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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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海关,隔着层层的接机的人群,我看到阿文。
他正奋力地挤过来,迎着我,辟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来。
底特律机场的秩序原本不是这样混乱的。不过,当有航班从亚洲飞来时,就另当别论了。
隔着人群,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我不曾告诉过他我何时回美国来。我只告诉他,也许要离开两三个礼拜。回程的时间要根据情况而定。
我突然回忆起,我曾说过会发email给他,告诉他回来的日期。
然而,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况且,我也不知道,在北京何处是可以发email的。短短的一周,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都静静地坐在家里,面对着几堆似乎已经面对了一个世纪的杂物堆。
莫非,他送我的时候,已经仔细察看过机票了?没有接到我的消息,他便还是按照机票上的回程日期赶了来?
我有些感动了。
他额边挂着一滴汗水,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也有些歪斜了。我于是微笑起来。
他隔着人群大声地问我家里是否一切都好?他脸上的焦虑散去了,又换做少年般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的微笑,原本代表着别的意思。
我的微笑有时的确是虚伪的。比如此刻,它并不代表快乐的心情。此刻我其实是麻木的。麻木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表情的。不知从何开始,我已经学会了微笑。
可阿文还是孩子,他并没有学会微笑。他微笑,因为他的心里的确释然了。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终于发现我袖子上的黑色丝绸的标志了。
他的微笑便立即消失了。他伸出手握住我的胳膊,握得很紧很紧。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我本想继续微笑,打破僵局。可突然间,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竟然丧失了微笑的本事了。
而且,更糟糕的事也发生了。我似乎也同时丧失了忍住泪水的本事。我的眼眶里已经饱盈了。
难道,我又要把脸贴向他的面颊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掩藏起来那马上就要涌落的泪水。
他的眼神在灼着我。
不可以。我告诉自己。在飞机上,我下过决心。我要把阿澜的日记丢掉。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小冬,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于是又有了些勇气,又找回了微笑的本事,也找回了忍住泪水的本事。
我微笑着对阿文说:谢谢你,阿文。咱们走吧。可很大的一滴泪水,还是落下来了,很重很重地落在机场光滑平坦的地板上,迸裂了。
我却仍然微笑着。我的鼻子并没有抽搐。我的表情应该是自然的。然而,阿文却紧紧注视着我。他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了。
为了我,他的双眼竟然也微微发红了。我冲动着,我想拥抱着他,狠狠地拥抱他,把他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了。

我却克制住了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于是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了。
我微笑的工夫毕竟是不很地道的。我们一路无语,我强迫自己忍受着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王菲庸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
"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呢?你要回台湾了吗?"
"不是。我要转学去洛杉矶了。"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严峻地望着前方,全神贯注似的。
"怎么会这样?"
"UCLA的一个教授对我的研发项目很感兴趣,他准备资助我。"
"你不是说,你得到资助了?难道。。。是两千英里以外的资助?"
我的嗓音突然之间有些沙哑了。我试图清一清嗓子,却愈发地发不出声音来。
"是!"
"可是。。。"
我想说,可是那一夜,你却没有告诉我。
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一夜,在漆黑的公路上,我们拥抱着。我只知道他曾经因为我偷偷为他修车而气恼,却不知,他的心情原本就是动荡的。
"那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就是后天。"
我突然想起去新竹青华做教授的"土著民"。彭教授实验室里的台湾学生们,是否也为他举行过欢送会了呢?那欢送会上,阿文有没有醉呢?他醉的时候,迎着月光懒散地往宿舍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一夜,我给他讲过的小人国的故事呢?
他终于要离开了,要到阳光明媚的加州去了。我也是曾经向父亲许诺过的。
我们的确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然而,又如何谈得上分别呢?我们原本只是一个教授手下的同学罢了。他来自台湾,我来自大陆。我们原本是不同的,我们以后也会继续不同。
我回转过头来,注视着窗外。又在经过休仑河上那长长的桥了。河面是那样宽阔,蜿蜒着一直伸向天边。
"我们停一停吧,在河边坐坐好吗?"我的声音想必是太低了。他没有听清。他问我说了些什么,我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
车速很快,超速了很多。他那样专注地驾驶着,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
河面虽然宽阔,还是立刻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王菲的歌声又钻进耳朵来: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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