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毓,字殊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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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还是未经人世,不识忧患的黄毛小儿,裴家三少爷。裴氏是什么人家?京城里头数一数二响当当的大户人家!京里住着,朱漆大门比别家红些,镶金门环比别家亮些,门口的石狮子比别家威武些,府里的少爷比别家俊些。
我爹裴老爷是皇帝宠妃--裴淑妃的亲弟弟。攀上半个皇亲国戚的封号也是名正言顺的姿态。裴家有三个孩子,我大姐缇炀已经嫁为人妇,皇帝亲自主的婚,裴淑妃说的媒,嫁的正是四王爷的大公子,皇帝的亲侄子。二姐缇阮年方二八待嫁闺中,也是出落得水灵灵,上门提亲的王孙排上队,领号牌,太夫人亲自相面相,未有合意的,太夫人一挥手退了提亲队伍决定再等到开年。三少爷我裴湛毓自是人人不敢怠慢的小太爷,裴家单脉独传,一号传家宝。太夫人持家时候,我总是扰得她日日头疼,棒子不离手,“泼猴”不离口。泼猴自是说我。
泼猴喊了我六七年,我十四那年开春,太夫人却已经打不了我,卧床不过半月,病不见好,一家老小,连管家白叔,门房小元一齐喊到床边。训话的事情我爹总是挨了个头。“宣儿,为娘含辛茹苦拉扯大你姐姐家瑁,嫁到宫里头,一辈子等到要走了,都见不着一面。”说着颤抖着举起帕子拭了拭眼角,又沉声道,“儿啊,你为官处世,娘看在眼里,下去定和你爹说说,让他也好放心。只是你姐姐,你也劝着点,做妃如做妾,不要事事都与皇后挣,仗着有人宠就得了天似的。有朝一日,圣上一去,也没个指望啊。”
我爹最看不得太夫人垂泪,低垂眼睛支支吾吾地安慰:“娘,娘怎么不往好处想呢?”太夫人寻思这话,一想,又垂泪,我爹沉着头不语,避开话头。
接着我娘被拉到跟前:“敏儿,裴家没有取错媳妇,为娘放得下心,只是缇阮这丫头,不如缇炀,性子太烈,美人坯子,怕嫁了人吃了亏去,你可千万要费心啊。”
泪眼一转,在我身上定下来:“泼猴,过来!”我应声往床前挪了挪,握住床沿一只起了褶子的手。太夫人另一只手抚上来,“你娘生的好看,裴家的孩子个个水水灵灵,将来我们毓儿也取房美娇妻。”我立马打断:“阿奶,毓儿不取美娇妻,毓儿伺候您一辈子。”
太夫人转泣为笑:“竟是个傻小子,你不取妻阿奶闭不了眼!”又把我娘拉过来:“敏儿,这泼猴,倒是有个孝心,要是找个能克着他的师傅,好好教一教,将来也能成个气候。”我娘似是有些欣慰:“娘可有好的人选?”太夫人瞧我一眼,又转过去对我娘道:“你娘家那孩子,我倒是相中了,那孩子品貌才智,没得挑,长毓儿几岁,倒是正合适。”我娘一笑:“娘倒是和敏儿想一块儿去了。”

太夫人说话不算话,我还没有娶妻,她就闭了眼。丧礼出奇热闹,裴家的家眷几乎全是妇孺,姑丧婿,姨丧偶,一屋子女人哭得昏天暗地,我独自一个人跑到内院,站定在那棵老槐树下,记起太夫人在这槐树下,对我一顿痛打,**上一阵火辣辣的痛觉又上来了。摸一把**,想着太夫人再也不会拿着棒子,追着喊我“泼猴”了,眼睛一酸,两行清泪汩汩溢出眼眶。男儿独自垂泪,是件羞耻至极的事情,可是我那时懂什么,才十四岁的小儿,读书不好,懂什么大道理?可是那人却在背后说:“男儿泪,惜如金,你倒好,随便撒金子。”
我转头,对上一对清亮的眸子,漂亮至极,我都自惭。身后站着的人模样清俊,黛眉乌发,身长体颀,手中握着帕子,往我面前伸了伸。我的眼睛停在他满目的星光里,他见我呆呆出神看他,轻轻浅浅叹出一口气,那帕子就落到我脸颊上。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我尚未安定下来的情绪。他的话就像下了蛊咒一般在我耳侧响起来:“你叫什么?”这一问,引得我挺直腰板,迅速地答道:“裴湛毓。”他轻轻停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我:“湛毓,你就是湛毓。”眼睛里似喜又惊,顿一顿,“你,你可有取字?”我眉头一皱,想起夫子曾经为我取的字,心里恼了一下。被他摄人心魂的目光看牢,移不开去又迅速答道:“夫子曾经为我取字,‘逢春’。”
“逢春?”他也皱眉,看我揉成一团的眉心,又在我肩头一扶,道,“你可喜欢?”
我自然不喜欢,枯木逢春,说我,明摆了有戏弄的意思,我怎么不知道,夫子是被我气出了脾气,故意刁难呢。
他看我蹙着眉久久未展开,拍了一下我的肩试探着说:“倘若不喜欢,我给你另取一个可好?”
还有什么能比“逢春”更糟?我沉了下头,他收了手,背在身后思量一会儿,又有笑意浮上嘴角:“殊琉,可好?”
我细细念了几遍:“殊琉,殊琉,好听得很。”再次中蛊般停顿在他刚才嘴间眉角的笑意里面,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出殡时候,自己是长孙,要披麻戴孝走在灵柩最前头。小元委实着急,见着我站在内庭,松下一口气,上前一把搂起我的胳膊,披上件麻衣:“小祖宗嗳,前厅那位找得紧。”又见到我旁边那位丹青袍子,欠了欠身子,堆上一脸媚笑:“表少爷好。”
一路敲敲打打,夹杂女眷悲戚的哭嚎,我的脑袋里面竟是刚才只有一面之缘的丹青袍青年,小元唤他表少爷,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个表兄。
那年太夫人的丧礼上面,他为我取了字,我很是欢喜。于是逢人便说:“我叫裴湛毓,字殊琉。”殊琉是他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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