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濠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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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春风,刚吹开一地的嫩黄,濠江县的“流民”就汇成了洪流,本来的收成,已经让鬼子、伪军、汉奸、维持会、土匪盘剥得不剩什么了,但是人要活命,青黄不接的季节,全城的人无论老幼都出动了,去漫山的野地里挖野菜,以渡过这最漫长的春天。
1940年,是日本鬼子在中国最凶狠的一个年份,为了刚打通的昆缅国际补给线,东三省成了鬼子的后勤以战养战主要补给区。各个战区的胜利,让鬼子的兵源有了一定的缓冲,东北地区的日本兵较往年为多,他们的“扫荡”、“讨伐”也更加凶残,更无人道,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有家有业的百姓不愿离开家园,还在死中求活地挣扎着,但更多的已经无家可归的人,为了活命,大多也涌入城中,成为难民、乞丐、流匪。
人们大多在早城开的时候就出来了,野外的田地、山坡上到处都是一丛丛的挖野菜的人,但是刚刚春分,哪里有那么多的菜可挖,不时有人冻饿倒地,可余下的人,连埋葬他们都来不及,必须在晚城闭关的时候找到足够的吃的,否则,一家人的生命,便失去了维持,所以,每到闭城时,一群群的回城人,也是十分壮观,但是老百姓的脸孔上也有了光彩,必竞,全家人又可以多活一天。
日本少佐菊木清,在濠江县已经呆了半年,由于姓氏中有“菊”字,经常被认作是皇室的宗亲,但是他自己知道,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下等的仆从,菊木的姓是从他伺候的主人的。菊木说不清以他的姓氏为荣还是为耻,但是半年的驻扎让他焦躁,他父亲临别时的话语还在耳边:“孩子,你是家族的期望,渡过大海,去支那,去征服那里的人,最重要的是,要征服自己的命运,我们家族的命运…”
但是菊木他不知道如何做到,于是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早日走上战场,去取得征兵宣言中所描绘的“血的荣耀”,当然,这血是中国人的,与他无关,这只是一个途径而已,他告诉自己。驻扎,驻扎,这里没有一个老兵所说的凶狠的敌人,他每天所看到的,只是饥饿、死亡、羸弱、流民、乞丐,没有一个敌人。
城门巡视的菊木这天看到了一伙特别离谱的乞丐,一个半大的青年,病怏怏的、瘸着一条腿;一个大孩子扶着他,孩子鼻子里还隐约拖着鼻涕;另一个瘦子只剩了皮包骨,神色发呆,吸引鬼子注意的是他们的穿着,又是白又是黑,仔细一看,竟好象是死人下葬的寿衣。他们拦住了瘦子,主要是怀疑他有肺病,春天正是瘟疫的强势期,一但流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皮被叫住了,他们三个慢慢地转过身来,小柳子握住了七狗扎在腰里的怪刀。三皮不在乎地停了,日本兵的刺刀指往了他,一个汉奸上来,戳了戳他的肋条,用手绢捂着嘴问道:“咳不咳?老乡”
三皮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已经戒备,二个月的相处使他早就知道七狗和小柳子已经准备好动手了,可几天没粮,铁打的人也没了力气,他十分困难地咽了口口水,神色还是有些呆。
这神情与那些正经的流民倒是挺像,汉奸没有怀疑,菊木也没有动。
“有病,有痨病皇军给治,知道不,说一声就行,大饼子管够。”
这时周围的伪军发出了阵阵怪笑,谁都知道一但证明有病的下场只是给一枪拖走烧掉,他们见得多了。
三皮还没想起怎么回复,伪军中传来的一个楞楞的声音响了起来:“没病吧,兄弟?”语意善良,显然是在提醒。
三皮一眼望去,是一个虎背熊腰、大号军装都包不住的大头兵在说话,可是跟着,大头兵的头被一个伪军班长狠狠地用拳头敲得低下了,“你个夯货,怎么不瘟死你!”
大头兵被敲得直咧嘴,壮实的身躯没动一下,老兵油子火了,一手扣子(枪套)挥在了他的脸上,血顿时从大头兵鼻子中流了出来,大头兵没了声响,伪军中一片哄笑。大头兵关切的目光注视着三皮,捂嘴后退了。老兵油子还不解气,又要下手,菊木喝住了,又把目光投在了三皮身上。
三皮感激地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大头兵,手向后翻,止住了七狗,惊人地原地起跳,做了一个空手翻,身手迅捷。
伪军一呆,兴奋地叫起好来,三皮一抱拳,把式匠的客套话源源而出:“初来贵宝地,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地帮个人场…”话语声中,连着的两个空手翻引得伪军阵阵叫好,没人想起查查他们的“良民证”。
菊木没了兴趣,“又是一个木头(受压迫而不知反抗的人)!”他不屑地想,挥手走开,汉奸翻译马上跟上。
伪军们的兴奋劲上来了,要三皮再来几个,三皮告了饶,:“二天水米不打牙了,指着进城找口饭吃,今个实在翻不动了…”伪军们阴阳怪气地起了哄,还是不放三皮。
七狗嘶哑地声音响了起来,“狗,一群狗,不去打日本人,当狗都不配。”伪军们一愣,但是没人明白他说话的意思,小柳子赶快拉着七狗跑开,三皮也在伪军的愣神中赶快撤坡,“那是家兄,是个哑巴,脾气大,你老多担带。”挥手抱拳跑开。
“哑巴,痨病鬼,有种你就别从这口出。”伪军还在不依不饶。
七狗他们三个是来“劫法场”的,二个月的游荡,他们没找到抗联的队伍,原有的联络组织也全被破坏(村庄几乎十室九空),只零星地抓到了几个伪军,当他们知道了杨靖宇司令的遗体被送到了濠江县城,三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当然也直接潜入了县城,就是想象评书中说的那样来个“法场行劫”。七狗跟了杨司令才二年,脑子中根本没有怕这个观念,小柳子当然唯七狗马首是瞻,三皮更是胆大包天,三个人没有计划,没有运筹,只是一个心思:“杨司令,我来救你了!”
日本警备司令部的门前,戒备森严,是中国人忌讳的“虎口”,寥寥几个行人也是脚步匆匆而过,但是七狗他们三个随随便便地走了过来,只是外表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七狗的髋骨伤好了大半,但是由于几次的撕扯,动了筋骨,有一条腿几乎没了知觉,他走路只能拖着这条腿,小柳子紧扶着他。七狗根本不掩饰自己仇恨的目光,四处在了望。三皮进了城,象回到了以前跟师傅耍把式卖艺的快乐的时光,只是不由得感叹,现在已经物是人非,街道萧条,可也是,连命都顾不了,那还有人看光景。
菊木又牵起了中佐中田的爱狗。不知道什么原因,本来菊木在关东受训三个月后,就应该被派上战场的,但是由于训练官中田一男的举荐,他留下了,更是因为提了少佐而“一步登天”,菊木猜测可能只是因为中田的这条爱狗的关系,让一个名字象是有皇家血统的人来牵着,将极大地提升司令官的荣誉感罢了,于是菊木心里开始痛恨的这个差事。虽然他也从运回来的伤兵口中道听途道知道战场是那么的残酷,“支那”人是多么的的凶狠野蛮,但是心中中兴家道的信念在支持着他,他还是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战场,那个能让他飞黄腾达的“圣地”。但现在,他仍然牵着司令官的狗,这只狗,正对着三个“支那木头”在低低地咆哮。
三皮在费力地念着墙上早已破旧不全的旧布告:“今毙匪首杨姓靖宇,从者上百俱已伏朱(诛),望广大乡亲严什么(遵)(秩序),保甲连坐……”七狗的喉头发出了悲鸣,小柳子一把抓住他,不让他扑向墙边。
本来没人敢停留的地方,来了三个愣头愣脑的人,还在念着杨靖宇司令的通告,更是十分悲痛和激动,这是门前站岗的日本鬼子作梦都想不到的事,所有的目光都已经投到了七狗他们三个人的身上,几个鬼子哗哗地拉开了枪栓,向门内呼喝着翻译,马上要冲上来抓人了。
七狗如被雷殛,仰头喝喝地呜咽着,那里有一个木栏,栏里有一颗已经**得十分厉害的头颅,七狗惊呆了,那是栓柱的头颅,隔着几乎一层的苍蝇,七狗也仿佛能看到栓柱那明显的突出的前额,上面还有被日本炮弹皮撕破的口子,只是现在的头颅,早已失去了活力,皮都皱成了一团,哪里还是曾经叫着七狗哥七狗哥的栓柱!
七狗出离了愤怒,他在与小柳子撕扯着,要上前把木栏拽下来……
菊木手里的皮带被中田司令官的爱犬“支那之花”扯得笔直,狗在咆哮,不断地扑击。没办法,不受控制了,得让狗发泄一下,菊木喝住了几个日本兵,松开了皮带,几个鬼子十分高兴地停下了脚步,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支那之花”扑向那三个衣裳破旧、仿佛不堪一击的“支那”人,他们当然知道狗的凶残,几天前,这只狗还在门前撕碎了一个中国小孩,并且将他的内脏当成了午餐,他们笑着,大声呼喝着,在等着这一刻的重现。
三皮本来要上前帮一把小柳子,但是狗一下扑倒了他,他用力挡住不住伸向喉边的血口,破口大骂:“我日你日本祖宗,小鬼子,狗东西。”
他不住地伸出手,向腰上摸,去抽那把怪刀。
小柳子看三皮一时占不到上风,突然打了一声凄历的口哨,“支那之花”愣了一下,三皮挣脱了,向后一退,架起了七狗另一条胳膊,三人向小巷转角退去。临走时,七狗通红的眼睛狼样的盯了周边的鬼子兵一眼,当看到菊木时,菊木心里不由渗出一阵毛骨耸然寒意。
“支那之花”红了眼,到嘴的美食哪能放弃,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菊木一歪嘴,一个日本鬼子背上枪,跟着去当“观察哨”。
转了两个弯,日本狗跟近了,几次跃跃欲试的扑击,都被三皮挥刀赶开,三个人形势眼见不妙。
这条街出奇地静,没有喧哗,苍蝇的嗡嗡声映衬得更是十分妖异,只有低低地几声呻吟,打断着沉寂,七狗一打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地方?
满地的石灰,上面一层的饿殍与冻病死人,还有几个没有断气,呻吟着,巷口一个老人还有一口气,但也被堆在这,等着死亡的降临。这条小巷原来是县城小日本清理城内死人的堆尸地,每天都由伪军把尸体捡到这里,晚上再运出城焚烧。
七狗脑中轰轰作响的愤怒与悲伤被眼前的地狱般的景象惊得清醒了些,小柳子的胳膊也放开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三皮没回头,“快走!”他叫着。
七狗没吱声,小柳子目瞪口呆,三皮听不见答复,一回头,也惊呆了……
那支日本狗终于找到了良机,带着风声,扑了上来,三皮有刀,他选择了小柳子。这时,日本观察哨也赶到了,他捂住鼻子,笑着看着,他在等着结束。
结局很快,小柳子的养了多少年的狗,和杀手狗赛虎的缠斗、扑击、玩闹本就是家常便饭,他迅捷地用肘顶住了日本狗的喉头,左手一捞,捏住了它的喉头,喀的一声,喉头碎裂。
日本狗一时不死,他一下跳了开去,歪歪斜斜地在挣扎着吐出最后的气息,象一个醉汉在舞蹈着,日本鬼子惊呆了,他哗一声端起了枪,不住地吆喝着。
日本鬼子脚边,那个垂死的老汉的手动了一下,手中讨饭的打狗棍狠狠地敲中了鬼子的脚踝,鬼子本能地一跳,没有射击。小日本看七狗他们一时还在发怔,没有反抗的意思,手中枪对准了老汉的脑袋,凶狠地说:“死了死了地,老东西!”
又一只手抓了鬼子一把,鬼子一脚就把那个垂死的中年人踢了个滚,“再动,死了死了的!”他在威胁着。
老人灰败的脸上,还有着可能是回光返照的神采,“小鬼子,不得好死!”他带着微笑,手中的棍子仍是挥出,又击中了日本兵,但没什么力气,只是石灰印上了鬼子的军裤,鬼子的目光转为凶残但也有几分不解,究竟是什么让这些人这样勇悍?他想不通?
哗的拉开枪栓,小鬼子叩动了板击,老人的头颅被击开,飞溅了一地的鲜血与脑浆。鬼子转过头来,看到另外的几个垂死的人,仍在瞪视着他,那是**裸的仇恨,一种蔑视生死的绝望的敌视。凶残的鬼子浑身不自在,向后退了一步,又向着他们举起了枪…就在这时,嗖的一声,小鬼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里多了一把怪模怪样的“刀”,显然是三皮及时出手。慢慢地,鬼子倒下了,随着呜的一唉鸣,司令官爱狗“支那之花”也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
有脚步声传来,鬼子来了,但是他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仍不太着急,还走错了巷子,以为是观察员日本兵为了帮忙才开了枪,脚步声中更夹杂着笑声,必竟,在这坚固的堡垒中,他们从来没有受到过打击,他们没想到过那些每日眼前晃动的呆呆的“木头”会反击。
那个垂死的中年人,瘦弱的身躯都已经支持不住,深抠进眼眶的眼睛已经迷离,他扑到了鬼子兵身上,低声呼喝着:“快走啊,去找抗联,找赵尚志,杀光日本人!我们不行了!快跑…”余下的几个人明白了他的心意,随着那个中年人扑到了鬼子身上,撕扯着,可能用得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力气。
七狗眼眶发潮,头一转,作了个手势,三皮蹲下,双手扳起,小柳子蹬着手一个蜻蜓上了墙头,转身拉上七狗,三皮后退,助跑几步,呼的一声徒手翻过了墙头,三个人在鬼子来之前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菊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个要死的人杀死了中田司令官的爱狗,还有一个大日本皇军的士兵。现在他们还在日本兵和狗的身上撕咬、纠缠。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一阵排枪,让十几个死去的和没死的老百姓的身上每人又多了几个弹孔,终于救下了在众百姓口中已经面目全非的日本兵的尸体。
激灵的一下,菊木脑海中七狗狼一样的目光又浮现了出来,他气急败坏地翻遍了地上所有的尸体,没有那三个支那人,没有那个狼样的中国人,三个人凭空消失了。本能中,菊木吹响了报警哨子,鬼子手忙脚乱地拉响了空袭警报,全城戒严了。
伪军和鬼子在城里整整翻腾了一天,伪军们十分高兴地顺手牵羊地发着战争财,弄得全城鸡飞狗跳,哭喊声不绝,但是一无所获。
黄昏,菊木拖着疲倦的双腿,报告了中田司令官,暴躁的中田不听他的解释,正反手给了他十几个耳光,在菊木挺过了他一轮的狂攻,中田作了决断:“不就是一股流民,明天把全城所有的流民全部清除,一个不留,你亲自带队。”
菊木长出一口气,以为这次风暴已经到了尽头,敬礼刚要转身,司令官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让菊木阵阵心凉,“菊木君,你会随下一批南下的部队出发,知道吗?”
菊木木然地回应:“是,知道,我准备好了。”但是显然没什么底气,本来他的愿望实现应该高兴才对,但是这种结束的方式让他无所适从,不能接受。他一步步走向门外,他知道,就跟他无数次看着将上战场的士官辞别中田一样,中田的眼睛中,同样也会是那样的阴沉、郁闷。这目光象一根刺,刺痛着他的背部,这让他想起了白天时七狗的仇恨的目光,同样的椎心刻骨,让他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走出司令部,门口的日本兵的敬礼声让菊木下意识地抬了下头,远处城里有几处火光闪闪,那是伪军们还在“扫荡”。菊木信步走着,两个满身酒气的日本兵刚从小巷中转出,与菊木走了个碰头,下意识地藏起了手边的酒瓶,菊木摇摇头,走开,他能理解,他现在也想喝一杯,不久的将来,他与他们一样,也要走上战场。
不知不觉间,菊木抬头一看,自己不着边际地走到了他日本早道田大学的老同学岸谷隆一郎的居所,岸谷是通化警备司令部派驻的随队参赞(观察员),有独立的居所,现在的小院门前,点起了风灯,一个日本随军勤务正打着呵欠,挺在门边。
菊木实在想找人说说话,与勤务兵打了个招呼,刚要进门,一条黑影闪了进来,菊木没好气地一看,原来是“特勤队”的头目孙光祖,那个供出孙瞎子、害了栓柱的叛徒。
孙光祖也是一脸的惶恐,他是来找岸谷拿药的,一见菊木在门前,他本能地堆起了满脸的谄笑,向菊木示意,让他先进。
菊木哼了一声,与勤务兵说了几名,走了开去,孙光祖刚欲举步进门,日本勤务兵哼的一声拦住了他,不满地推了他一下,孙光祖一惊,才知道忘记了敬礼,又忙奴颜低下地摘下帽子,鞠了一躬,才过了关,他嘴里小声骂着,进了门。
孙光祖也是没有办法,日本人的特勤队本是由各色抗联叛徒组成的。日本人虽然认为他们高人一等(比普通的汉奸),但是真正拿他们当人看的没有几个,刚开始还可以,都把你当个佛供着,但一等你的消息被榨干,狗都不如,伪军也根本不把你当回事,你得天天陪着笑脸,否则那个大爷告你一状,日本人原本就疑心重,天天怕你“反水”,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几个月前,孙光祖在孙瞎子家门前捡了一条命(被爆炸掀翻的土墙压住了他),落下了咯血的毛病,更加上天天的担惊受怕,夜不能寐,时时怕抗联来跟自己“清算”,二十几岁的他已经苍老得象个老头。但是病不能不治,他只能求助于日军军医山本了,中国的药铺特勤队是不敢去的,上次一个特勤队员的腿伤被药店的小伙计把敷的药换成了胖大海,三个月下去,一条腿都烂得着了蛆。这也能看出老百姓对他们的痛恨,但由此特勤队一但受了伤,就只敢巴结军医,求条活命。
岸谷隆一郎不在家。
孙光祖退了出来,言语不通的他不敢与兴灾乐祸的勤务兵顶撞,顺着菊木的身影追了下来,他知道他们是好朋友,勤务兵肯定告诉了菊木岸谷军医的去处。
与司令部相去不远的日本医疗处置所里,最隐密的地方,是他的焚化炉,没有人愿意接近,更没有人注意。为了隔离,他与处置所的其它地方相距很远,焚烧的伤兵的断体残肢、与旧绷带等的异味,不会令人觉得愉快,但是由于兵力不足,必须把它置于要害机构司令部、电台等一起驻扎,以节约兵力守护。所以它离司令部很近,就隔几条小巷。
焚化炉前,岸谷隆一郎弓着背,坐在炉前,身前一杯、一壶,身影苍凉。
菊木到了,看到岸谷隆一郎的背景,他有些惊诧,但没说出来,只闷闷地说了句:“下个月我要南下了。”就没了声音。
岸谷仍好像在冥想中,“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
菊木坐下。
岸谷举杯:“现在,富士山的樱花,又该开满枝头了吧。”
菊木不语,两人的心思仿佛又回到了大学的时光……
良久,菊木开了言:“我今天看到了一个支那人,他的目光……”
岸谷打断了他,忽地转过脸来,菊木惊讶地看到,他的眼下,有一丝泪光,“知道我为什么守在这吗?”
“二个月前,我解剖了一具尸体,他是我们说的“抗联”死战份子,一个首领,叫杨靖宇。”他费劲地强忍心住泪水,接着说“他的胃里没有粮食,只有草根、树皮,还有棉絮,他自己的棉衣里的。”
泪水流下,岸谷喝下又一杯清酒。
菊木木然了,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心虚地看了看周围,没有外人。他想制止山本,“岸谷君…”
岸谷提高了声音:“这是什么样的军队,这是一场什么狗屁战争,我们凭什么能战胜这样的军队?”
语声转为呜咽,岸谷不再掩饰,大声地在号哭。
菊木没有办法,心中也是一阵阵的酸楚,他举起岸谷的酒杯,给自己满上一杯,一昂头,酒入口中,低低地唱起来一首日本歌曲。
明媚的北海道,和暖的春光
富士山下,樱花盛开,
……
一个身影畏畏缩缩地靠近了,菊木发了火,叫到:“是谁?”
孙光祖的身影闪了出来,他摘下帽子,这回没忘记敬礼,“我来找岸谷军医…”
岸谷见到他,一把搂住,拧着他的脸,狞笑着说到:“看看这是谁,这就是特勤队的孙,是他们狙击了杨靖宇,英雄是不是,英雄是不是…”
孙光祖木头般呆站着,他听不懂,逆来顺受地让岸谷的手在脸上晃动,陪着笑容,一脸的尴尬:“我是孙,来拿药,本来开了两副,吃了一副,还有一副。”
“本来开了两副,吃了一副,还有一副。”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怎么在意,但对暗处的七狗来说,这不谛是象一声炸雷,炸响在了七狗的耳边。
“后面人跑了,应该是两个,还有一个…”三个月前孙瞎子家黑暗中那个声音又回响在七狗耳边。
他不由自主地喉中喝喝作响,本来盖在身上的破绷带、血被也波浪般发抖。
菊木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当他反应过来,手刚要摸向手枪,一双刺人的目光笼罩了他。
太熟悉了,刚刚半天,还是这般眼光,还是这般的恶毒,菊木耳朵中一阵阵的喝喝的声响,他受过训练的手慢了下来,如同身处梦厣,拔不动腿,动不了身。
孙光祖认得七狗,七狗刚一显身,他就象受了惊的兔子,向后在退缩,三皮与小柳子不认得孙光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
七狗拔腿就追,几步下去,拼了命跑的孙光祖马上就要逃脱。
七狗怒视三皮,三皮一怔,望向了孙光祖的背景:“关我什么事,什么东西,跑就跑了呗…咱撤。”回头对上了呆如木鸡的菊木与岸谷,凶相毕露。
小柳子急了,“三皮,他一喊咱还跑个屁,扔刀子啊!”三皮这才回过味来,一把撸下头上的血纱布,摸出了刀,但接着泄了气:“太远了,刀子轻,追不上。”
正犹豫间,一大团黑影撞上了孙光祖。是一个拉车的大头兵。
孙光祖气都喘不匀,见了大头兵,如同见到了爹娘,“抗联,抗联来了!”他神经质地喊着。
见是特勤队,“什么东西,呸!”大头兵不屑地吐了他一口,以为他发了疯。忽然之间,那个大头兵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影,他一手抓住孙光祖,捂住了他的嘴,用手开始扭他的脖子。孙光祖在挣扎,死命地跑蹬。
“死号什么!傻巴,干你的活,犯倔,皮子又紧是不是。”身后老远的地方传来了几个伪军的声音,原来是城门那个大头兵,运医疗弃物是谁都不愿意干的活,鬼子推给伪军,代人当兵、倍受欺压的大头兵首当其冲地干上了这差事。
七狗在暗中闪了出来,盯着大头兵,大头兵一惊之下,退了一步看清了七狗,脸上喜出往外:“抗联?!”
七狗点了点头,手上的孙光祖,又挣扎了一下,被大头兵唔的一声又使上劲勒了回去。
双方对视。
大头兵点了一点头,七狗接茬勒住了孙光祖的脖子。大头兵压着声音,但还是嗡嗡作响地问:“清算了?早就该清了!”
七狗把孙光祖的头搬向他,“狗日的,认得我吗?”
孙光祖眼中全是绝望,他恨恨地望了望大头兵,心知无望,反而加紧了挣扎,七狗一手上用劲,拖着他走回了焚化炉边。
菊木被三皮下了枪,岸谷也瞪直了眼睛,仿佛没了灵魂,呆若木鸡。
孙光祖,眼见不幸,发疯地掰七狗的手,他想喊人,七狗人单势薄,就要被挣开。七狗一急,眼中滴血,一口咬在了他的喉咙上。
大头兵吓了一跳,跳了开去,望着慢慢软下去的孙光祖,忘了控制声音:“你就是叉子沟的疯子!”
菊木与岸谷如痴了一般……
远处伪军闻声而来,“傻巴,什么抗联抗联的,真讳气,再说老子宰了你,多不吉利!”
小柳子从暗中跳出,看了一眼还在喘着粗气的七狗,“撒把吧?”
小柳子看着大头兵,显然对他也是很有好感:“跟着走吧,大头兵!”
“回去也脱不了干系。”
大头兵在犹豫。
“抗联兵官一致,不打人,来吧!”
大头兵的眼睛一亮:“真的!诓人不得好死!”
七狗坚定的点了下头,满是血污的脸冲大头兵一笑,笑容狰狞但是真诚、温暖,大头兵心头一热,狠狠地摔掉了头上的“黑丧帽”,转头跟上了小柳子,向几个伪军迎去…
天刚亮,一支车队等在了门口。守门的伪军队长不耐烦地问道:“干什么,老子刚眯一觉。”
平时凶巴巴的伪军班长出奇地温柔,“城里昨晚的尸体,怕是要发瘟。”
队长不由得退了一步,看着那几个伪军都捂着厚厚的口罩,却实是常送尸体的人,不耐烦检查,手一挥,开了门。在等开门的时候,几个伪军躲瘟神般地不敢靠近大头兵拉的大车。城门一开,几个人扬长而去。
半晌,伪军向队长报告,那几个拉车的伪军根本没往“人坑”走,而是直接向北去了,伪军队长心说不妙,城里的警报这时才拉响,他不敢向鬼子汇报,带了一个小队,匆匆赶去。
三皮拉着狙击步枪的枪栓,哗哗地响个不停,几个伪军如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
大头兵看看三皮,又看看几个伪军。“长官,他们也不是真正的汉奸,也是苦哈哈混口饭吃,和我一样。”
三皮绷着脸,指着伪军班长,“你他妈作践人不花钱是不,你他妈马上给我翻个空心的跟头,得和我一样高,快!”枪指向了他。
老兵油子脸都吓黄了,腿如糟糠般地抖个不停,别说翻了,动都困难。三皮正得意间,小柳子一声“有人”,指向了远处腾起的一团烟尘,“鬼子!”。
伪军队赶到了,几声枪响又吓得伪军全部卧倒,好一阵几个伪军在队长的强迫下冲进了枪声处,七狗他们三个早已经转移,只剩下几个俘虏已经被扒光了衣服,正在寒风中发抖,地上粪尿齐流,还有几个弹孔,那是三皮的杰作。跟小柳子学了一手“神枪”,他不能不显摆显摆,临走,给了每人一枪,枪枪帖着伪军头皮飞过。
濠江县城戒严了近半个月,老百姓纷纷流传着老天爷派天狗咬死了汉奸叛徒孙光祖;有几个日本兵都被撕成了碎片;有看到的人说孙光祖的喉头满是血,被什么东西撕得稀烂;不久,少佐菊木清在奔赴战场的前一天,发了疯,跳下了高高的城墙,被遣送回了日本;再以后,日本观察员岸谷隆一郎在喃喃自语了半个月后自杀了,他还毒死了自己的全部家人,伪军绘声绘色地学着他的话语:“什么狗屁战争,我们怎么能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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