,原来闭关练功去了。快过来照一张,对了,摆个帅点的姿势啊。」强子,就是后来摔瘸了腿的酒吧老板,那个时候还没有固定工作,每天白天在加油站打工,晚上就带了相机出来混场子。
「嘿嘿,不练点名堂出来哪好意思叫你给我拍照啊?这不功成名就了?待会儿晚上散了请你大排档——哎哎,还有没有人要去的,哎,十点钟,江记排档啊,我请。」那个时候的谢天当然也没有后来那么「小气」,他当时最乐意的一件事就是花钱、让大家开心。
这样有名气、出手又大方的男人,年纪轻,长得也不赖,很自然地就有了许多爱慕他的女人。谢天当然也喜欢女人,而且喜欢不同的女人,几乎变天就换马子,所以在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之后,知道他车技的人通常还知道,谢天这个人,其实比种马贞洁不了多少。
宋那时是谢天一个把兄弟的马子,因为年长谢天两岁,所以谢天一直管她叫姐。但是这声「姐」和他的那个什么把兄弟并没有成为他跟她上床的阻碍,相反的,还让他乘了个「近水楼台」之便。
当然像这样乱来久了,总会有人不满,所以名气大了之后,谢天也少不了被人追砍。最严重的一次,就是他的那个把兄弟因为知道了他跟宋的事找上门,砸了他新赢的一辆车,但是结果是那人把谢天打红了眼,谢天抽刀子砍得他见了红,差点就把小命撂进了医院。
再之后的一段日子,谢天比之前玩得更疯,性子也练得更野了。他几乎是养成了那种小有名气的人常有的坏毛病——刁、傲,经常一言不合就撒开架子揍人,并且不给人留一点后路。
这样的过法,似乎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于是在他一夜成名之后的第七个月,他在一个雨天驾车冲进了一辆迎面而来的翻斗车的车肚。
谁都以为谢天会死,因为钻了车肚的很多人都死了。
比谢天早一个多月出事的强子坐在轮椅上看见他歪在车轮旁边的上半身的时候,手里的相机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但是谢天没死——所有人,包括医生都说他实在是命大,但是他陷入了深度昏迷。
一直到现在谢天都有一段记忆的空白,那是从某一年的十一月上旬到第二年五月的中旬。而在他重新开始找回记忆的那天,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从第十二块脊椎骨往下都完全没有知觉。
别说骑车,他连想走路都没有可能。
在瞬间从云端被狠狠地扔进地狱的深渊,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谢天从病房半大的窗口望出去,看见蓝天、白云和偶尔飞过其中的一只鸟儿,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与平日没有不同,但是他,却变得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但是很奇怪地,谢天从没想过要死,他甚至并不清楚自己当时的真实心境,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伤心。
然而每当从老家赶来照顾他的母亲掀开被子,替他洗澡、擦身和打理秽物的时候,他都明确地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拼命抽打他的脸,一直抽、一直抽,一直到他又让所有人看见另一个奇迹——用自己的双腿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谢天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的疏忽,或者是特意地给他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不过在他度过了最后的康复期之后,站在从医院附近的公车站远远地看向高速公路,他发现仅仅这一年半,他就错过了许多。
城市的高速发展,使得高速公路从一环变成了三环,红绿灯的路口陆续装上了红外线照相机。路面上偶尔看见的交通警察,骑的也不再是以前那种追他们追不过两条街就被甩出老远的破三轮,听强子他们说,现在这帮警察的车,不出三个街口就能横在飙车的前头……
所以,谢天决定不再飙车。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烟已经快要烧到指缝,谢天发现夏宇已经开始给宋的车轮重新打气,怔了一会儿,抬手扔掉熄灭的烟头。
宋像是也刚从记忆里收回思绪,目光与谢天的相遇的时候微微抿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半苦半涩的笑容。
「好了。」夏宇在这个时候关掉了电动充气机,两手在一起搓了搓之前因为修车而沾到的泥浆。
「啊,手脚挺快啊,谢谢啦。」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塞过来,接着就重新戴上头盔,似乎并不打算要他找零。
夏宇看了谢天一眼,见他点头,便笑眯眯地收起了钱,当然,他帮宋把车推到了门外,还很讨人喜欢地一直说着多谢惠顾。
宋跟他寒暄了几句,也没再跟谢天说什么,只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谢天看着她的车原先停着的地方,好半天才抬头看向夏宇。
「你……不问?」印象中,夏宇开始还很好奇,但是当他真正陷入回忆之后,他却蹲下干起了活儿,现在也似乎并没有想要追问他回忆内容的意思。
夏宇摇头,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坐在墙边的长板凳上,笑,没有丝毫勉强。
「真的不问?」这回反倒是他不死心了,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的眼睛,努力想要从里面看出他真正的心意。
又摇头,夏宇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停了一会儿之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他:「好像出太阳了。」
顺着他的话望向门外,谢天发现的确是有几丝光线从云缝里泄出来,扬了扬眉,头一歪蹭进夏宇的颈窝:「这天还真是奇怪了。」
「是啊,」夏宇点头,微微低头,把烟塞进他嘴里,「不过雨停了就好。」
谢天应了一声,叼着烟的唇边淡淡地抿出一个笑:的确,又狂风又暴雨又冰雹的,能在天黑之前再看见太阳……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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