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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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那晚尸军重现江湖引起的轩然大波仍在继续,而最近最流行的流言则是——这场战争,很可能以莫钟之间缔结和约而和平解决,各人一半江山。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两方,都忽然停止了战事。
到底是因为尸军的重现叫两方措手不及,还是其他的原因,没人能说得清。
相思谷。
此时钟氏起兵正胜,而暗地里钟氏复国的最大支持者长灵教也足以大张旗鼓化暗为明,总坛不说,各处分坛都是装饰一新,门前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当时被夺权内乱血洗的长灵教临时总坛,也被洗刷重建,挂上个“相思谷”的匾额,门庭若市。连带着本荒无人迹的周边地区都繁华起来,各种茶肆饭庄客栈相继开张,排成了整整一条街。
现下,斜对着那“相思谷”三个字的茶肆里,一青一白两个布衣年轻人正对坐喝茶。
平凡至极的脸孔,只有周身非凡气韵,叫见人良多的小二丝毫不敢怠慢。
咳嗽声自那白衣人身上忽地传开,混浊的声音勉力压低在喉间。
杨飞盖端起茶来咽下。
面无表情地低眸看着杯中早已染满的鲜红,一饮而尽。
只是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钟未空,见他无甚反应地照旧闲闲看向路过众人,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一路来,连他自己也知道,身体的损耗正在以叫人惊恐的速度恶化着。甚至到了只要一得了不在钟未空旁边的空隙,就再也忍不住气血泛涌,呕血不止的情况。
幸好,都没有被钟未空撞见。
而只要看见那个人明净微傲倔强却再也不冰冷疏离的笑容,所有甘愿。
“还能撑多久?”杨飞盖心里想着,苦笑一声。
看着钟未空一脸宁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很恬淡很从容的实实在在就在旁边的感觉,叫杨飞盖便是一阵宽慰与满足。
这一个月的相伴而行,便是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却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来。
即将失去的,忧伤。
入夜。
两人的身影,踏入相思谷。
并不是红羽樱栾的时节了,谷里一片青翠,夜风习习,甚是舒心。
两人互视一眼,沿着一条小径缓缓前进。
一个简陋的小土包,前方竖着一块石碑。不远处建了一座小茅屋,屋前摆了些日常的物什。
而一个扫着落叶的孤廖身影藏在大黑斗篷里,静静穿梭在两者的中间。
见了那两张叫人惊叹的容颜与气度,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点头,退到一边,继续扫他的地。
两人站在墓碑之前,直直跪了下去。
墓碑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善游。
谁会知道,埋在这里的善游,便是开创了长灵教的第一代教主,一生叱咤风云只差一步便坐拥天下,却在最后隐居而去的绝世高人不世奇人?
怕,也只有跪在它前面恭肃磕头拜了三拜的钟未空杨飞盖,还有那个守墓人知晓了。
不知道善游的人不会进来,而进来了的,也马上会成为死人。
三拜过后,钟未空惊见自己磕头着地的土,松了。
露出里面一角纸来。
抽了出来一看,只有三个字。
生死门。
杨飞盖的脸色,立即白了白。
而钟未空静静看着,却似乎,笑了一下。
“生死门。”
“未空……”杨飞盖开口,莫名心惊,“你不要笑成这样……”
“哦?笑成怎样?”钟未空转头看着杨飞盖,继续那个微笑。
杨飞盖苦笑一声:“好像,正合你意。”
钟未空,便不笑了。
“教主用他的独门印鉴让我们来到这里,却原来是叫我们死。”杨飞盖看着不说话的钟未空,心中忐忑却是更甚,不由得一把拥住钟未空,急道,“管他想做什么都不要管了,我们回去吧。”
“不,不是我们死……”钟未空眼中的空茫与冷冽更浓,竟是嗤笑一声,“生死门,一半生,一半死。我们两人进去,也只会死一个罢了。”
看着这个与这一月来的温言笑语截然不同的表情,杨飞盖久久沉默。
“况且,回不回去,你都会死。马上。”
闻言,杨飞盖一惊:“你知道了?”
钟未空抬手,轻柔地抚过杨飞盖的脸颊,丝丝摩挲,只是指尖冰冷:“你身上残留的血腥味一日比一日重,我怎会不知?何况日日睡在一处,你的脉象如何,我还会没机会查探?”
杨飞盖撇开头。
“全副内脏尽数崩毁,特别是心经肺经两脉,已快至极限。只是周身真气运行奇迹地全无阻碍,却也因此,更加让脆弱的躯壳,承受不住右鬼的过强内力。”钟未空淡淡说着,掰过杨飞盖的脸来,四目对视,“不像长久封印左鬼力量的我,你可是一直都在全力运行。再不进行灵体的合并……你还能,熬上多少天?每日面对如此想要杀死却偏又下不了手的人,痛苦么?”
杨飞盖怔怔地看着钟未空那双似乎又开始微笑的眼睛,半晌才低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抬起头时,眸里清丽一片:“所以我也在等,等你说白了,我才好告诉你,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或是等你决定要离去,我也才好告诉你,我时日不多,请你多留几日。马上,你便能离开了。”
幽幽又平静的语调,听得钟未空心中阵阵紧缩。
悲伤苦涩与喜悦,混搅煎熬。
只是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起来。
“可是,我们还是要过这生死门。”他说,“我等这一日,很久了。这个,我们终将一决胜负的日子。”
“……为何?”杨飞盖皱眉笑,“可我不愿,我们再敌对。”
“你会的。”钟未空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
折叠整齐,略有些软,显是看过多次又小心放好。
“这是……”杨飞盖伸手接过,摊开。
月色下,那张简易地图上的五星图案,明亮刺眼。
“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盟仁城……”杨飞盖将五个角的所在地点念出来,脸色,越来越白。
“这就是,钟碍月终其一生想要完成的东西。只有将这五个地方毁灭,尸军,才会消失。”
“什么意思?”
“尸军很可怕,也许每一个都有如同你我的功力,且并不是正常人类,这点我们都知道。若是放任他们,不说毁灭这个国家,就是毁灭这个世界也是绰绰有余。只是他们究竟藏身在何处,又要如何消灭?”
“……其实他们身藏异空间,而这五个地点就是稳定那空间与现世的关键。只要毁了那五个地点,同时以地点旁边标注数字相当的人来血祭,便能封住那个入口。这样,即使不用伤亡惨重地对垒,也能消灭尸军了。”杨飞盖说着,与其有些不稳,“原来钟碍月藏在心底的,就是这个!”
“所以之前的一切,即使不全是钟碍月策划的,也是他默许和推动的。直到,他的死亡。”
杨飞盖一震,忽道:“那在他死后,盟仁城……”

钟未空微笑。
“一路引导我军和莫军主力集结盟仁周围,如果不是尸军突然出来,那数百万人也依然会死亡。”杨飞盖道,眼中有种复杂的赞赏,“能做到这些的,天下间,也便只得个你而已。”
“不错。”钟未空扬眉轻笑一声,便是宣肆的轻傲嘲讽,又道,“钟碍月藏在心底好多事,最大的却也不过两件。一件是这千百万百姓的血祭来挽回一场人间浩劫。另一件就是,他爱你。”
杨飞盖闻言,苦笑一声。
“你又怎会真不知。”钟未空轻笑,眼里沉沉的忧伤,隐在浓重的睫毛下,盘旋扭曲,“但你定是不知道,其实钟碍月他,可以不死的。”
“什么?”
“他死的那天晚上,其实已经打点好行装,甚至已经上了别人的马车,走了老远了。只是,他担心你。”钟未空望向天空,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是他自己安排了我的逃离。所以他回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杨飞盖沉默低头,咬唇。
“大叔告诉我,钟碍月受了我的诅咒,本是早就该死了。只是那天刚好碰到他在钟碍月身边,才逆天改命,多活了这么多年。但该来的总会来,他警告过钟碍月,放弃一切心头牵挂避世遁去,至少避开这一段非常时期,或还有一线生机。不知是因为不忍心杀死三百万民众还是其他原因,他终于决定放弃封印尸军,决定离开。但是,他为了你,又回去了。甘心,用他的命来换……”
“别说了。”杨飞盖低头握拳。
“为什么不说?”钟未空笑,很温柔的样子,“当尸军被封印,也就是长老的力量被封印了。那时候,经由长老之力而定下的左右鬼的契约也会同时失效。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有你死我亡之争,也就都能活下来……我常常在想,钟碍月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造就一身的绝世武功,一手精湛的医术,还要处理那些劳心劳力提心吊胆的复国大计,即使他早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前朝太子?”
“不要再说了!!”
“他总是对你冷淡,也只是因为知道,你心里对他的排斥,也只是想要你更加独立和坚强。但你知道么,在他死的时候,笑得,还是很好看很脱俗,遗世独立的样子。”说道这里,钟未空才低头看向双眼赤红微微颤抖的杨飞盖,“他看向天空,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杨飞盖全身一震。
钟未空抚上杨飞盖的脸,一如之前无数次的轻柔细捻,笑得更加璀璨,道:“你说呢,他这一生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璀璨得,仿佛只剩下璀璨。
没有了任何感情。
杨飞盖抖着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钟未空的眼眸里幽深流转,轻轻又是一句:“我还常常在想,每当钟碍月独自作画等待你想起幼年片断时,是怎样的心情?每当钟碍月迷路,一个人抱着膝盖静静等着你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在每次等到你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他从来不表达,因为他知道,即将死去的人,没有得到结果的资格。也许,他才是我们中,最最寂寞的一个,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能在漫长的等待后,听你叫一声他的名字。”
“够了!!!”杨飞盖终于一声狂吼!
他的眼前,是钟碍月那张清丽脱俗得好似快要化仙飞去的容颜,眼底里,总有着层层温润包裹下的孤独与倔强,闪着智慧的黠意。
总是会包容自己,照顾自己,默默支持自己,不经意便能瞥见那忧伤含情的眸子,在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刹那仓皇逃开,颊边一丝掩饰不去的红润。
那眼里的情愫,自己又怎是真的看不出来?
而自己对他的感情,那样的崇拜信任与喜爱,才叫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超越。或许一开始多番捉弄钟未空,也不过就是拉开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再陷入对钟碍月的某种逐渐扭曲的遐思里。
却突地,听到了,这整个真相。
紫色气剑,呼啸而出。
“这样,就对了。”钟未空低眸笑一声,掩在重叠的发丝里的凄苍。
红色焰光,刹那闪现。
红紫二色轰烈燃烧,便似要把这天这地这人间这轮回通通劈成两半砸成四分五裂。
许久之后,终于渐渐止息。
心绪不宁阵脚大乱的杨飞盖,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汗水与血水交错,微笑。
视线里,钟未空举剑对他冷漠高傲的身影,在那一片火红里,格外炫目。
“至少我要知道,即使钟碍月对我至此,你又何必,硬要与我做这个生死之争?”杨飞盖的声音缓缓响起。
“若你赢了,便可以活下去。若是我赢了,便也可以,让自己解脱了吧……”
“解脱?”
钟未空便笑:“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不知道这个答案地死去。”
杨飞盖沉默半晌。
突地,笑起来。
很大声地笑起来,直笑得咳嗽连连泪水直流:“你是想说,你从没喜欢过我么?你这,才叫做真正的利用!哈哈哈,我还曾说,你不够狠……好狠,好狠!!我输的,彻彻底底!!!”
钟未空听着,垂眸微笑里,满是疲惫。
直到杨飞盖那破碎嘶哑犹胜心碎的声音低下去,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红色剑刃便带着那一缕缥缈的焰流,斜着提起来,直直指向了杨飞盖的脖颈。
“我只能告诉你,你没输。只是,谁都没有赢。”钟未空淡淡说着,平静的言语却再也掩不下颤抖的眼神与声调,终是闭眼扬眉,“结束吧。”
剑,挥了下去。
便是要斩断那所有过眼云烟,从此山花烂漫天地星辰,再走一遍过马人生。
这一刻的两人眼前,前尘往事便如雪花飞舞,掠过那些相遇相交相知相恨。
终于,只剩相忘。
如此,甚好。
于是,那些往事与爱恨便真的消散作尘,无迹可寻。
只有心底破碎的声音,在两人的心脏里胸腔里整个身体发肤经脉骨髓里蔓延生根,绞痛欲裂。
血的气味,弥散。
而两人的眼睛,同时猛睁!!
一双破旧褪色的鞋子,踩在了两人身边不足一尺的地方。
就这么,从空中出现般,踩在了那里。
——有多少人能拥有这样强的轻功,能拥有这样浑厚的内力,能拥有这样处变不惊的气度?
就在那鞋踩在地面的一刻,钟未空手中的气剑,再也动不了半寸。
就那样剑尖刚割入杨飞盖的脖颈,而剑身,却被抵在一柄比普通剑更长二分的全黑剑上,动弹不得。
而那黑剑,甚至还未出鞘。
惊震间,红色气剑,随风消失。
一声长叹,终于自那斗篷里传来。
气息浮动,掩在帽沿下的凝脂华容,露出一角来。
“果然是你。”钟未空一笑,直直跪地低头,“好久不见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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