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好像已将他遗忘许久抛弃许久，南陌漓缓缓睁开眼睛，长长一梦初醒，整个身心有说不出的舒展和安宁。
这是什么时辰了？屋内光线暗淡，却只觉得布置无比精美豪奢，床上是茜红的罗纱帐，泛着明润光泽的红木桌上几支檀香正静静燃烧，空气里流淌着静谧的有百合味道的清香。
只有窗前微微透进来一些光亮，而窗边的梳妆台前正静静坐着一个全身白衣的女子。
乌亮的长发瀑布一般完全散开泻满了她整个瘦弱的肩背，一只玉一般洁白清瘦的素手握着一只桃木梳一下一下理着缕缕青丝。菱花镜里映出一张秀美却有几分苍白的脸。
“如霜？”南陌漓轻轻唤道。
“唔，你醒了么？”方才还呆坐着出神的女子听到呼唤猛然转身，放下梳子走了过来。
“今日感觉怎样？好点了么？看这情形过几日，便可出门了。”她说着将南陌漓所靠的枕被摆好，又理好床铺，朝他嫣然一笑。
“哦，好多了……”南陌漓竟被她粲然的一笑恍了一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方才看她静坐时清瘦落寞的样子，竟有几分盈袖的神韵，可这一笑，那种错乱的感觉瞬间消失，这笑太过娇艳，这只是眼前的夜如霜啊，南陌漓，该清醒了……
“谢谢你，如霜。”
南陌漓感激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一阵温暖，那夜仓皇逃出蓝府，因为旧疾在身，险些丢了性命，幸亏路过的夜如霜及时搭救，连日来侍药奉茶悉心照料，他这才渐渐恢复起来。
可是夜如霜是怎样的人物，南陌漓却一无所知。
“陌漓，等明日你好些，我便带你出去走走，小南湖的荷花开了，听说极美，到时我们同去看看。”
夜如霜说着回到梳妆台前，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瞬即便将一头披散的青丝挽成个随意而美观的发髻，又在鬓角处斜插一朵淡粉色纱花，只见她拈起洁白的裙角在原地转了一圈，轻摆柳肢，衣袂飘飘，清香微袭，夜如霜犹如一只翩跹的蝴蝶。
“陌漓，你看——我美么？”夜如霜顿住了脚，笑盈盈地盯着南陌漓。
南陌漓看着她尖尖的下颌，玲珑的唇眼，心中一阵慨然，奈何眼前美人不是梦里容颜啊……
“前月月明夜，美人同远光。清尘一以间，今夕坐相忘。如霜，可有瑶琴？我想弹一曲……”南陌漓轻轻叹出一口气，目光扫向屋内，那里是一张巨大的屏风，绘满了傲然吐蕊，蜂缠蝶恋的簇簇牡丹，而屏风前方正摆着一张乌黑色的古琴。
琴身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南陌漓拂去灰尘，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便闻得一阵铮铮淙淙，似金石迸裂又如清流湍泻有袅袅不绝之余韵。此琴名作“南熏”算是不可多得的名琴了，却怎遭此冷落。南陌漓抚着琴弦却见琴身有两行小楷，细观之，只见上书：
云袖破霓裳，清歌人断肠。另一行也有八字，则是：夜衣如霜，南翎凌昊。
这自是称作“南翎凌昊”的人赠与如霜的心意了，南陌漓瞥了一眼默立不语却似乎面色凝重的夜如霜，指尖开始在弦上轻挑。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南陌漓刚刚奏动琴弦，便听到一旁的夜如霜扬起轻轻的歌声。
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南陌漓拨着弦子，任夜如霜翩然起舞，泠泠而唱。
室内暗香氤氲，清幽的琴声如水，缓缓流过二人的心头，夜如霜低吟浅唱，凌却翩跹，春水一样的眼睛幽幽望着南陌漓，而南陌漓的脑子里却一阵一阵的恍惚，似乎眼前绽放如花的，正是自己魂牵梦萦，爱恨不能的水盈袖……
于是这叮咚的琴声里，便有一丝丝的情意渐渐漫溢……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夜如霜——”
伴着一声怒喝，木门被人砰然推开，一个男子巍然站在门口，乌黑的剑眉扭作一团，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显然愤怒至极。
南陌漓惊愕地停止了拨弦，拿眼去看夜如霜，只见她也收住了舞动的步子，却一脸无谓地看着来人。
“三公子，别来无恙。”夜如霜一边说着一边走至南陌漓身侧，扶起他胳膊将他送至床上躺下。
“夜如霜，你好不知廉耻——”
门口站的正是韩凌昊，他飞快奔到这里，原本想带夜如霜去见父亲再一同向他求情，却不想碰到这一幕。
韩凌昊忽然冲进屋，一把捉住夜如霜的细腰，咬着牙狠狠道：
“这个男人是谁？怪不得你总躲着我，原来偷着养了男人！都说戏子无义，我还不信，一颗心巴巴送给了你，却被你踩在脚底当烂泥！”
夜如霜却也不挣扎，只定定地看着韩凌昊愤怒的脸，嘴角渐渐浮起一丝诡异的笑。
“公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如霜清清白白……”南陌漓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向韩凌昊解释道。
“住口！没有你说话的份！”韩凌昊冲南陌漓大吼一声，转过头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捏住夜如霜的下巴，沙哑的声音里又是愤怒又是哀伤：
“你忘了紫凰班是谁捧起来的，你忘了你这江南名角夜如霜是怎么红起来的？你忘了你是怎样才有今天的？你这锦绣小楼，你这锦衣玉食，那样不是我给你的？事到如今，你竟这样对待我么？亏我还求我父亲要将你娶进门，原来我是个大傻瓜！”
说到这里，韩凌昊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猛然摔开夜如霜，拿起案上的南熏古琴，拼命摔在地上……
夜如霜被他摔了一个踉跄，几乎与那张琴同时跌在了地上。只是，琴碎了，弦断了，坚强的夜如霜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见她站起来，拂拂衣袖，终于开口道：
“摔得好，这琴早该摔了。我厌倦了粉墨重彩的虚假生活，今后我再不唱戏，你三公子也不必再钟情与我，这一切都还与你，只求你放我们走。”
夜如霜把目光投向一脸茫然的南陌漓，微微一笑，却气得韩凌昊牙齿打颤。
他握紧拳头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
“你休想……”说着便上前抓住夜如霜的手腕，将她往门外拉。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韩凌昊——”夜如霜忽然一声尖叫，挣脱了他的手，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来。
“韩凌昊，我说了，从此我再不是紫凰班的戏子，什么红旦名角，再与我无关！我只是夜如霜，永不再唱戏的夜如霜。”她苍白的双唇也不住颤抖，声音里却是不容抗拒的决绝。
“如霜——”南陌漓轻轻唤道，却不知所措。
“陌漓，南陌漓，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今后你能照顾我吗？”夜如霜脉脉看着南陌漓，苍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不知装着何物的小瓶。
南陌漓看着她凄楚的面庞和闪着泪花的双眼，不禁点了点头。
“陌漓，谢谢你，希望你遵守诺言。”说完便仰首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韩凌昊忽然慌了起来，冲过来抱住夜如霜，大声喊道：
“如霜如霜，你喝的是什么？你怎么这么傻？”
夜如霜却是用力推开了他，唇边蔓延着无比瑰丽无比娇媚的笑意意，她指指一旁的南陌漓，径直走过去亲热地挽起了他的胳膊。
夜如霜再不唱戏，夜如霜再不说话。这一刻开始，沉默和微笑，是她永远的表情。
夜如霜服下了哑药。
南陌漓怜惜地看着眼前决烈而美丽的女子，心中唏嘘不已，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姑且同去天涯再流落吧。
失去了语言的夜如霜挽着羸弱初癒的南陌漓，并肩走出了这座华丽锦绣的小楼。
只留下韩凌昊彷徨冰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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