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九十八章 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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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攻城战争,苏虹对此更多的认识是来自电影和,虽然上过一次唐朝战场,但是她对古代战争的感性认识,却来自《投名状》、《墨攻》之类的效果大片。
然而当再次身处冷兵器的战场中。苏虹仍然回忆起了上一次的兵荒马乱:战马嘶鸣、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鲜血、濒死的呐喊……
此刻,这一切近在咫尺,甚至她也不得不提起剑,加入战斗的行列。
越人的攻势十分迅猛,这使得吴国的防卫看起来如破碎的芦席,它被大力不断拧绞,间或出几声惨烈的悲鸣,那是奋起抵抗的吴国士兵临死的恕吼。几日时间,阊门、胥门、盘门和相门逐个被破,姑苏陷落。
姑苏台。
昔日美好优雅的建筑,如今却已成了一个大屠杀场,这是吴国的最后一座堡垒,留下的吴人仍然不肯投降,越人无法都像那晚苏虹那样,从边缘攀援上高台,于是他们用云梯向上攀爬,吴国守军则一律持刀乱砍,再用绳索套住云梯,用枪往外挑,最后挑都不挑,直接往下浇热油放火烧……
吴人和勾践一样,彻底疯狂了。为了保住这座高耸入云的孤台。
进攻,不停地进攻,苏虹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丧生于这场拼杀中。但她不能停,她不能躲在后面不一剑、由着自己培养的越国剑士冲进姑苏台,最后杀死西施。
激战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一层层的进攻,防守的吴人越来越少,苏虹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她一面渴望快点结束这场血肉厮杀,一面又害怕亲眼目睹到最可怕的结局:到得高台顶端,只能看见西施冰冷的尸体……
最好的结果是西施已经被她的父母守约救走,只要姑苏台上没人,那么这个结果就可以料到了。
想到这儿,苏虹更加快了步伐。两旁的越国剑士不断用兵刃替她辟开前进道路,苏虹顾不得身边血肉横飞,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到顶上去!
这是一种奇怪的、简直没来由的焦虑,苏虹甚至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干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女子如此上心,就因为她也是现代人?
就好像,有一个什么牢牢抓着她,命她不可撒手此事,那并不是因为所里要求,要她把一切弄明白。尽管梁毅让苏虹携带摄影器材,到时候一定要将西施父母的资料弄到手。但她却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工作任务。
苏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是什么,她只由着它操控自己去做这件事。
就这么脑内一片空白地奔上最高处,还未踏上那级台阶,苏虹已然听见了高处铜铃声大作!
有人已经上去了!
苏虹一阵心慌!她用剑尖抵住木阶,身形飞似的翻过阑干,冲进长廊!
就在不到十米的地方,她看见,西施依然一身白衣跪坐在地上,她的身旁,立着一个虬髯大汉,对方手中,正持着一柄利斧!
“灵将军!……”
苏虹失声大叫,拿着利斧要伤西施的,不是别人,正是越国大司马灵姑浮!
被她这么一叫,灵姑浮一愣。手中斧子顿了顿。
“灵将军意欲何为?!”苏虹厉声道。
灵姑浮一见是她,神色这才定了下来。
“文种上大夫有令,见吴国后即斩杀之。”他冷冷道,“方夫人竟不知此事么?”
苏虹只觉得血脉贲张,一股冰冷冷的怒气自她心底油然而生!
她一提剑:“灵将军不可如此!夷光姑娘是越国功臣,为何要斩杀她?!”
“她早已是吴国王后了。”灵姑浮瞥了一眼西施,“并且已有身孕……”
任谁都看得出来,西施已经怀孕了。
那些跟在苏虹身后的越国剑士。也纷纷聚拢到了苏虹身后,他们收起手中剑,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自己的教习师和大司马之间。看起来有了分歧,这是怎么回事?!
“文种上大夫是要斩草除根?”苏虹微微冷笑,“灵将军,你可是要亲自斩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这句话一出,灵姑浮的神色也微微一动。
谁知就在这时候,西施却开了口:“苏姑娘,他要杀我便让他杀好了。既然我留在这儿,也就不打算活命了。”
西施用的是现代语言,是以除了苏虹,无人能听懂。
苏虹此刻,却不便表示出与西施有所结识的意思,她只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块东西,“当啷”扔在灵姑浮的面前。
“灵将军可识得此物?”
灵姑浮定睛一瞧,那是勾践的兵符!
“大王将此符交给了我。”苏虹淡淡地说,“大王命我将夷光姑娘全身带回,他说,他有事情要亲自质询夷光姑娘。”
既然苏虹都拿出了勾践所授之符,灵姑浮也不便再强硬下去,他收起利斧,一抱拳:“在下谨尊君上之令。”
危险解除,苏虹松了口气,她赶紧解下自己身上红色的外氅,上前裹住西施。
“我先送你回越国,然后再想办法逃走。”她低声附在西施耳畔说。
西施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茫然。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战事已收,吴国全军覆灭,从高台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焚毁的居民房,死伤兵卒遍的都是……漆黑的烟雾像不散的噩运,笼罩着这个美丽的城市。
苏虹命人找来一辆车,她原本是和越军一样骑马,此刻也弃马不骑。与西施同乘于一驾车内。苏虹还是不太放心,她担心文种仍然会在路上命人劫杀西施,所以不敢叫西施离开自己片刻。
上,西施这才将吴国生的事情告诉了苏虹。
据她所言,越人进攻的头一天。夫差就得到了消息。
“他让我先逃,我不肯。”西施垂下眼帘,“我说我就守在这高台之内,我哪儿都不该去。他有他该去的地方,我也有我该留下的地方,姑苏台不能空无一人。”
苏虹默不作声地握住西施的手。
“……他见我坚持,也就不再劝了。”西施说,“临走时他说,夷光,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杀人了。”
“夫差他……”
西施说到这儿,目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他说这是他能想出的一劳永逸的法子,他要去把这条命还给吴国。还有祖先们,但是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不肯给了。”
“除此之外的?”苏虹一时没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就是他自己的东西。”西施甚至微微一笑,“不属于吴国,不属于越国,甚至不属于任何人的那些,只属于他自己。”
然后,这个人下了姑苏台,就再也没有回来。
上,西施因为妊娠反应,偶尔会想呕吐,苏虹为了车内不那么闷。就一直把车帘子掀开,让一些清风进来,幸好此时是七月,有凉风吹拂,人反而感觉舒适。
就这么车行了两天,那一日。她们终于回到了会稽。
而就在马车行驶到接近城门的地方,本来靠着布 整理
帘吹风的西施,忽然面色惨白,她扭过身来,将脸埋在了苏虹怀里!
苏虹以为是她哪里不舒服,她微微探身,目光恰恰落在了会稽都城的城门上。
就在那上面,悬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是夫差的人头!
苏虹大骇!
她不由得用手搂紧西施!苏虹能够感觉得到,在她臂膀内的女子,浑身正轻轻抖!
苏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只的用手臂将西施搂得更紧一些,她低下头,把脸贴在她的脏头上。一面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一瞬,苏虹觉得似乎置身于广漠的荒野中,没有空气,没有水,也没有光,她能看见一个女子,孤独干枯地立着,还有无数看不见的利刃。漫天遍地朝这女子飞过来,一刀一刀,毫不留情地凌迟着她……
于这无血的大戮中,唯一能够保护她的,就只有苏虹自己了。
迎接苏虹她们那辆车的是范蠡。他已经得知苏虹将夷光带回的消息了。
“夷光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他平和的嗓音,倒像是早早料到会如此。
西施仍旧蒙着面纱,她看了他一眼,却没出声。
范蠡又命人将西施扶进房间去,好好照料。事情吩咐完毕,他才转过身来。
“这次方夫人立了大功。”他说。
“我有什么功劳,杀人的功劳么?”苏虹疲倦冷淡地回了他一句。
“不,把夷光姑娘带回来的功劳。”范蠡说完,又道,“大王对夫人会另眼相待的。”
“嗯,不过文种上大夫恐怕就得恨我入骨了。”苏虹哼了一声。
“那……也不会。”范蠡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文种他日后,还要指靠夫人您呢。”

“什么?”苏虹没听懂。
但是范蠡却不肯再解释了,他只微微行礼道:“方义士已经回来了,他在前厅等候您。”
知道从这个鬼家伙嘴里再挖不出东西来了,苏虹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往前厅。
如范蠡所言,方无应正大咧咧坐在前厅,他擦拭着手中的剑,身上的铠甲还未脱下,上面有星星点点干了的血迹,见妻子进来,他微微扬了一下手:“哟!”
苏虹走到他面前,仔细弄看他:“还好么?”
低下头,继续擦拭剑刃。
苏虹挨着他,慢慢坐下来:“我没看见西施的父母。”
“是么。”方无应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夫差不是自杀。”
苏虹浑身微微一震!
《吕氏春秋知化篇》记载,“夫差将死,曰:‘死者如有知也,吾何面以见子胥于地下!’,乃为幕以蒙面而死。”这是说夫差懊悔当初没有听伍子胥的劝阻,以至最终亡国,所以拿一块布蒙住脸孔自尽。
“根本不是吕不韦说的那么回事,什么‘吾老矣,不能事君王’之类的,至少我没看见,那些恐怕是越国中宣部的作品。”方无应低声说,“他一直没有投降,身边的人全都战死了,面前只剩下黑压压一大片越国人,他是拼杀到死的。像一个真勇士。死的时候,没有蒙脸。表情也完全没有懊悔。”
这么说,方无应是亲见到夫差战死了……
“他那样子,让我惊奇。”方无应盯着手中兵刃,突然沉沉笑了一下,“知道么?苏虹,在那种状况下,他完全只是一头困兽了,可我看不到他丝毫的恐惧和惊怒,直到死亡那一刻,他都镇定无比。”
“啊?!”
“嗯,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那时候,环顾四周,只说了一句:‘可以了。’就放下了刀。”方无应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三个越国士兵就冲上去,杀了他。”
苏虹觉得胸口干干的,好像有什么升上来,卡在那儿,令她无比难受。
“那感觉真奇怪呢,苏虹,他明明是垂手受戮,他明明该又愤怒又绝望,再加上惊恐不甘什么的……可他本该有的那些情绪,一概没有,夫差那张脸看起来,安详得像个婴孩,目光充满怜悯。”方无应说到这儿。神情更加困惑,“他怎么能够做到这样呢?那感觉就好像……对了。就好像不肯喝末药的神之子。”
这是除了苏虹,不会再有人能够理解的比喻。
苏虹坐在他身旁,她怔怔望着门外来去的越国士兵,在那儿,年轻士兵们正疲倦地列队、整理兵器、相互间低声开着玩笑——那种感觉,竟让苏虹想起一群被抽干了空气的扁扁的稻草人。
“勾践叫我把西施带回来,他说他有事情要问她。”苏虹低声说,“文种并不知此事,恐怕,也不太愿见到这种事。”
“这对君臣之间早有罅隙。”方无应淡淡道,“之前还有个夫差在弥缝这劈隙,如今连这粘合剂都没有了。”
实在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苏虹站起身来:“我去西施。”
苏虹进去西施房间时,正有两名侍女将清洗的温水送进来。西施摘下了面纱,正在擦拭脸上和髻上的尘土。
她看起来,比那晚苏虹所记得的样子,又苍老了几分。疤痕仍然在。再加上怀孕导致身体浮肿,西施的那张脸看起来,比前次更让人不忍目睹……
一阵酸楚冲上苏虹心头!
然而她努力压抑住那情绪,只强装出笑脸来:“夷光姑娘。”
西施抬头一见是她,遂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苏姑娘,这次……多谢你了。”她低声道。
“我没做什么。”苏虹摇摇头,“下令保护你性命的是勾践,我只是奉命行事。”
听见“勾践”二字,西施怔了一下,旋即垂下眼帘。
这真是个叫人烦恼的状况,苏虹不由焦虑地想,此刻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是不妥。
“夷光姑娘,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苏虹言不由衷地安慰着,她几乎有点痛恨自己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她在这儿絮叨着,西施的目光却出现了茫然,好像并未把苏虹的话听进去。
“我想起……”她忽然,轻声说。
苏虹停住,静静看她。
“想起妈妈临死前,和我说的话。”西施停了停,像是在思索似的。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她说,死,不是像我想的那样。”
苏虹惊得都忘了呼吸!
“你妈妈她……她已经死了?!”
如果西施的母亲已经死了,那么说什么来救她之类的话,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了!
西施凝神又想了片刻,才摇摇头:“具体情景还是没想起来,我只记得妈妈说过的话。”
“你肯定是你妈妈说的么?”
施轻轻点点头:“我记得我就守在她的床前,她说的句子,我渐渐都想起来了。”
“她说什么?”
西施没有立即回答苏虹的问题。却忽然问:“苏姑娘,收音机这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收音机?
苏虹点点头:“知道啊,就是可以……可以听音乐,听故事的一种家用电器。”
“嗯,你这么,我似乎也有点印象了……”西施叹了口气,“大概在那边我不太常用,所以印象不是太深。”
“现在是没多少人用收音机了。”苏虹苦笑,“我上大学的时候,倒是挺喜欢听那玩意儿。点歌节目什么的。”
西施点头:“我妈当时说,死亡,就像把收音机拿走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苏虹糊涂了。
“之前因为有收音机,所以能够接到讯号,能够听见唱歌和说笑。”西施说,“但是收音机一拿走,就听不见了——可是房间里,仍然有讯号的。”
苏虹一愣!
“**,就只是一种条件。”她转过脸来,望着苏虹,“它让讯号显形,但是我们却不能说,因为没有收音机,讯号也不存在了。”
苏虹突然想,这孩子是不是疯了?
“而且她还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一个字都没记错。”
“什么?”
“一个次元的死亡,是另一个次元的诞生。”西施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们在这个宇宙死亡了。又焉知我们不是在另一个宇宙里还活着呢?”
苏虹怜悯地望着西施,她完全无法接受这些说法,在苏虹看来,西施是因为连续遭受亲人死亡的打击。所以才臆想出这些奇怪言论来安慰自己。
“所以,我突然想到了夫差。”西施说到这儿,她停了许久,然后,竟噗嗤笑起来。
“夷光姑娘?!”
“我觉得自己都听见他的声音了。”她用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目不转睛注视着虚空,“喏。他也在笑,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他说:夷光,屁股彻底着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苏虹无比凄然地望着西施。
她根本不能理解这些,甚至疑心西施是不是疯了,也许是夫差的死亡对她而言,根本就无法承受,尤其是。她还亲眼看见了夫差的头颅……
这时候,却见门外进来一名侍女。她走到苏虹身边,俯身低声道:“夫人,大王来了。”
苏虹慌忙起身,不多时,门帘一掀,勾践走进屋内。
看见有人进来,西施的目光转向对方,当她看见进来的是勾践时,那张未曾蒙着面纱的脸,也露出一片惊讶的神色!
比她的神色更加诡异的是勾践。自他进屋来,那目光就直直盯着西施。那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万年未遇的怪物!
苏虹在愣怔几秒之后,陡然醒悟过来!
在勾践的记忆里,尚且存着十年前西施的模样,那时候她一定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孩子……
然而眼前这女子早就丧失了青春的美丽,她的脸上布满刀痕,头枯黄,四肢浮肿,臃肿的身形昭示着另一个让他无法承受的事实:她怀着敌人的孩子……
房间的空气,像是凝成了冰!
最先开口的是西施,她没有起身施礼,甚至都没有动一下。
“好久不见了。”她安详地说。
隔了许久,苏虹才听见勾践那沙哑刺耳的声音:“……是,真是很久了。”
觉察到自己在这儿显得碍事了。苏虹不敢多留,她行了个礼,匆忙退下了。
从那房间出来,关上门之前。苏虹又回望了房间里的那两个人,勾践仍旧钉在原地,西施仰着脸,目光纯粹,毫无羞愧和惧意。
苏虹叹了口气,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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