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我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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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朱二后来又出事了。这事情在等着他,就像命运,即便他不趋身前去,它也会来找他。正是这次事故,使得我远走他乡……我远走他乡,又遇见了阿姐,这也是我的命么?
1986年春天,我们已快初中毕业了。南京的春天从来没有过那样的邋遢,悬铃木的粉尘直钻进人的鼻孔里,痒痒的,人们打着哈欠,树木也懒塌塌的,整个城市就像要睡着了。
有一天下午,朱二对我说,去打桌球吧?我说算了,打什么鸟球?回家背背书吧。那时中考迫在眉睫,我总认为我还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
朱二瞅了我一眼,笑道,就你?我看出他有点闷闷不乐,这段时间他像换了个人,无所事事,爱发牢骚,对什么都兴致索然。我想,他大概很绝望了。
醒悟得太晚了,他常说,早个半年,我还能追得上。他说的是学习。他开始仇恨从前的生活,大声地诅咒它,没意思透了,真他妈没劲。他一天天地觉得焦虑,无聊,备感空虚。
鼓楼附近有一条小巷,摆着几张桌球台,我带头走去。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在后悔,我要是坚持不去……是呵,我要是坚持不去,那我和朱二的历史就会改写。可是,劫难谁能预知呢?我们只是茫然地往前走着,有的人侥幸逃过了,而我和朱二则正好碰个正着。
我们打了两局,觉得不带劲,正要撤退,这时从对面的饭馆里走出三五个醉醺醺的汉子,朱二悄声对我说,这是眼镜帮的人,我听细粗说过,我们别搭理他们。
我定睛看去,果然这帮人都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们径直向我们走来,在桌前站住,其中一个说,我他妈咽不下这口气,欺人太甚,狗娘养的。另一个扶着球杆,把下颏儿抵在球杆上,笑道,怎么着?你想搞掉他?
我拉了拉朱二的胳膊,示意走开。朱二把另一根球杆放在拐角,刚想走,被人叫住,说,把球杆拿来。朱二把球杆送上去,那人看他一眼,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朱二摇了摇头。
那人说,你是细粗的人?
朱二说,我不认识他。
那人说,不认识?他笑了起来,你带话给他,他死定了。
朱二拔腿就走。那人又悠悠地说,站住。朱二回过头去,那人说,你好像还不大乐意。朱二说,我告诉他就是了。那人说,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你不认识他?
旁边的人说,算了,他一个小孩子,你跟他较什么劲?
那人扶桌子站起来说,我今天还非较这个劲了。他对朱二招招手说,你过来。我以为朱二会撒腿就跑,然而他没有,他走过去了。那人说,你先跪下,代你师傅先赔个不是。
朱二说,我真不认识他呀。
那人摔手给朱二一嘴巴子,说,你还嘴硬。朱二跪下了,回头向我示意。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为防引人注意,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溜开。我沿着小巷一路狂奔,我一生中从未有过那样的奔跑,那是在救命呵。我不能呼吸,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街巷从我眼前迅速流逝了。
我在心里喊着细粗的名字——等我把细粗带到现场时,朱二已经不在了。现场一片狼藉,有几个民警在疏散群众。
我看见了血,一大摊的血,那不可能是别人的,是朱二的。
我一下子蒙了,失声尖叫起来。倒是细粗镇静,他拽过一个人问,人呢?那人说,送医院去了,一个孩子,估计快不行了,失血太多。那是一群流氓,都喝高了。

我见朱二的最后一面是在医院里,他躺在床上,血已经止住了。医生说,情况不妙,脾胃已经伤了,再看看吧。后来他父母也来了,跪在床边,怎么也拉不起来。
朱二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睁着眼睛,还向我们微笑。很多年后,我还能看见朱二的笑,那是苍白的、天使的笑,那么安详,洁净,充满了孩子气。
三天以后,他死在医院里。他的学名叫朱小蛮,享年十五岁,是家里的独子,上面还有一个能歌善舞的姐姐。在学校我们都叫他朱二。
我大病了一场,1986年的春天充满了血腥味,在我的鼻腔里经久不散。我常常呕吐,开始夜以继日地昏睡,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那个叫朱小蛮的孩子还活着,第二天上学我就能见到他。
我后来去找细粗,他说,凶手已经被惩治了。说到这里,他泪如雨下,他说,我欠这孩子一条人命,可是我没有办法还他。很长一段时间,细粗不能提起朱二的名字,他说,我常常梦见他,活灵活现地跑着,眼睛一眨一眨的,我也跟他说话,可就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事对细粗打击之深,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他那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开始去一家工厂上班,不久又辞职跑买卖,也不知赚到钱没有。后来听说结婚了。
我的青春期就这样告一段落了,我和朱二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个以生命相抵,一个还将步履艰难地前行。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朱二,在那个和煦的春日下午,到底是什么使他丧了命。他是那样一个机敏的孩子,从来不吃眼前亏的。肯定发生过什么,在那一天,又不止是那一天……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想起中学校长的一句话,他说,这是一个关口,你们都会走过去的,可是有的人走得很辛苦,而有的人则很顺利。
这是为什么呢,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我后来退学了。我沉睡了整整一个春天,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连同这四周的空气肮脏至极。我想了很久,最终跟父亲提出到北京学画的要求。我父亲很吃惊,他不知道我还有这嗜好。我说,我从小就学画的,只是荒废了很多年,想拾起来再看看。
他说,学画也可以在南京学么?
我摇了摇头。他大约也看出我急于想离开,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他做了细致的安排,并把我托付给他大学的一个好友,说,可以先住他家,等他安排妥当了,再住校。先温习功课吧,没准你还考不上呢。他说的是美院附中。
钱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他又说,我一并汇到他的名下。就这样,我带着礼物,父亲的信件,他亲手画的路线图、两百块零花钱,还有胡泽来偷来的一千块钱……足足一箱子衣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这是1986年的春夏之交,我怀着对好友朱二的缅怀,对过往时光伤怀的祭奠……我到底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要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谁也无法阻挡我。我要学画,做正派人,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我要为他争气,要迫不及待地证明我自己。
总之,什么都经历了,狂荡的青春期,玩也玩累了……还死了人。一切乏味之极。我还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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