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老头怒然，从咬紧的牙缝里迸出这一句话。目光如剑，像要看穿我的心。我这一着来得太过突然，他料我必要求情，先出死招封住我的嘴，却没料到我眨眼之间便如此痛快担下罪名，自愿受罚。他以为我欲以之要挟，迫他就范，不由得怒意上脸，霍然变色，“丫头，从来没有人能威胁到我！你，也不例外！”
我面上泪痕未干，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干爹，您是三界之尊，我不过区区狼妖，又如何敢威胁您？”淡然道，“您要维护三界的秩序，法外开恩只会落人话柄。这些我心知肚明。但月栖一事因我而起，若非救我，他们也不会妄施禁法，触犯仙规。我身化妖仙，却练就不得铁石心肠，置身事外。”泪慢慢盈满眼眶，我朝他盈盈一叩，“干爹，我虽与您一见如故，但事已至此，回天乏术，今世父女无缘……若干爹怜悯，还望能替孩儿多多照拂孩儿尚在人界的家人和朋友，孩儿在此先谢过干爹。”
这一番话却不是弄虚作假。我走错了一步棋，命该如此。心存死念，字字皆是真情流露，句句都无半点矫伪。只叹我千算万算，夸下海口，猫儿还是难逃此劫。他待我如斯，我又怎会弃他不顾？惟有以身殉死，偿他相随之情。
我蓦然想起在潭边他诅咒一般的誓言，没想到如今却要在这里一一应验。他说他死也不会放我走，而今却是我亲手推他入死地。我惨然一笑，不晓得他是否会怨恨我生生世世。
老头见我目光坦荡，死意已决，方知我所言非戏。那一番话真情流露，声声震耳，字字如钉，直钉入他坚冷如冰的心里去
底下众仙早已是呆若木鸡。见识过她的伶牙俐齿，也见识过她的无赖痞气，只当她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厚颜无耻的势利小人，原以为上尊发威，她便要顺水推舟。却不料她竟如此重情重义，放弃上尊干女儿的身份和地位，甘愿同救治她的人身赴死地！这一群纵是早已不存七情六欲的仙人，也不禁为之动容。有几位曾经也是由平常肉身修炼渡化成仙的，被她这一番话勾起旧绪，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连那被她擒过的御雷仙使，眼中也泛起一丝敬意。
我哪还有心思去看他们的表情。他们被我恶整不止一次，这时节我自寻死路，怕他们还不会欢欣鼓舞补上几脚？我自嘲地一笑，但若再叫我重来一次，遇上他们，我照样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面前身后异常的安静。我心意已决，反而轻松起来，垂首跪着就等老头开口宣判。
老头目光闪动，闷声道，“丫头，你可想好了？”
我抬头望着他粲然一笑，“想好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重新陷入了沉默。过来好一会儿，他才颤声问道，“诸位仙家，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掌梦人是越来越弄不清楚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心思了。月栖山上阻扰的人是她，金泽殿上甘愿赴死的人也是她。她毁了他苦心栽培的虫王，却没有仗着上尊对她的宠爱当堂揭穿他。上尊明明是舍不得处置她，却还要来问他们如何处置。他跟随上尊这么久，怎会不知这一问之意？他蠕动着嘴唇，半晌，突然向前扑倒，冒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恳请上尊，法外开恩！”
我惊得扭头看他，简直以为他神经错乱。哪知他一引头，后面的众仙刷拉拉跪做一片，齐齐高喊，“恳请上尊，法外开恩！”
“诸位仙家，这是何意？”老头安然笑道。
众仙见他脸上笑容，突然悟出他的心思，喊请开恩之声霎时间又拔高几分。
我嘴角抽搐，这些人莫非有被虐倾向？心念一转，偷觑老头一眼。他唇边笑意浓浓，显见得是对他们的反应满意之极。我恍然大悟。
老狐狸！果然就是老狐狸！
我大意了！想着他明知我是血翼天狼还与我约赌，套我入坑，目的无非是兜我入仙界，将我这个不受三界约束的妖仙纳入他的控制圈里，以防我日后与仙界为敌。我却没想到他的另一个目的——我在三界已是罕逢敌手，纳我入旗下，正我在仙界之名，立我在仙界之威，从此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他便可安居幕后，由我出面做尽恶人！可想而之，光翼天狼之名便可震慑三界，再加上魔血凤之力，谁敢与我相抗？
“仙界尊主的干女儿”这名号虽响亮，但谁都知晓当年狼族肆虐仙界之事。仙界的底子这数千年来许是见长不少，但若真想压得三界服服帖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如若抬出“血翼天狼的干爹”这个名头来，无论谁想打仙界的主意，都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他随我入计，又定下计中计，入戏三分，环环相扣。我适才那一着出得突然，打乱了他的计划。而我真情流露的一番话却又无形之中给他铺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他还能不趁势而下？
我目光闪动，两行清泪顺颊流下，回身朝阶下众仙缓缓一叩，“诸位仙使胸怀宽广，我自叹弗如。大错已铸，悔之莫及。请诸位不必再屈尊为我求情，为难我干爹。此前多有得罪，我只能一拜以示心中歉意，还望诸位仙使不要放在心上。”
底下众仙的呼声更是高涨数倍，大有上尊不吐口决不罢休之势。我幽幽一叹，掩面转身跪定，“干爹若是不忍，孩儿自当自绝人前。”说罢，一把拔下髻上的银簪，将那尖头对准喉咙，一闭眼，猛地刺下。
底下众仙一见，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仪容，扑爬冲过来就拦。我早已猜到结果，当然不会等他们来拦。我下手至狠，簪尖瞬时破皮而入，鲜血顺喉长流。众仙眼看那簪子就要穿喉而入，纷纷惊呼出声。
我却老神在在，因为只进了不到半寸，我持簪的手臂果然已被一只手牢牢抓住。忽地手上一空，簪子也被夺下，我微微睁眼，望着老头有些惶然的脸，咬紧了嘴唇，泫然欲泣，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狡黠笑意。他一望之下，神色不改，目色顿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又俨然做出一副慈父的模样，颤抖着伸出手来，轻轻抚摩我的头顶，“丫头，你怎地这么傻啊？”
我脸上表情不动，掩面“低泣”，却自手肘间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孩儿只是不想叫干爹为难……”
他睥睨四周，慨然长叹道，“痴儿……诸位仙家都肯为你求情，看来我这个例是不得不破一次了。先例一开，只怕将来……”
掌梦人嘴角噙笑，“上尊不必担心。昨日御雷仙使前往月栖山执行天谴，触犯仙规者当场伏法，我等那时都在场，看的是清清楚楚，绝不会有半点错处。诸位同仁，可对？”
众仙纷纷起身，含笑颌首，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我掩在袖下的眼睛禁不住又往上翻了翻——真不愧是仙人，这一招见风使舵，指鹿为马当真是使得炉火纯青！
老头长叹一声，轻扶我一把，“丫头，起来罢。今日众仙家之情，你可要牢记心中，以后再不许无故刁难他们。”
我心底闷笑，老头这话学问可大着呢——不许无故刁难，那就是可以有原因地刁难了？怕是正要从他们头上开刀呢！
可笑阶下那一群，竟看不出我们这一场计中计，戏中戏，还真以为凑对了老头的胃口，在下面沾沾自喜呢。
众仙恭贺一阵，抵押给我的仙器也不再提起，夜渐深了，老头面上现出些倦意，恹恹地歪在宝座上。众仙看出尊主的意思，纷纷告退。不出一刻，这殿里又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嘴角牵起讥诮的笑，缓缓朝他转过身去。他脸上的倦意已是一扫而空，目光灼灼地正看向我。
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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