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竽音无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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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楼内的一间布置素雅的卧室内,被救来的少女昏睡在床上。然而飘曳的青纱帐下,明亮的灯火映出的却是一张让众人大吃一惊的脸。
她长得和元珠那么像:眉梢、嘴角、脸型,无不如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只不过比元珠的脸上更多了几块淤青,更添了清瘦几分罢了。
韦坚早拿此不知取笑了元珠多少回,元珠也只是闷闷的不说话。然后韦坚突然飚出一句不如纳她做妾,才被元珠一掌打在肩膀上住了嘴。但脸上仍满满的都是颇具玩味的笑,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的调皮。
王大夫来了之后,行了礼便开始给女孩把脉。而自看到了女孩那张与元珠酷似的脸,康明就一直没有说话。到了此刻,康明和韦坚也没必要老在这里等着,便一起离开,只留下元珠、小荷、雪陌等人在一旁照看。王大夫也带了两名女药童在身边。
“情况怎么样?”元珠看王大夫微闭着眼,问。
“这位姑娘受创过多,究竟如何治,还要先检查了伤口才行。洁儿素儿,快帮这位姑娘检查身上伤痕。”说着,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屏风后走去。
元珠跟上前来,见那两名女药童开始给女孩宽衣检查身上伤口,远远地也看到女孩的身上怵目的殷红鞭痕。
她回过头来,问王大夫:“到底怎么样?无大碍吗?”
“嗯,有没有伤筋动骨还不知道。但是姑娘放心,除却伤痕以外,这位姑娘过度劳累、阴虚、饥饿、调养不足。从脉象来看,没有伤及内脏,苏醒不会有什么问题。依老夫想,外伤应该也不会什么大碍。”

韦坚和康明一同走下楼梯,到了紫藤楼的磐音堂里。没有挂帘子的堂内,清净的陈列着桌椅几案、竹具家用,无过多装饰,却也雅致爽朗之极。
韦坚想起见到他和姜馥在一起的身影,便抬眸问他:“子浚,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康明俊秀的侧面,在灯光下勾勒出柔和而美好的光影,表情却也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两人恰好走到矮几边,便盘膝坐下。康明看似并不欲回话,径直抬起茶壶来倒茶。茶已经凉了,想来十分苦涩。他要喝,而韦坚一把拦住了他:“别喝凉茶。”
他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慢慢的重新放到桌面上,微笑:“不要像我一样,弄得胃那么差……”说着,他抬起眼来,继续问:“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康明静静地望了他一眼,猜想韦坚大概也已经得到了一些情报什么的,便也不打算说谎,直接道:“和姜馥在一起。”
韦坚的眸色微微一黯:“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做什么?”
“看你紧张的。”康明轻笑了一声,然后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和她突然在街上遇到,她没事,刚好我也没事,于是互相聊聊天。”
韦坚的神色这才慢慢沉缓下来,放开紧按着他手腕的手。
“只是聊聊天而已?以后不会再有了?”他还是有些怀疑的看着他。
凭心而言,他不是一般的讨厌这个姜馥,也就不希望自己的表兄弟和她有来往。而且姜馥狡猾多诈,虽然康明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人,但是不管怎么说,离姜馥远一点,还是比较妥当的做法。
康明微微一笑:“放心吧,子全,我知道分寸。”说着,便拿了茶壶去沏,一边还问韦坚想喝什么茶。韦坚怔了一怔,望着他的背影回过头,说是“君山银针”,也就不再答话。
两人便端了棋盘来品茶聊天对弈。待得王大夫诊完脉出来,说是女孩身上的伤口已经上了药且包扎好,并开了几张内治的方子,交代了一些好好调养就不会有大碍的话之后,便径自离开。康明对此似是没听到般的无动于衷,韦坚到是起来送了那大夫几步,才重新回到棋秤旁边上。一边问康明打算把这女孩怎么办。元珠也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们两个,便愣了愣。
“还能怎么办?等她醒来看她自己的意愿。如果是愿意回家,我们就送她回去,如果是不愿意,在府里役使打杂也好。”
“她身上伤得那么惨,八成是不想回去吧!哎——说来……回去干什么?再被打个半死等你来救吗?恰好你这儿只有小荷一个人贴身伺候,等她醒来,不如就派给你做丫鬟吧?”
“小荷一个人不是也挺好的?”他望了望韦坚,敲了一枚棋子到棋盘上:“我这个人喜清简,也喜欢自己动手做事,不需要那么多丫鬟的。”
韦坚跟着放了一子,一边道:“才两个人,不多啊。我看这丫头也挺机灵的……”
“你怎么这么热络?”康明望着他笑:“是不是自己想要?明说就是啊!”
“谁说我想要了。”韦坚脸色一肃,摆着手道:“我是为你考虑……”
“你们推来让去的做什么啊?以为人家是货物?”元珠从楼梯上下来,有些不满的走向他们,一边道:“不要?那给我做干妹妹去!”
“不行!这丫头已经给子浚了!”
康明并未看元珠,虽然得知她过来,放上棋秤上的手指瞬间也顿了一顿。元珠望着他们仰了仰下巴,然后淡淡一笑,望向康明问:“那么……康公子。你把这姑娘让给我好不好?反正你有小荷一个人伺候,也够了。”
康明便回头待答应,清亮的眼睛正好接上元珠的,韦坚已然岔了进来,嚷嚷道:“这可不行。元珠,这真的不行。”康明回过头来,韦坚继续道:“父亲和张氏不用过多久便会到长安来,你也还没什么……但怎么能多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呢?”
元珠目光微微一黯,是啊……她自己还不知怎么向父亲解释身份问题呢。现在汪婆婆也不在,母亲的玉钗也不在,琴也不在。不过……
“我知道怎么向他们解释的。不过那女孩……”
“……就是!”先不论她想怎么解释,就拿那女孩来说,已经够棘手了。韦坚继续道:“而且我那个妹妹——云绻,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那张嘴啊,可是什么都说得出来。”
元珠望了望他,捌了捌嘴,然后再看看康明。
“那算了,就留在我这里好了。”他抬起茶盏来啜茶:“反正也是我救回来的。”

签筒在骆月儿的手中刷拉刷拉的摇摆着,传出清脆而整齐的声音。骆月儿梳着蛾髻,穿了一身花蕊般浅黄的高腰儒裙,柔软的白色披帛自胳膊间流泻而出,拖曳在地板上,越发显得闭着眼求签的少女飘逸柔美,宛如谪仙。
咔哒——勾了莲花的一支竹签落到了地板上。
她将签筒抱进怀里,躬身拾起了那支竹签,便笑吟吟的回过身来,一边把签筒交给一侧另一个要求签的人,一边便到康明身边去,挽住了他的手:“抽到了,我们拿签纸去!”
康明笑了笑:“求什么?”便不自主的避开了她的手,去拿她手中的签。骆月儿依稀感觉到他那淡漠的疏离,也不禁愣了一愣。
“六十签。应该是个不错的签吧?”
骆月儿觉着是自己多心了,他只是想看签而无意做此举动而已,便定了定心,笑道:“谁知道呢?至于求什么——保密!”
他们便一同到解签的师傅那里拿了六十签的签文。粉红色的签纸到了骆月儿手中,他们便笑吟吟的往回走,骆月儿一边打开了手中的签纸,一边读着跨出门槛,走下石阶。
“小姐啊!终于求完了?等得我好惨!待会儿要去哪个菩萨那儿啊?”梓儿提着一篮香纸跑上前来。
——六十签,中签。签曰:曲折葛藤怨,路断云崖深。望断无秋信,雨后掠飞虹。
骆月儿的心微微一沉,康明一边跟梓儿说话,见她抬起头,便也回过头来问她:“签文写的怎么样啊?”
“哦,还可以。”骆月儿连忙把签纸收起,微笑道:“签文说,有可能要经历一些挫折,但是很有可能会有一个不错的结局!”说着说着,笑容也似被自己的话语感染,渐渐的真实起来,没有刚才那强颜欢笑的意味。康明再望了望她手中攥着的签文,不知怎么,心却也在此刻微微一黯。

曲江湖风熏然,梓儿一个人玩去了,便只剩下康明和骆月儿两个人坐在岸边。**气,满地皆是绿茵,坐在草地上一点都不觉得热,更何况那清爽的湖风一阵又一阵,绿荫便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像一把大阳伞,遮住夏日炎热的阳光。
骆月儿摆弄着臂上的丝帛,淡黄色的纱裙在湖风中拂动凉爽而轻微。回头望了康明一眼,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望着曲池微微眯着眼睛,一身白衣衬得人无比俊逸。骆月儿生性是比较大方爽朗的女孩,也不想顾那些框人似的礼仪教语,便微微侧身,往他的肩头轻靠而去。
康明一惊,香汗轻轻传入嗅觉之中,他便想躲开,然而靠着他的少女却是他的未婚妻。微微踌躇,轻唤了一声:“月儿……”

“嗯?”
“这……”
少女仍然在玩着手中的披帛,一边问:“怎么了?”他没有再回话,她的心也是微微一酸一沉。“这样不好吗?”
“不、不是的。只是……”
她带着点闷气的坐起身来,望着康明,秀美绝伦的脸,青葱的绿景衬托得她如莲花一般娇嫩清丽。她想开口直接问他,然而开了开口又敛下眉,望着康明盘膝而坐有些无措的样子,想了一想,还是轻轻地问:“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总是神不守舍的啊?”
康明一怔,骆月儿无辜而静静的望着他。然后他连忙解释道:“因为曲江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所以才想点儿别的事。你要我陪你说话吗?那当然没问题,只是我以为你也想要静一静……”
“不止!”骆月儿回答道:“你每次和我在一起,都是想着别的事。”康明无言以对,只有沉默,她看着他的模样,心下也是微微一酸:
“……实际你要想别的事,也没有什么。你的心事总是比较多的嘛。但是,你为什么……”她望着他欲言又止,脸上浮起了淡淡红晕,嚷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是你的未婚妻子不是吗?”
康明惭愧了。骆月儿继续幽幽的望着他:而且,在他的心里她的位子好象还不如过去的,或正在发生的那一些复杂的事啊。
“我刚才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儿。”她低眉轻轻说道。他们之间太远,远得冷得她都觉得快发抖了。
那支签所象征的意义,更加让她疑虑、担心。
实际不论是不是他的妻子,她都只要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就好。这样就好。但是,难道连这个满足,都得那么困难才能实现吗?
然而他只是笑:“嗯……我明白了。”
她的眼眸也在瞬间微微一亮。
“也对。我们都订亲了,我也不应该老是把自己和别的人隔绝起来。至少,不应该对你也这样隔绝起来。”
骆月儿微笑,然后看着康明也微笑,是很难得的没有那股忧郁存在的微笑。接着她挪了挪身,离他近了一点儿,再次侧身,轻轻地靠在他散发着青草香的白衣,肩头上。

康明的心里浮起一阵平静的温暖,安全而厚实。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佳人似想到了什么咯咯而笑,然后他想了一想:“刚才实际我也没有想什么事,就是在想……当初隋炀帝下江都看奇花而动土开大运河,是好事还是坏事。”
“哦?那你的结论是什么?”
“既是坏事。又是好事。”
“嗯!但是如果这么说的话……”她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心情很不错,便甜甜一笑:“隋炀帝实际也做了很多好事。嗯……不过他还是千古昏君!因为他连最起码做明君的道理都不懂。那就是要得民心,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虽然通大运河,征高丽等等都对大隋有好处,可是慢慢来更好,怎能如此劳民伤财、不把百姓的性命当一回事?所谓欲速则不达——后来那么多人都造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康明望着她轻笑:“这不过是好大喜功的毛病而已吧?怎么,月儿也看史书?”
“当然看了!在家里整天闲着没事,拿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嘛。好大喜功的毛病可不是明君该有的毛病,还是什么‘只不过’?明君就算是好大喜功,也不能到这种地步啊。”她本来一论起书典便有些滔滔不绝之势,更何况对象是康明,骆月儿就更没顾忌:“否则他怎么会丢了自家江山呢?而且,他通大运河主要也是为了自己一时之兴啊,莫非真是什么为了人民考虑吗?他是坏蛋!”
“我没说他是明君啊。”康明轻轻笑了,然后望着骆月儿那大义凛然的样子,问:“所谓女子不论政事,月儿如此对帝王津津乐道,心目中的夫婿是什么样啊?”
“什么女子不论政事?是后妃不得论政事才对!”骆月儿刁蛮起来也不是吹的,把披帛一下抛到了康明的脸上,康明轻咳一声,只好蹙着眉闭嘴。骆月儿却笑了,点着下巴想了想,道:“我心目中的夫婿啊!嗯……就是水里的龙公子!”康明微笑,“英俊、有才学、温柔、体贴。嗯……不容易生气。聪明!有点淡淡的忧郁!啊……”她把双臂举起,“这样的夫婿要到哪里找啊。”然后故作偶然的看到了康明,“啊”了一声,康明忍住笑意。她学着一般大大人若有所思的模样撑住下巴,问:“敢问这是谁家公子,如此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真乃水里龙公子再世也……”
康明无奈嗤笑出声:“好了好了,骆姑娘如此大方,我倒成了‘小公子’了。”说着一片柳叶被风吹得飘落,看着骆月儿得意的笑靥,那柳叶正好落在她的发髻上,他便伸手去帮她拂。两人本就坐得近,不觉间,柳叶落,从两人中间打着旋轻飘而下。
骆月儿的目光也在不知不觉间,透过了柳叶。
他慌忙收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更拘谨的一下收回,那脸颊滚烫的温度却似还残留在指尖。

骆月儿笑盈盈的望着他,少年俊秀的脸上也红霞扑面。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轻撩了撩头发,问:“我是不是很不成样子啊?千金小姐哪能说这样的话?”
“嗯?没有啊。”康明连忙回道:“现在已不是六朝时期,哪里还讲究这么多?”
骆月儿别嘴一笑,再抬眼望着康明,看着他白净的皮肤烟霞渐渐散尽,风吹乱了几丝碎发,然后更加笑得愉快。不久,又敛了笑神秘的道:
“知道吗?子浚。前不久我在家里,听说西域那边儿有一些什么国,用亲吻来表示友好和愉快。”
康明的表情虽然丝毫未变,但脸上突地增添的红云仍然透露了他的心情。骆月儿忍着笑,也觉得心好象要蹦出嗓子般的砰砰直跳,脸上也尽是火辣辣的烫,微微低了低首,悄悄地抬起眼来,她望着他道:
“你说,这样好不好?”
康明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望着远处,觉得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不好,干脆把目光重新转回她的脸上。
骆月儿没有想到他不回答,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一边也悄悄的打算着该如何实行刚才自己的计划,一边也好奇的等待着,看他是否会回答。然后突然唇间一凉,对方唇瓣已经轻轻地印在了她的唇上。清风扫过,骆月儿唇际不由泛起微笑,不自主的闭眼。

仿佛凝固住的一瞬,康明坐直离开,一边望了望四周。骆月儿也睁开了眼来。
四周人烟稀少,但是他不觉还是有些脸红。然后骆月儿望着他羞涩而甜甜地笑了起来。
本该一切都结束的,但是她突然想实行刚才自己的计划,便凑前,倾身,将一个甜蜜的轻轻的吻,也印上了他左边的脸颊。少年瞬间呆滞。感觉到睫毛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肌肤,原来她刚才忘了告诉他,所谓的亲吻应该吻在脸上,才对。
但是她更加喜欢的还是……刚才那样的。刚才那样的就好。
只不过,她不敢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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