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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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辰霜在床榻边坐了已有一柱香光景。随侍早已被他打发了去,房中只剩下他与床榻上那人,他替那人将被子拉的平整些。
到今日已经足足十九日,这人却并无任何要清醒的迹象。
山下已接近四月,立夏将至,再过段日子便是小满,“小满动三车”,南北方的庄稼人都将开始一年中第一个农忙时节,也是一年中热闹的时节。床上这人却丝毫不能感应到这些,依旧闭着双眼,兀自做着美梦。
若果梦果真是美的,大约谁都愿长梦不醒。
因为与美梦相比,现实总是劳累而残酷。
易辰霜看了一眼榻上人。发色浓黑,肤色苍白,即便是这样闭着眼,也能看出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
他身中的那一掌不但伤了内脏,大约还震及脑部。若真如傅大夫所说的那样,便也不能排除就此不醒的可能。
那么,他余下的岁月岂非要在这床榻上度过。
这本该令人觉得悲哀。
易辰霜心中却既无感慨也无同情。
只因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实在是无关紧要。
这也是为什么这人在此躺了已有大半月,消耗了他不少灵丹妙药,他今日却还是第一次来看他。
显赫的家世,雄厚的财富,出色的个人资质,在现今武林的少年英豪中也已算得上出类拔萃的身手——这样的人,大多数人对他而言的确都已是掌中的跳蚤,不值一提。
那么,既然如此,今日也不该来,应当任由此人在这里躺下去才对。
大约有七成是心血来潮,三成是为了躲避啰嗦的易恩。
他这样想着,撇了撇嘴。
然而既然来了,自然也要做出些样子来,所以他佯装关怀地探了探那人的脉象,还好心的替他掖了掖被角——当然是随侍在的时候。随侍一离开,他便一星半点关心的表情也没有了,只是坐在床边,一手撑着下颌,双眼望着床帐顶端,也坐起白日梦来。
接近四月的下午,的确已相当适合偷懒。
然而他的白日梦还未坐多久,便被轻微的门声打断了。
“城主,你也在么?”进门的赫然是易恩。
易辰霜在心中叹了口气,失望之色自他眼中掠过。
当然是在背对易恩的时候。
待他直起身子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时,他俨然已成了一个冷淡自持,儒雅有礼,喜怒不形于色的翩翩公子,淡淡道了声:“嗯。”
易恩来到榻边,“城主今日亲自来看他,他若醒着,实在应当觉得受宠若惊吧。”
易辰霜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易恩垂着手,道:“说起来,我事先未经城主同意就把他带回来,虽然城主并未责怪,我却总觉得不太妥当。”
那日回马车后,他始终觉得不对劲,躺下了又起身到溪边,发现那人还有微弱脉搏,便将他带回了驻处,护卫们都说已经救不活,他却实在不忍心丢下一个还有一线生机的活物。幸而此次是远行,为防万一带了些救急续命的好药,俱都与他服下,如此一路居然撑回了踏雪城。
易辰霜道:“踏雪城虽非武林公义,却也不缺仁善侠义,既然遇上了,救下他也是义不容辞,何况他受了这样的伤,还能在路上挨过两日,实在也是命中注定还未到死的时候。我又怎会责怪你,此事你不必再多虑。”
这一番话,当真说的十分周到。
“不过始终是来历不明的人。”易恩轻声道。
事实上,将此人带回的第二日,他已派出数人调查,一来也许能将他交回亲友手中,二来也是知己知彼以防万一。却始终没有人传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易辰霜摆摆手,“他既已来此便是踏雪城的客人,暗中探听客人的来历未免有失礼仪,免了吧。”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道易恩早已作过这些事,易恩也曾向他禀报。像易恩这样谨慎的人,即便一时感情用事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事后也必会进行彻查。
树大招风,像踏雪城这样的地方,尤其懂得“谨慎”二字怎么写。
然而在人前,他们又怎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即使这个“人”是个正陷于昏睡,甚至也许会永不再醒的人。

仅是两句话,这一主一仆便已达成了相当的默契。
因此当易恩再度开口时,他已另起了一个话头,不再多谈此事。
——“京城司马家的四小姐与汝阳蔚府新任家主蔚中云的婚事,日子已经选定,是五月初八,方才收到的请柬,城主是否现下过目。”
“不必了,放到书房去罢。”易辰霜略微思忖了一下,“五月初八的话,大部分受邀者必定会提前几日赶到,我们只需提前一日便可以。这样的话——”
他看了一眼易恩,“再等几日,到下月月中,你备一份礼去京城。”
易恩点头应承。
“我的管家亲自去送贺礼,实在已经给足他面子了。”易辰霜道。
门。
一道高两丈宽一丈的朱漆大门。
门上的厚重铜环有些锈迹,一把看起来更加厚重的铜锁穿过了两道环。
这扇门后的地方,却是他们等待了多年的。
门前站着一名青衫男子,他的面前是单膝跪地的四人。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若是习过武的人便已能感觉到,在场的这几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都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是无意识中,呼吸吐纳都已令人难以察觉。
青衫人的目光落到眼前四人身上。自右至左,美貌而自傲的双生子司烬司烨,面色苍白行如鬼魅四人中轻功最卓绝的青傀,以及始终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十夜。
他终于开口,道,“你们四人都已通过了最后一关,自今日起便是这宫中地位最高的明贤院弟子了。”
他随即转身除去门上的铜锁。
这道门似乎已许久没有打开,沉重的门声伴随着飞扬的灰尘渐渐将门后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眼前。
——门后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院子。
院中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条小径,小径通向正中的一方广场,径两旁长满了奇怪的花草,铺路的整块石板以及整个场地在日光下泛出耀眼的白光——竟都是上等汉白玉铺就而成。
演武场两边看起来是厢房,左右各八间,红瓦,粉墙,朱漆门窗。从小径越过广场是一个不小的殿堂,殿门正中的匾额上赫然是草书的“明贤”二字。
不仅如此,在门打开的一刻,他们也看到了那几个人。
广场边上两个,左右厢房的回廊里各一个,以及正前方殿堂屋顶上一个。
或坐或站的五人。
只需看一眼,四人便感觉到了——这五人气势迫人,周身几无破绽。
他们才迈进院子,背后的那道朱漆大门便关上了,接着听到门重又被锁上的声音。青衫人离开了。
四人面面相觑。
屋顶上那人却开口了。“不必担心,从那道门进来的话就不需要再从那里出去了。”那人面貌端正,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声音低沉而威严,背后背了一把既宽又长的大刀。
“说起来,已经有四年没有人从那道门进来了。”左边回廊里一个带宽边斗笠的人慢悠悠道,斗笠带着白纱,将他的脸尽数蒙住,使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瓮声瓮气。
“不过这次可是大丰收,一次居然有四人。”广场边上那个看起来十**岁扎冲天马尾辫的活泼少年朝他们挤了挤眼。
“还是说是因为最终关的试题越来越简单?”右边回廊里那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连正眼也没看他们,兀自玩着手中的草蚂蚱,淡淡道。四人注意到他的手上带了副鹿皮手套。三月的天,还需要带皮手套?
只剩下广场边上的另一人,无法推测年纪,因为他的下半张脸用一块暗朱色布巾蒙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四人点了点头。
“可以了。从此以后我们便是九个人——一同为宫主效力。”屋顶上的男子沉声道。四人这才惊觉这五人与他们一样,皆是一袭白衫,外罩暗朱色直身系带纱质短衫,襟口与袖口是暗金鹰纹刺绣镶边——明贤院弟子的装束。
“原来如此。”十夜淡淡道。
这几位可说是他们的师兄了吧。他微微呼了一口气,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对他来说,这宫中的日子,今日,才算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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