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一章:无常
“叮叮,叮叮,叮叮……”
有谁听到过一双玻璃鞋敲击在石子路面上的声音?
——故事的开始起缘于一截透明的鞋跟,那鞋跟在逃,仓仓惶惶、迷迷乱乱、有心没肺地逃。
如果让我们把镜头摇起来,先见到的会是那衬着透明鞋跟儿的湿腻腻的街道,石子的边沿还可以看到鞋跟儿上破损的痕迹;等镜头摇高点儿,你会看到一整条背巷,旁边是菜市场,腻腻的牛油味儿你看不到,但你可以看到一整个碧青油透的夜;就让镜头一直摇上去,摇到几万米的高空,再啪地一下打回,整个苏摩城就全在你眼底了;它像是——像是一个天使蓦地从高空跌落,摔在地上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
“你为什么要跑,从前天到今夜,我已追踪了你好久。我看到从猫儿集市到凯旋广场,无论你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避之唯恐不及地逃。他们都不愿挨近你身边三米之内。他们都怕你。可现在,你为什么要逃?”
那个跟随而来的人说。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他并没有跑,因为他的步履很大,而他又足够年轻,不需要跑就足以追上一个踩着玻璃鞋跟的女子。
那女人回过脸,她被迫到了一面墙下。她的年纪已不算轻。但要命的是,她的脸上有着一个孩子似的神情。
那个年轻人摊开了双手,他的手修长而富于表现力。这样的手,只有传道士才会拥有,他的衣服也说明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件黑色的舍兰呢上衣,合体的裁剪更显得他腰身纤硬。领口一直地扣到他下巴底下,喉头上缀着一块方形的玉。他的十指的颜色白皙细腻,跟那块玉扣很配,这时它们正富于表现力地开合着。
“……你终于感觉到那追踪着你的关于生命意义的拷问了吗?我知道这是个没有信仰的城市。它为上天所弃,多少年来,已没有信徒。我来到这里已近一年,可找不到一个能感觉到生命扣问的人。但我终于找到了你。在整个城市里,你是我发现的最能感觉到主的气息的人。所以、不要逃跑。请……站住、匍伏在他面前,直接面对吧!”
女人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敝了整个世界,仿佛也拒绝着跟随而来的人。
“主的光辉会照亮所有迷途的羔羊……”
那个修行者终于打开他的说辞,似乎打算展开一场饱满的、富于煸动性的演讲。
可那个女人打断了他。
“这无关‘主’。”
“……而是宿命。”
“追逐我的并不是你的‘上帝’,而是我的宿命。”
这条街是苏摩城中最寻常的一条暗污之街。两边的房子都把后窗开在这里,每一家的厨娘都会把污水倒在这儿,杂碎的腥味与猪油的垢腻统治了整条街道。
那个男子眉毛一挑。
——宿命?
随着他心中的疑问,他的一双眉毛从他青黑的身影中一跃而出……像两条黑鱼,一下跃出了玻璃之海……女人忽然抬起了她的头,她最初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有些贪婪地把他那生动的神情看着。
可是她说:
“而你也不是你所谓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单,你号召所有人来爱上帝,其实你只是在呼唤着所有人来爱你,爱这个年轻,英挺,有着最纯挚最初发最热情的身躯的你……”
她急匆匆地把话说完,像要用语言的狂风扫荡着那个年轻的神父。
传道士失神中,空中忽然划起翅膀的痕迹。
——只见雪白雪白的一团,像羽毛裹着的子弹,极速地冲了过来,坚实实地打在那年轻女人怀里。
女人被它撞得轻轻一晃。
修道士的眼睛一亮,开始几乎以为是刺杀,接着才发现,那是一只白鹦鹉。
一只雪白的鹦鹉突然一扑而至。它先撞向那个女人,接着又一扑就扑到了那个年轻女人的肩上,嫩红的爪抓住了她肩膀上的衣裳,仿佛通灵的、生来就为她养熟的一只灵禽。
那鹦鹉,修洁其羽。可它爪下抓着的那个女人,却零零落落的简直不成个样子。
在那鹦鹉残留于空中还没消褪尽的翅影中,修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这个女人。
——只怕再没谁见过比她更乱七八糟的女人了:她身上遮盖的甚至都不能说是衣服,只是一大块极粗劣的麻布;布中间挖了一个洞,好让她钻出自己的头来;那麻布的质地和色彩都已说不上是挺括还是柔软,干净还是污浊,只是明显地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它软塌塌的露出一点脏相,也露出一种随意;布料毛边上散乱的线头与发丝的蓬乱中浮着的就是她那张脸。
那张脸乍一看不错,有一点不确定的美,但细一看,却像不见五官,只见空茫;两支过细的小腿从布料的边角下生硬地抽出,圆规一样地丁零……
修士看着她,脑中忽然闪过了一首古老的诗句:
……在这个几乎没有一平方英寸可称为平整的世界上,你圆规样的腿
固执地要画出那个几近虚幻的圆,于耸乱的四维空间里,无谓而徒劳
地追求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二维圆满……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印象,这暗喻性的自闭……修士的心中不知怎么竟忽然滑过一点感动。
他见过很多人,做为一个布道者,他第一眼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苦难也往往缘自于此。
但他从第一眼起就确定不了她的身份。
——她倒底是属于“妻子”,还是“妓女”?
“宿命。”
那女人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她看着那个修士,眼神像看他如看一个孩子,又如一个孩子在看着一个鲁钝无比的成年人。
只见她笑了笑,唇角划过了一丝讥诮:“你大概是从‘尘域’来的吧?只有那里的人才会如此的信仰与卖弄他们的上帝。这是一个‘域’的世界了,有‘天域’,有‘雪域’,有‘极域’,有‘异域’,有‘魔域’……可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些‘局域’。人人俱在局中,人人皆缚于域;人人皆有所遇,人人俱困于欲。你信奉的‘天域’常悬垂下上谕,可这里的‘极域’只相信人欲。而我与你相遇,不知你可懂得这是一个‘寓’,‘寓言’的寓?”
修士被她这一串绕口令似的话搅糊涂了,简直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却听那个女人说:“而我能预言一切,可这也不能让我脱身于‘域’。比如,你看……”
她的手指忽指向小巷深处一个窗口:“我话音落地时那个窗户会被打开。”
语音才落,只听那面窗子忽吱呀一声地开了。
“是一个婴孩误触了插销,他会爬到这个窗口。”
修士顺着她所指的看去,却见一个两三岁大的婴儿真的正出现在窗口,他腿上肥白的肉颤微微的,脸上露出一个甜美已极的笑,那笑容让整个夜巷一下显得如此美丽。
修士的脸上也忍不住微笑了。
可那个女人的声音却突然变了:“接下来会出现一只黑猫。”
一只黑色的猫果然应声而现。
小巷上空狭窄窄的天碧青油透,蒙在伞上的浸过油的绸子似的;小巷两侧的墙面斑驳湿腻;那扇推开的窗里泄出人间温暖的气息,像还浸着夫妇二人拌嘴与亲嘴的犬牙交错的亲匿;小孩儿胖腿上的肉肥颤颤的,如同在笑……
可那只猫,那只猫的毛皮显出一种让人诧异的纯粹的黑。
修士的心里刚在惊讶于那片黑,女人的声音忽变得空洞难测:
“它会把他扑下来……”
她的声音还没落地,那只猫一扑而起,直撞向那小孩儿。
修士惊叫一声,飞奔向前,可他的脚下忽然一绊,却是那个女子伸腿绊倒了他。修士不防之下,一扑倒落,惊呼一声,嘴啃到地,牙齿摔得生生的疼,只觉像要脱落了。
可他的头还抬着,却见那猫已扑落了那小孩儿,那小孩儿哭叫了一声,直向巷边的阴沟里摔去。
却听那女人的声音忽尖锐起来,冷冷地冲空中喊道:“一切终于开始了,占卜士,你有什么花样就继续冲着我来吧,这还是咱们之间直接冲突的第一次!”
“啪”的一声,那小孩儿似乎摔落在阴沟中,哭叫了两下,然后声息俱绝。
修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这重重一摔中爬起。他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个女人,忽觉得那个女人表情非常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看向他。
然后她的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先知。”
“我几乎能预言身边的一切。”
“可这对我,其实也毫无意义。”
只听她轻轻地一叹,悲凉地道:“而对于你,我最后唯一要说的是:我预言,今夜之后,你将会爱上我。可这注定,对于你来说,会是一个悲剧。它无可逃避,所以你必将全力逃避。可这没有用,你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如同我逃不过与你的相遇。你最终将违背你主的上谕,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成就一‘域’。”
她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忍不住心里的悲哀。
然后她转身就走,最后只留下一句:“为了你好,不要再找我,更坚决不要接近我。虽然这样也不过徒劳,但……”
“……总该试一试。”
修士忍着自己痛得颤抖的膝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远去。
第二章:浮燥
那一天阳光的尘埃飘浮狂荡,像总也落不下来。
可等它们落下来了,就又会是一个黏黏的夜。
猫儿市场前的街道像被猫抓了一样的凌乱。罩在这一片凌乱之上的却是一大块琉璃样明澈澈的阳光。走在这样的阳光下,会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水中游。可那要习惯了苏摩城阳光的、有着强韧的皮肤的人才会享受到这种乐趣。
修士在苏摩城中就始终感觉到不适,为了那白天飘浮不定的沙粒样的阳光,也为了那接踵而来的湿漉漉的夜。
——在日里,人们的皮肤上粘满了阳光的沙粒,晚上的夜又黏黏地粘上皮肤,紧贴如黑的胶布。我们被日与夜轮流裹缠成木乃伊,心灵的麻木不可抗据。可如想藉着那胶布的黏力就此撕脱掉皮肤上所有的沙粒,却又会是如何牵扯动千毛万孔的痛?
所以在夜中,我们大半沉沉睡去。
修士就在为他昨夜最后的沉睡懊悔着。
昨晚的一切仿佛幻梦,最后,他即未跟上那个女人玻璃鞋的脚步,也没有在阴沟里去找个跌落的婴孩,他最后竟在那个巷子里沉沉睡去。
他懊悔着这一睡。
这时,他正走在猫儿集市外那条拥堵的街道上。
一天的阳光沙粒样的扑打上皮肤,让他感觉到点点的刺痛。猫儿集市里全是矮小的木板房子,像随时等待拆迁的违章构建。可集市的另一旁,却是一幢又一幢巨大无比的石头建筑。
那些石头建筑如此高大,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下也覆盖下阴影一片。
那阴影湿腻腻的,像让你在白日惚惚见到了湿漉漉的夜。
那阴影足有二尺,没有人愿意走在这样的阴影里。阳光在地上划了一道线,阳光的一面人影如织,阴寒的一面却空寂幽冷。
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阴影里,这么大的太阳,她居然拢着一炉火。那炉子想来是苏摩城里最寒酸的炉子了,抖抖的洋铁皮翻露出里面的内肉,保湿层的沙土裸露出来,可那老妇人居然还在发抖。
她压着那团火,如同那石头房子巨大的阴影压盖着她。
阴影里,她和那炉子同样的瑟缩。
她的脸色已经发绿,好象只要再一会儿,她就会被贫穷与疾病共同折磨得昏厥过去。
修士低低地叹了口气,走过去俯下身探向那老妇人。
可天空忽然响起了一片翅膀的密雨。
——“它拿到了!”
“居然给它拿到了!”
满天的羽毛纷纷落下,忽然,满市场的人几乎同声喊起。
修士抬起头,只见天空中正飞过一团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雪白的鹦鹉,想来它可以飞得更高,可这时,它的嘴里正衔着一点红色的东西。
那东西不大,可出人意料的沉重。鹦鹉拚力的振翅,可那一点红却坠得它只能朝低空里跌去。可它犹自努力稳定着身形,拚命的拍着翅。可那点红太重,以致它折落了无数的翼羽。
市场里的人几乎疯狂了,本来就拥挤,这时人推着人,人搡着人,鞋掉了,帽子落了,一地的瓜果滚落,如果有待宰的鹅鸭趁势飞起,腾上半空,只怕也要惊异于一地的恍如自己一样伸长的脖子。
猫儿集市中所有的人都几近疯狂。修士只听到一片鼓噪,只听有人喊道:“大奖啊、大奖!”有人疯狂地呼喝着:“别让它逃去,别让它逃去。”空中一下伸出了无数的竹竿,有人拿石子往天上扔,有人拿水果往天上扔,有的人是顺手抢来的,有的是摊主自己扔的,更有人把秤砣砝码都朝天上扔去。卖鞭炮的小贩更是点燃了一串鞭炮扔向空中,试图炸下来那只鹦鹉。
那只雪白的鹦鹉在天上一阵哀鸣,可没有一个人会起一丁点的同情的心。扔起来的石子,水果不一时又雨点样的打了下来,打得人们一片痛呼。一时一声惊呼,却是一枚秤砣势尽而落,下方的人们疾疾地避开,那秤砣生生砸在地面上,把石块的地面砸出了一个小坑。
本已被坠得高飞不起的白鹦鹉这时情状更仓惶可怜,满天的竹竿,有人爬到了木板房上,有人爬到了树上,到处都是一片追打之声。它仓惶无计,乱飞乱撞,嘴再叼不住那点红色,忽然失脱,那点红飞快的坠落,底下的人们一阵狂奔哄抢,落下的它却又被一只竹竿打中,横斜飞过来,竟直掉进那老妇人的炉中。
炉火一溅,一瞬间似乎就映红了那老妇人的脸。她那一刻,忽然容光焕发。接着是那只白鹦鹉不甘地疾扑而至,居然不顾那炉中的炽炭,向里一钻,老妇人的行动忽然变快,一巴掌就拍在那炉上。炉中的炭火受了振动,想来粘上了那只鹦鹉的身,只听哀鸣一声,那只羽翼沾灰的毛禽羽翅焦灼地从炉子里受伤而出。它没能带出那点红。
老妇人的脸上一片红光灿然。可接着,修士见到的却是那批市场中的人正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老妇扑来。
这一场飞奔,可真是跑得两个人筋疲力尽。
修士虽全不明缘由,但一见到猫儿市场中人穷凶极恶的扑过来的架式,不由拉起那老妇人就跑。可让他也没想到的是,那老妇人如同喝下了一瓶魔药,本来奄奄一息的她竟可以跟着自己跑得这样快。
她还不只是单纯地逃,她居然捧起了那个发烫的炉子,也全不顾手掌是否烫伤,居然就这么跟着修士逃了起来。
修士出身“多明汝”会,从小练得就擅于奔跑。可这时牵着一个老妇人的肩衣,却也跑了个气喘吁吁。好容易,他们也不知奔过了多少巷子,才逃出了那批人的追赶。俩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下腰来,可直到这时,老妇人手里还捧着那个炉子。修士忍不住好奇,不由眯眼向那炉中看去。却见,炉中那黑红相间的被跑动兜起的风扇得更加炽热的炭火中,却有一枚小小的红贝。那贝壳在炉火中竟然发出比炭更红的红。可更让他吃惊的是,接着,他见那红贝竟轻启一缝,薄薄的缝中露出一点稀薄的白,让人惊绝的是,那一隙白缝中,竟吐出声音来,而且还是歌声: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这声音空茫撩人,里面像有一点极力克制却还是压抑不住的甜。修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那老妇人仰天大笑道:“是了,是它了,就是它了!聆贝啊聆贝,谁想到有一天你会落到我的手里。”
她忽然伸出鸟爪样的手,竟不顾那炭火的炽热,直伸进炉子,一把抓出了那枚红贝。
然后,她伸腿一踢,竟踢得那陪了她已不知多久的炉子火灰乱迸地滚到了一边。只听她疯狂地大笑道:“给我滚远点儿,我再也不用受穷了。白袍巫师说,谁能找到这枚聆贝,献给他,他就愿竟赐给那人半个苏摩城收益的百分之五。天啊天啊!居然被我得到了。”
她的手掌中发出一阵焦臭,可这也阻止不了她的狂态。
修士怜惜地看着这个老妇人,整个苏摩城都是疯的,没想、城中的一个老妇都可以疯得这么厉害。他微微俯向前,伸手要看老妇人手掌的伤势。老妇人却猛地一退,厉喝道:“别想,谁也别想把它再从我手里抢去。白鹦鹉盯了她整整十年,才终于从她口中抢走了这个贝壳。这是天意,是它从天上丢给我的,谁都别想抢!”
修士被迫只有退避了一步。他才想要解释,忽然脑中一念划过:不对!那只鹦鹉他见过,那是她的鹦鹉!
——不对,那原来不是她厮养的鹦鹉,原来是一只一直试图掠夺她的鹦鹉。不知怎么,他直觉的感到,原来那枚聆贝就应该是她的!
他脑中这么想着,一团乱糟糟的,半天没理清自己的思绪,所以也没注意到那老妇人的眼神。那老妇人的眼神在他发呆时原来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脖子下面。修士的脖子下面,这时却悬垂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透明的鞋根,今早他在那暗巷中醒来后,就在身边发现了这枚鞋跟儿,猜想是昨天那女人为了绊倒他而折断的。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可还没来得及定神,却见那老妇人忽然伸出手,疾快地就攫取向自己颈子下悬挂着的鞋跟。她才握住那截玻璃鞋跟儿,满脸的皱纹已经在笑,所有的皮摺子一起抖开了,只听她笑得喘不过气儿来:“没想到呀没想到,我也有一天会时来运转,白袍巫师说了,谁要是还能拿到一只玻璃鞋的鞋跟儿,他就会送出另半个苏摩城利益的百分之五……”
说着,她抓着那半截鞋跟就往后疾扯。
修士本能地向后一仰,老妇人的手本来就已受伤了,这时玻璃的尖锐面更划痛了她的伤口。只听她痛得叫了起来,呻吟了一声,年老的身体再也禁不住这样的疼痛、刚才爆发的精力、与心头控制不住的狂喜,手还是没有松开那截玻璃,人却已吊在修士的颈上缓缓昏去。
修士低下了脖子迁就那老妇人缓缓倒地之势。
然后,这个僻静之地,他只能以如此诡异的姿式弯腰跪在那老妇人身边,俯视地看着她如何痛苦而蜷缩的昏迷,她的一只手还拽着自己颈下的玻璃鞋跟儿,另一只手却终于慢慢摊开,露出一掌灼伤的痕迹与那枚鲜红之贝——因为他一时竟无法让那老妇人死死攫着的手与自己颈下的鞋跟儿分离。
昏迷中的老妇人却还在喃喃呓语:“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占卜士一直都想要而不能得到的‘知更二宝’,她一生的秘密都在于此。我要算算,我要算算,半个苏摩城的百分之五加上半个苏摩城的百分之五是不是等于一整个苏摩城的百分之十……”
第三章:想象
修士的名字叫思域。
他也是“多明汝”派修会多年以来第一个敢前来苏摩城传道的人。
苏摩城位于“极域”。它位处“极域九城”的最边缘。在天使之光照耀着的人们心中,“极域九城”不啻于罪恶的深渊。在这个城市里,极度的鲜明与极度的污浊如此调和地混杂在了一起,对人既产生诱惑的魔力,也让人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恐惧。
它如同一口大锅,同时煎煮着人类所有的快乐与堕落——所有的快乐必须以痛苦与汗水为底,苏摩人这么想。就象那口沸腾腾的大锅底下,没有人不会看到、但也没有人不忽略掉那些被欲火煎烤着的流着汗添着煤做着苦役的人。
这是一个神、鬼、巫、魔、人,无数种族杂处的城市:北欧罗诸神们喜欢来到这里纵酒狂欢;魔界的使者在这里偷偷地交换着他们必需在人间求得的资源;巫师与先知横行;祭司的袍角拂过坐在神殿的妓女;鬼蜮和人间混杂在了一起。
你不能指望在苏摩城里看到哪怕一丝天使的投影,因为它早已遭受了天国的遗弃。

在苏摩城城郊,有一座早已废弃的古塔。
它伫立于一片荒原。
整座塔都是用“块磊岩”搭建的。它荒废了不知有多久,其实,它仅只是一个塔基。一块块巨大的“块磊岩”色泽青深,仿佛为呼应那时不时拢罩在它之上的乌深深的云彩。而四周,是如此阔大的荒野,满地满地的杂草与乱石统制了苏摩城北边的整个疆域。塔基上犹有烧焦的痕迹,当年这塔曾被雷殛过不下数十次。
——巴别之塔曾是个宏伟的计划,它打算建造得如此之高。以致,眼下荒废的它哪怕完成的不过是它计划中地基的十分之一,一个寻常人爬上来,也非要足足的小半天。
所以,这里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而这时,修士正坐在巴别之塔里。
他来到苏摩后一直就住在这里。他本来坐息一直都靠一块非常破旧的草席。可这时,他踞坐于地,草席就放在他的面前。他把它折了起来,尽量用最干净的能显出白苇原色的一面放盛着那两样东西。
塔基的顶台只有一层顶,而没有四壁。
放眼望去,四处就是如此阔大的荒原。,修士面前的两件东西却如此玲珑。
——它们一件鲜红,一件透明;
——那是一枚聆贝,与一截鞋根;
——它们坚脆的质地似乎稍一碰触都会铮然地发出声响。
而把它们两儿放在一块,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却同时和谐与绮丽。
聆贝是什么?
修士默默地想。
这个问题太容易得到答案了。因为它昨日的出现,整个苏摩城几乎都为它陷入了疯狂,此后全城也一直都在疯狂的谈论这件事。
你甚至都不需要走进做为消息聚散地的酒馆,只需随便在哪个街角站一站,或是在哪个井水台边停一下步,马上就可以听到关于它的消息。
——原来,它不是一枚普通的贝。它产于西陆灵州,本来色质莹白,但只要把它放在温酒之中,它的壳就会张开,能记录人说的话,风吹过的声音,海的啸叫与呢喃,还有燕子掠过雨前那一刻微微湿润而紧张的吹息。
——记录了声音的聆贝就会变红,此时把它投入火中,它会贝壳轻启,一声一声以原样的语气与声调复述起它记录下来的所有的话语。
如今,它所存于世的已经不多了。但它的珍贵并不在于此。它的珍贵在于,它是属于那个女人、织更的。
她的名字,原来叫“织更”。
修士的唇角边,微微泛起了一丝笑。他之所以还能平安地走在苏摩城,是因为,知道这东西在他手里的那个老妇人听说醒来后就疯了。她不断疯狂地大叫着:“我发财了,我有钱了,你们都要尊重我了!”
可明里暗里,人们都在她身上搜不出那两样东西。
可修士此时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的脑中不由地悬想起一个场景:是在什么样的夜,是在什么样的碧清油透的幕布之下或是什么样的风雨之夕,那个穿着一双透明的鞋子的女人,会坐在苏摩城一个无人的街角,又从哪儿弄来一壶温酒,泡上这样一枚红……然后,似低语,似呢喃,似坐忘,似疯狂地说上些什么呢?
——她会说些什么?
她是这个城里真正让他感到亲切的人,所以她也由此显得如此特异。
修士的手指忍不住抚向那枚鞋根,那是一个透明的,并不寒冷的,冰锥一样的东西。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双令人诧异的她脚下的鞋。
——那是一双玻璃鞋。过份高的跟几乎超过三寸,让她的脚与路面之间隔绝于一段透明。这仿佛让她飘离于另一个空间。
可过度的透明却带来过份的笨拙。
玻璃是重的,坚脆而空洞,那透明与沉笨同时套在她的脚上,那双鞋也就像长在她脚上的枷锁。这像是一个努力使自己飘浮在空中的人的痴望。
修士轻轻地拢起了一堆火。
那是深秋的风送到这个高台上的枯叶与干草。仅只小小的一堆,火苗蓝蓝的,幽咽得像水,湛蓝得像深山里无人涉足的小溪。修士把那枚贝投入这水一样的火里,怪不得它会在火中说话,因为、那蓝色的焰苗让它错觉地想起自己生长的蔚蓝澄澈之地。也怪不得只要一点温酒就可以让它醉了,醉了的人喃喃不停地会控制不住地说话,醉了的贝原来会像它从前记录海浪一样的本能的记住所有的人语。
那枚贝轻启一缝,然后,缝边的红轻轻褪色,隐现苍白。像一个人一当歌起,紧张的唇上的红色约略褪去。只听它轻声的喃喃着:
……对于我来说,在这个世上,最让我敏感的就是声音。我不知道它
是不是上苍赐予我的一样天才样的能力。我对声音的记忆是如此之早
,我甚至记得在娘的子宫里自己做为一个胚胎刚刚萌芽时她体内血流
的声响,它让我感觉到自己如此特异。可我将绝不会感恩于这份赐予
,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给我带来的噩梦与压力。还在子宫里时,我就已
听到了太多,人饿时饥肠辘辘的声响,心跳在欢悦与悲伤时不同的鸣
跳,甚至,还包括消化空隙间那不时遗放的屁……
……远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就知验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
可让人更为悲伤的是,我的声音竟具有一种预言的能力……
修士怔怔地听着。声音——他听到了这个关键的词:声音!
他猛地回想起,那个女人让人最觉特异的是她的声音。那么干净纯粹的音色,那么天赐予的好声带,它的发音像一片透明的簧片在帕索高原上最干净的空气里振动着。修士听唱诗班里的人说过,好的声音是从头顶上发出的。修士望着火中的贝,举起那截透明的鞋跟,把它迎着光看去。好像看到一个女人如何地踩着它,以一截透明试图隔绝尘寰,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提起、再提起,提起它试图向自己从喉中发出,却从头顶出来的那个让她迷迹、也让她绝望的最纯粹的声音靠去……
那简直是一副绝望着的抽象的画。
那个修士叹了一口气,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这是一个苦难之城。
他握着那枚红贝,轻声道:“你皈依吧。”
可大天使加百利的声音犹在顶空回荡:“看看,看看这个人间地狱吧!我把它留在这里昭示给你们。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昭示——昭示给那些生活在天国的荣光所照耀下的人们,让你们知道,如果没有天国荣光的照耀,那一场罪恶的滋生将会把人类陷入何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这段话针对的是苏摩城。
修士来自于尘域,那里已建成了一个清教徒式的国度。大天使加百利的话对于他们有如上谕。在那个清教徒的国度初初创立的时候,大天使加百利是禁止他的子民接近苏摩城的。他把这里做为罪恶的深渊展示给信奉着他的人们。
而思域,是怀着怎样的功业与梦想,踏入了这一块禁地?
而那个声音在久历岁月之后,在苏摩城,已变成一种背景音样的低鸣。
它被酒馆里的哄笑遮盖,被妓女们的浪谑遮盖,也被无数弱者的呻吟所遮盖。覆盖在这声音上的,还有空气。炫奇逞异的各种名贵香水的香气与阴沟里腐恶的臭气胶合在一起。
整个苏摩城,也如一袭华丽的绸遮盖的疮痍满目的尸体。
而在这个城中,修士如今想,要把那个痛苦着的女人拯救出去!
第四章:分裂
“你必须来到我这里,以听取你教会的旨意。”
那个穿着白袍的巫师好整以暇的说。
——他就是占卜士,如今让苏摩城人人生畏的食利者与占有者、卜算者与操控者。是他在调和着苏摩城与外界的整个交往。
如今,他正在自己的帐蓬里,调剂着一杯酒样的东西。
那个帐蓬很小,却出奇的精致。骨架是用魔域送来的一根根洪荒动物的白骨搭建的,精巧得象一只翼龙张开的肋;而地上则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帕索高原才能出产的毡罽,白色的底子上有用冰蚕丝织就的花纹。
帐内的设施显出一种奇怪的凌乱,只见案上、几上、架上,到处都是水晶的、玻璃的、云母的、琉璃的、冰萤石的、各式各样透明的瓶子。瓶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说不上是酒,是魔法药水,还是什么说不出名堂的试剂。
让思域最奇怪的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凌乱。这里没有灰尘,没有污渍,哪怕最爱清洁的人一走进来都会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散发出不雅的体味。就像地上那雪白的毡罽洁净得都让人都不忍下脚,仿佛一踩下去就会陷出一个深深的无法再清洗干净的窝迹。
占卜士是个很有风度的男子。
只是这风度让人估不准他的年纪,好象从二十岁到七十岁都有可能。他的皮肤显出一种透明的白,好在眼窝儿足够深,否则那两瞳深碧会有不能固定之虞。
修士只见他左手小指微微翘起,中指与拇指间正捏着一个水晶杯。他的唇边笑着,态度随意地道:“不用担心,你是不是在担心你脚下如此洁白的毡子?白色总给人一种虚幻的尊严感,你说不是吗?每个人对它都不由怯场,怕在它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他挥着手,示意修士可以随意起坐。他左手的水晶瓶子晃出一片透亮的影儿,右手却拈着一根滴管,他正把它伸到一个云母瓶子里。
那云母瓶子虽然透明,却是半白色的,映出里面隐隐的红。他把一枚滴管从那云母瓶子里抽取出来时,没有隔障的照眼的红就映在那滴管里,从那半遮半透的云母白石里跃出,让他的整个动作看起来都富含了美感和诗意。
只见他吸取了一管鲜红的汁液,举在手里对着光亮看着,口里注解道:“……可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营造洁白,这也是我能够统治这个城市的秘密,所以,你尽管放心……你知道这红色的汁是什么做的?”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这是札挫尔西的‘咯桑花’酿制的,我管它叫做‘曲意红’。除了我这里,除非你真的跋涉千里,越过死亡荒寂的枯峰与沙漠构成的屏障,且还能保证活下来的话,你才有机会看到咯桑花,更别提你最少还要花三年零六个月采集、摊晒、酿制出这一小瓶汁了。我叫它‘曲意红’,因为,我从没见过色谱比它更丰富的红色了,它简直有一种曲意逢迎的本能。”
他晃晃手中的滴管,只见那管中的红在光线下变幻着色泽,真像嫣然的、曲意逢迎地在笑着。
说着,他把他那管所谓的“曲意红”滴在了手中的水晶杯里,然后,他一瓶一瓶的抽取出浅蓝的、深褐的、苎麻色的、酱紫的、污黄的……说不出名堂种种汁液,把它们都滴在了那水晶杯里,
他的动作娴熟而且随意,最后,他从一个极小的瓶子里汲取了一点微微泛黄的浊白液滴,含笑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修士摇摇头。
占卜士笑了笑。他一笑时唇边的纹路就蓬松了开来,像一朵蒲公英逆着光开放出影子。
他薄薄的嘴唇间露出他的牙齿:
“这可是歌麓尔小王子的初精。”
修士惊诧之余,只见他把那滴液体滴在了左手的水晶瓶子里,然后,手里一阵摇晃。修士为他那魔法样的摇动的手法几乎都晃花了眼,然后只见:曲意红、浅蓝、酱紫、……多少种不相干的颜色渐渐混同在一起,化做一杯初乳式的洁白。
占卜士洒然的挥挥手:“这就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它会增加我的法力。人们都尊敬我——因为只要我愿意,我会调和得什么颜色都能掺合在一起掺合成所谓尊贵的洁白,这就是哲学家们所说的上层建筑吧?我跟你们的上帝不同,他指谪人们的一切,而我可以解释人们的一切,调和人们的一切,让一切看上去起码不那么糟。所以,起码在这个城里,大家更喜欢是我,不是吗?”
说着,他把那一本白色的巫药喝了下去。
接着,他和煦地笑道:“所以,你不用担心踩脏我的地。”
修士果然不再担心铺在地上的毡罽。
他顺着帐蓬的门向外望去,占卜士的帐蓬是漂浮在空中的。他的帐蓬建造在一个能漂浮的羊皮气筏上,它可以稳稳地坐落在空中,也可以向它想漂向的任何地方飘去。
那羊皮洁白,好象一团飘浮在空中的矩形的云。有规则的展露出属于一个巫师的诡异。
思域从空中望去,苏摩城果真如那巫师所说的,具有着某种难以深究的美丽。脚下像总飘浮着一团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它调和着苏摩城的气氛,也给所有的政治、经济、血汗、与泪水提供了一点调和的气息。它弱化了石头建筑的狰狞,也温和了木板棚屋的贫寒之气。它起码欺幻了所有的人:只要你生活在这里,你们就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而空气,不跟平等、自由、尊严……什么什么之类的难以捕捉其确切含义的词语总联系在一起?
也许这就是占卜士每天的工作?苏摩城据说是整个域世界里最和平的地方,哪怕这里有着比杀戮更残酷的剥削。
占卜士好象看懂了他的心事,只听他笑道:“没错,我从不虐杀他们,我只剥削他们。汗污毕竟比血迹更容易漂白,难道不是么?”
说着,他好整以暇地从面前的案上抽出了一张信纸。
那信纸是柚木浆制成的,上面隐隐还浮泛着它发酵时留下的一点酸涩之气。占卜士皱了皱鼻,他似是一个对色彩和气味都很敏感的人。信纸上的字迹是竖行的。修士一眼还看到它旁边的信封,信封口上有封蜡的印迹,那纹章修士一眼就可以认出,那代表权威,也代表绝密。
——这信是出自尘域“多明汝”派修会上面教廷的旨意!
占卜士轻轻弹了弹那张信纸,感慨到:“这只是一个结果。别看它只是薄薄一纸,但我与你们教廷书信来往了多少次啊!它只是一个谈判的结果。根据这个结果,现在看来,我的旨令将决定你,而你的行为将归属于我。”
他眼角的皱纹突然显出了他的年龄,因为他笑了。
这笑从他白色的衣袍里跃出,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生动的杀意。
只听他道:“我刚刚好象还说过,我不虐杀他们,我只剥削他们。但现在,我要你杀一个人。”
修士的眉毛一弹,一点精警也一弹而起。
占卜士有趣地望着他,“这很有趣。你所发誓的宗教是禁杀的——不管其实他们杀戮过多少,但它现在命令你服从我,而你、将必须为我杀一个人。”
说着,他都微微地笑了,那笑容背后的内容很多,但这么多的内容,推出来的只有两个字。
修士只见他象用舌尖,无比艰涩也无比怨恨地推出了这个名字:
“织更。”
然后占卜士的眼光忽然平坦得象大理石,完成了他召见的主题,判决了他心中的困扰一般的,淡淡地道:“其实很简单,一个女人而已。”
可这两字在修士心头击起的骇浪却有如云垂海立!
占卜士轻轻地笑了,“我设想过很多处决她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借来北欧罗那狰狞得无以复加的糙铁的大锤一锤锤地砸碎她脚上的玻璃鞋呢?或者用一把烧红的地狱之钳把她那比它还红的舌头从嘴里拔出来,以之和她那个与她一直相伴的聆贝呈列在一起,一个红得柔软,一个红得脆硬,这世上再没有两种可以这样互相参映成趣的红了。而我甚至想知道,她那袭莫名其妙的麻布袍子下面,是不是真有一个不可淫辱的身体?”
说着,他轻轻闭起眼来,似乎想用眼皮锁起他那不欲为人所见的痛恨:“可惜,我不能亲自动手来做这一切。而苏摩城里的人们又如此胆小。我多么想得到她那仗之不可一世的玻璃鞋与聆贝啊,我甚至不惜用苏摩城整个收益的百分之十来换取,甚至拘禁了奥巴斯山半羊人的白鹦鹉,要它用盗取这些来换取自由。可惜……”
修士激声道:“可是,你说过不虐杀他们!”
占卜士的眼睁开了,不再有刚才幻想式的快乐,冷静成最冷酷的冰泽:“可她、不属于他们。整个苏摩城,畏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她。他们怕她的预言,甚至不敢靠近她三米之内。你见过她求生的方式吗,她只要朝一个馒头摊走去,四周的人飞速的散开,以给她取走食物之机。她几乎与我平等了,我怎么还能把她算做他们?我甚至想过要她做我的继承人,在我百年之后,让她承继我的位置。”
“可她,即然不甘于做我那只乖巧的织更鸟,就只有……”
他的手忽然斩截地一划,那托着帐蓬的羊皮气筏都不由一阵颤动,底下苏摩城一直笼罩于其中的乳白色的雾也惊颤得忽然一分为二,露出一点青黄的色泽,在占卜士的怒气之下,法力波动,连他一意维持的洁白都不再能够平衡如初了。
接着,他重又微笑了。
“当然,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那就是,让她爱上你。我一直拿她毫无办法的是:她几乎无物可系。她什么都不爱,她逃离了她出生的那个大杂院,我甚至再无任何方法来激触她的喜怒。她实在是一个绝决者,也是一个最凶狠的预言师。这世上最凶狠的事无过于对自己的凶狠,它会让我也难于措置。”
占卜士搬了搬自己手上为刚才斩截一划而错动了位置的戒指。
“所以,你可以选择让她爱上你。”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思域。
“其实,我已观察过你近一年了。你长相英挺,表面上有着某种你们教廷中无人能及的圣徒气息,而暗地里,又透着一股忧郁。你是一个最容易令女子动心的人了,如果你想。”
然后,话锋一转,“她爱上你后,我就可以杀了你。她把她的心做成空的,坚决不给我看到一滴血,坚决拒绝着我杀她时本可以提供给我的快意。可如果你能让她爱上你,我将收获到这个大陆上所多么独特,多么绝无仅有的东西啊!那将是一种什么颜色?当看到她心头暗郁起哪怕一丝丝的血丝时。”
“只要,你让她有那么一丝丝、哪怕极轻微的、爱上你。”
修士这一生几乎都在修习着爱,与人谈论着爱,也兜售着爱。可从来还没有过一次听到这种占卜士口里所说及的爱。那个他想让自己在织更心头激起的爱,稀薄而绝对,浪漫已极后而残酷至极,像帕索高原上的氧,像让冰中长出血式的圣迹……它简直可以压倒一切文学中的粉饰。
“而在你身后,是你们尘域中上千万饥民菜色的脸。他们饥肠辘辘,合在一起的声音简直高过红胛海颊的尖浪。你没有退路。你们教廷,在这个域世界中,几乎与所有的城邦与国度都反目成仇了。他们只能选择唯一的我与他们重开商贸。而我要求的并不多,只是要梦想成为圣徒的你代我完成一件事。”
占卜士的手向下一指:“就是那个青灰色的仓库,与旁边我的维离亚港,我可以在三天内调积了数十万普式尔的谷物。”
“你现在知道你的责任重大了吧?”
他的眼光几乎爱抚的看向思域、这个自己手下新获得的一个有感知、有情绪的工具。他微微地笑,用手指揉按了太阳穴。
“我知道,杀戮之罪与尘世的情感都不该属于你。可这是一个分裂的世界,非此即彼。你死了……”
他哀凉地看着思域:“能跟尘域建交对于我来说有着很大的利益;而魔域的使者已一千次催逼着我要一个倾情天域的修道士的尸骨来做为样本;我又是如此的渴望着织更……你不是也一直渴望着成为圣徒吗?所有的圣徒都是从最残酷的自我灭绝开始。这个苏摩城为了好久已来潜在的衰退已开始怨憎于我,整个魔域的压力已压得我开始难以消化。”
“但你的主,已将你对我赐予。”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