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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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拍即合,小历画画,熟悉钟碍月字迹的杨飞盖题字,即日起开始了伪造那幅钟碍月真迹的事业,竟也红红火火篜篜日上。
装文化娱情操糊墙纸铺地板当厕纸,任君选择啊便宜卖啦便宜卖。
钟碍月的名号何其大也,于是不消半月便已买得下一座郊区大屋,便宜帮终于有了个老巢,个个感激涕零,誓要随老大走天下。
某日傍晚。
老二和老四一人一小板凳坐在屋中空地,正洗菜聊天。
杨飞盖手卷着一本《医经内典》突然从前门冲进来,大惊:
“抓人啦!!”
几乎同时,小历从后门嗖地飞过来,大恐:
“绑架啦!!”
老二老四刷地站起,紧张地看左看右再看场中两人正好对撞,各自急急站定。
在这空隙听去,前门后门连围墙两拨不同骚动声起,显是已被团团堵死。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有人踢馆??
小历和杨飞盖对视三秒,默契地同时用大拇指指指自己身后,再用食指指向对方。
又是三秒,同时点头,错身向对方方向大步而去。
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老二老四也是对视三秒,把那两人的动作学了一遍,错身一边一个跟上。
“请。”
前门围着一圈高头大马,还有辆一看就奢华的马车,站在门口等待之人长髯盖胸,慈眉善目,一见小历小心翼翼出来,只说了这一个字。
那笑容和蔼可亲,小历缩缩脖子,回个僵硬笑容,识相地钻进马车去。
另一头,杨飞盖大大咧咧从后门而出,竟也轻轻“咦”了一声。
面前这阵仗——做法事么?
带头的中年道人倒是笑得毫不介意,虽是有些失落,但仍未脱出意料之外,一个手势。
“小兄弟,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做客吧。”
随着马车东拐西弯,好一段时间后,才来到一个僻静却清雅精致的所在。
院子不大,却细心布置过,小历被那个老头带着穿过回廊,渐闻幽香传来。
清而不腻,醇而不沉,很是宜人的熏香。
小历看见了,飘扬纱幔后正悠闲品茶的人。
淡青暗竹纹长衫,儒雅华贵而不奢靡俗套,白皙额头,低敛双目,正随意地看向手中壁薄如纸的白瓷杯,纤长指节微微拨动。
察觉脚步,抬头,一个温润笑容清淡浮起,秋风萦绕的室内竟似暖日融融,温煦如春。
——民间盛传一句简单至极的歌谣。
城中金日盖疆国,城外皓月拢九州。
讲的便是端坐高位手握至权的静章王莫秋阑,和清誉流传品行至洁的二品州官钟碍月。
一个是手腕狠绝收放自如,一个是谦虚待下拥护日重。
传言,此两人都有着少见的好相貌,常教从旁仕女自叹不如,相思成疾。
而这两人,也是众所周知的对头。比文斗墨不说,争权夺利之时亦是进得不着痕迹,退得另有生机。俱是深谙藏锋芒于绵里之道,墨衣白衣对峙之时的笑谈契阔,争锋而辩的机智博学,总引得众人赞叹不已。
雍容威赫与清流洒脱,不分仲伯。
小历轻笑。
静章王爷,乃当朝小皇帝的十七皇叔,小皇帝就是他当年一手扶上的,发个圣旨还要他点头才算,威严尊贵自是凡人不可比拟。
而此便服怡坐在层层叠叠如水轻纱之后如梦似幻的……
“就是你。”
小历牢牢看了一眼那个五步之遥的人,竟是微笑着这么一句开场白。
刚要开口介绍的老者便愣在了那里。
而下一刻,小历的头就低了下去,笑容也敛了,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有些紧张地继续走近。
“坐吧。”漂亮凤目一转,钟碍月抬手示意对面座位。
小历慢慢坐下,仍低头,又忍不住多看面前人一眼,再低头。
有精芒挡在垂敛的浓重睫毛下,微微加重的呼吸。
“呵,不用紧张。”笑了声,钟碍月示意侍婢泡茶。
侍婢熟练地摆弄着稍显复杂的诸茶具,也趁着空袭多看了小历几眼,疑惑着看一眼主人,又看回小历。
罢了,这世上相像之人何其多。这少年与主人竟有六七分像,倒也难得。
只是清瘦苍白了些。个子倒是一般高的。
眼睛也比主人大些,更显得年少。
泡茶完毕,侍婢站起来退回一旁,想着。
若是再长几年,棱角分明起来,怕真要和主人八分像了。
“呃……你找我,有什么事?”小历抬头,开口。
“忽闻本城有鄙人画作四处流传,故来探看。”钟碍月微笑。
“是杨……”
小历刚想推干净,被钟碍月打断:“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找到杨飞盖带回去而已。那幅画只有他见过,我也只画过一幅送与他,既然在此大肆流传,那他人,也就该在附近了。追查之下,源头就在你们便宜帮。”
“咦?”小历一愣。
“他偷溜出去已有一月,实在缺乏管教,贻笑大方。”
那么杨飞盖说自己离家出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了?
小历颇觉意外地想着,口中道:“……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能证明这些画是你们自己找人仿制,那就是与杨飞盖无关,我便不予追究。”
“……好,这个容易。”小历笑得一瞬阳光,与面前人相似又不同的笑容一时契合,竟是融合得自然无比默契无间。
好像,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该是这么相视而笑。
“纸笔伺候!”小历站起来,撩撩袖口道。
——他现在与杨飞盖互解麻烦,自然是该尽力了。
于是由钟碍月在旁监察,一身陈旧布衣略显邋遢的小历被围在一圈衣着鲜华伺候笔墨的家丁中,大笔挥洒,行云流水。
不消两刻,竟把幅画从头至尾由粗至细浓墨淡彩层层铺绘,叫旁观众人不禁惊讶万分,面面相觑,暗叫一声好。
只有钟碍月一直无声微笑,好似并不关心结果,只等着画卷完成,便接过来看。
“完成!”嘘了一声,颇为自豪。
那是,都不知道画了多少遍了,能不熟练么。
“诗句呢?”钟碍月道。
“……我累了,你还想看的话下次补给你。”揉揉胳膊,小历轻描淡写道,“总该信了吧?”
“好,我知道了。”平平淡淡说了一句,钟碍月把画卷好,也是同样轻描淡写地交给先前带路的长髯管家,“孟叔,收起来吧。”
“……那我,能不能……”
“不能。”回头,笑。
“为什么?”
“在查清前,请先在弊舍小住两日吧。”

“我……”
“你自然可以离开,我也不会食言。不过,本人朝中上下也算有几个朋友,估计不会轻易放过侮辱本人声誉的家伙,特别是我无意中埋怨一声的话……”钟碍月一个微笑堵住小历的争辩,缓缓道:“当然你可以逃一辈子,但要是你被抓住了,要想出来——卖出的我的画共计两百一十三幅,每幅二十五两计,五千三百二十五两;打点狱卒三人一人三十两左右,一百两;上至县衙至少五百两,县衙至州两千两,州至狱丞一万两——共计一万七千七百二十五两。”
“……”
继续微笑,钟碍月轻松坐下,端起闲放半凉的茶杯:“前门往左后门往右茅房在后,自便。”
抬腿,小历想也不想地往后走去。
满脑子只剩一句话:这就是,得罪此人的下场……
整个院子并不大,穿过一道拱门,便见小小后花园。
正秋菊烂漫,满目金黄,颇为惊艳。
小径另一边,走近一个十五六岁少年。
柔和的轮廓,有双平淡的狭长眼睛,明明稚气未脱,却莫名让人觉得有种**般的持重可信赖。正面无表情地手提一盖着厚实蓝布的竹篮,缓缓靠近。
正迷迷噔噔前行的小历突然发现距前人不足三尺,顿时刹下脚步。
对面少年亦停了下来。
“……美少年?”几乎是自动吐出这个句子,小历一呆。
闻言,少年的眉毛不乐意地挑了起来。
“呃……”察觉失言,小历吐吐舌头,终于意识到周身一阵寒。
嗯,想起来,刚才似乎就有寒气越来越近,而且带着腥味血味。源头么……看向少年,小历指了指那个竹篮,干涩开口:“那个……里面,是什么?”
“嗯?”微微皱眉,少年微微提起竹篮看了眼,略显呆板的声音道,“……头。”
小历呆愣三秒。
唰啦转身从刚才的路折回往另一路快步走去,头也不回。
“……他怎么了?”剩下的墨珠——就是那个少年,歪歪头,又看了眼竹篮,翻开盖实的布,露出里面堆满的冰块,还有更下面白白亮亮的物体,喃喃,“鱼头啊,没错……”
“老大~”老二正拖了条板凳坐在某房门口继续洗从老巢不小心手抓着带过来的青菜,见到鬼样飘过来的小历连忙招呼,“哎呀没人带路都能找到我呀不愧是老大!这家人真好让我在这么好的房间休息下说马上就能……”
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小历一记老拳挥过去,将老二扇出老远,顿时片片青菜飞出道漂亮的弧线,幽幽怨怨噼啪坠地。
“呜哇~~~”跟着飞扑过去,小历腾地压在僵尸状行动不能快要吐血的老二身上,一边用力猛捶僵尸背一边抹泪状哭腔吼,“这两只……连狗皮都没披啊~~~~~~~~~~”
第二日,午间小宴,小历也莫名受邀。
到场,才发现原来有张熟面孔。
“咦,是你。”梁夏纷未等钟碍月介绍便颇惊出声。
“啊哈,久违久违。”小历挠挠头。
“原来认识么?”钟碍月笑。
“一面之缘……”梁夏纷笑道。
而此时小历正看向座中另两位老者,不觉微微一笑,颇感兴趣。
这两位,坐么离得最远,仍然是绷着脸看向热闹的这边,偶有视线焦急,便互瞪一眼,立时转开。
耶噫,老仇家么。
而一边,钟碍月已开始一个个介绍。
那不认识的老者,便是梁夏纷的老爹梁业梁大人,职掌刑部;另一位高望山高大人,职掌兵部。
原来是他们啊,小历低头坐下,隐去偷笑,想起关于他们的传闻来。
他们升上高位之前便因政见不合而矛盾冲突,各为一部之长后更是锋芒毕露唇舌争锋不断。还亏得当初高大人还引荐过梁大人。
宴席起初一切安好,有钟碍月支撑场面,两老也给足面子,各压怨气,如常交谈行酒令,让一直提心吊胆相陪的梁夏纷轻松不少。
接过宴到中途,有人拜访,钟碍月只得歉然离席。
他的背影一消失,席中顿时沉默一片,冷气飕飕。
“啊,我们继续行酒令。”梁夏纷赶紧圆场,“第一句开头左手相同之三字,第二句头上相同之三字,第三句要用第二句三字,末句用第一句三字。我先……”
“让爹先吧。”梁大人打断梁夏纷的话,思索一小会儿,便道,“左手相同绢绫纱,头上相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的他许多绢绫纱?”
果真俗不可耐!
愠怒地想着,高大人随即冷声回道:“左手相同姊妹姑,头上相同大丈夫。若不是吾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姊妹姑?”
此言一出,顿时点燃硝烟弥漫,梁大人拍桌而起,跟着全桌全部起立,骂的骂拦得拦,管家老头忙上前劝阻,推了推小历:“你也劝劝!”
“咦,我?”眼珠咕噜一转,咳了一声,小历对着场中大声道,“左手相同糠槽粝,头上相同尿屎屁。不吃这些糠槽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
因小历咳声而暂时停下纷乱的两人闻言,一时更是怒不可遏,场面眼看就要更加混乱。
“左手相同清淡酒,头上相同左右友。既然同饮清淡酒,何妨暂做左右友?”忽然一道清凉柔和之声传来,场中一时安静。
转眼看去,钟碍月已快步出现,正微笑上前。
两老头这便松了燃怒互瞪的眉眼,整整各自衣衫,重新落座。
旁边众人俱是舒了口气,欣赏地看向钟碍月。
而钟碍月此时正略带责怪地再看向越帮越乱的小历,却发现他已然一脸满足地开始大吃大嚼。
全然不受方才影响。
似乎,还更高兴了些。
钟碍月微微叹息,摇头,转头祝酒。
这场筵席,终得继续。
而客座又多了一个人。
钟碍月方才接见的那位客人。
而座中众人本是地位显赫,见了这位气质高洁的老者,竟也都正色三分。
来者正是当朝太傅,最得受到静章王挟制而悒郁难平的小皇帝器重仰仗,后被静章王罢退回了此地养老的礼部侍郎刘三淳。
突然到访,便受钟碍月热情款待,宴语甚欢,颇有相见恨晚的味道,遂结为忘年之交。
席罢,送了其他诸位大人出门,钟碍月便问起附近有何游兴之处,刘大人如数家珍,最后选定比目寺,兴致所起,立时动身。
远远坐在屋顶上支着下巴的小历,便看着那轻车谈笑而去的两人,低下头。
轻笑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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