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月宫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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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即将降临的时候,韦坚、康明和元珠将骆家二老与月儿一并送出了韦府大门。
韦云绻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看热闹的时候不说一句话。也许是因为骆月儿那天因为霞吟的事,很不给她面子的缘故。再加上她本身也不是很爱说话,于是一直只是旁听。热闹看完了也就走了,没有给骆月儿留下一句道别的话。
元珠亲自把骆月儿送出门外,看着她和父母一同上了车。她上车后掀开车帘,对元珠笑着挥了挥手帕。
再说了一些让她有空来玩的话,以及韦坚跟骆大人又寒暄了几句,牛车便在青石板的道路上,缓缓启程了。
风中送来凉爽的气息,元珠和康明韦坚一并站在街道上,看着牛车慢慢的前行,然后消失在暮色里。
在千红出来喊他们吃饭,他们便回过头准备回府,瞬间,元珠撞上了康明的眼。在这夏末的暮色中,他的双眼,如秋水般清淡而安宁……

李府——
因为自幼年开始便存在于家中的歧视与轻蔑,于是李府里的晚饭时分,李林甫、李璩顺和姜馥都在一起单独吃饭。
今晚也不例外。丫鬟们端上一盘盘山珍海味,陈列在方形的檀木桌上,盘盏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李林甫脸色十分不好的坐在椅子上,翘着的腿显得他的心情十分烦躁不安。
不知已有多少年没见李林甫这个样子。李璩顺走进厅内的那一瞬,望着李林甫的模样咽了一口吐沫,然后唤了一声:“伯父……”看到他点了点头,便坐下,同时也问了一句:“伯父今天怎么了?”
恰好这时候,姜馥也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身宝蓝的衣裙,裙幅裁出重叠起伏的波澜状,上身鸡心领的儒衫,在淡蓝色的腰带中紧紧的束起,流露少女柔美的曲线。
能够看得出她的精心装扮。发上的一连串蓝玉簪,金钗,映衬出她本就姣好的面容。走过来的瞬间,她冲着李林甫一笑,然而李林甫仍旧沉着脸。
李璩顺笑嘻嘻的望着姜馥:“姑母今天真美……”
姜馥对他笑了笑,然后在李林甫的身侧坐了下来,望向李林甫问:“怎么了?”然而李林甫只是冷冷的望了望她,并未发一句言。
这场晚餐只有姜馥和李璩顺在说话,餐桌还是有些显得沉闷,然而姜馥仍旧是甜美笑着的,将这晚餐吃到了最后。
李璩顺因为还要去青楼,因此才吃完饭就匆匆跑了。姜馥和李林甫还没有吃完饭,彼此默默的吃着。姜馥不说话,李林甫也不说话,餐桌上沉闷而诡异的气氛,这才散发了出来。
随侍的丫鬟们不敢出一声。
姜馥一边吃着饭,一边也觉得心底郁郁的,时不时的望李林甫一眼,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有话就说清楚,她便夹了一块鸡肉送到李林甫的碗里,脸上浮出一丝微笑,问:“哥奴今天很奇怪啊!过去最爱说笑玩闹的人,今天怎么如斯冰冷了……”然而话还没说完,便是“哐啷!”的一声,李林甫已经把两人的饭碗都扫倒在地,瓷碗在地衣上一片碎裂。
丫鬟们连忙上前收捡。
姜馥仰首望着他站起来的身子,脸也慢慢的沉了下来。
李林甫满面阴戾的望着她,望着她秀美的脸上读不懂的神情,然而却是那么镇定的望着他。然后他陡然上前,一把按住了她的肩,逼近她的脸,直视着她,然后看到了她的眉头轻轻的蹙了一下。
他咬牙一字一句的问:“今天早上,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是刀剑一样锐利的目光,毫不留情的落在她的脸上,似乎要把她碎尸万段一般。这样的眼神,姜馥从来没有看见过,然后感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寒冷而颤抖,不是害怕,而是陌生。然后觉得视线在酸涩中朦胧了起来。
她伸手去触摸他的脸,他俊秀而熟悉的脸,然后她感觉到手掌突然被抓住,按到他的胸前。她想缩回自己的手,然而她做不到,他将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透过质地柔软的衣料,她能感觉到他那有力而略显得快速的心跳。
他问她:“你感觉到什么了?”
“心跳……”
“什么样的心跳?”
她不解的望着他,语塞,然后看到他冷笑着,慢慢地说:“寒冷的心跳。愤怒的心跳。痛苦的心跳……”
“哥奴……”
“你觉得我陌生吗?”他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那强烈的力道使她几乎站不稳脚步,然后他抓着她的手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冷笑:“这是为你而改变的。这是在你的眼底下改变的……你现在觉得我陌生了吗?!!”
姜馥的脸上静静的流淌下两行泪水,但她望着他,仍然没有低头。李林甫再度转化为愤怒的呼吸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然后他将她掼倒在地,椅子在她撞来时传来尖锐的摔落声,姜馥无助而凄凉的跌倒在地上。
她回过头去。感觉不到痛。再痛也不会有心里那么痛。
李林甫铁青的脸也在这一瞬,清晰的映入心头。
“哥奴……”她喃喃的唤他的名字,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往厅外走去。
拉门时尖锐的声音,让她的心陡的一颤,他决绝的背影让她的心那么无助而凄怆。然而她没有叫他,只是看着他离去,然后看到门又突地被更大的推了开来,他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在暮色中,布满阴霾的脸使得他像一只在森林中织网的毒蛛,一字一句的告诉她说:“从今往后,你只能听我的话!不许——再阻碍我任何!!否则……”
姜馥的心一颤,然后看到他回头,猛地走了出去。
两滴泪无声的滚落了下来,有丫鬟来扶她。她依着她们麻木而冰冷的手,从地上站起来。独自拭去了脸上的泪,忍住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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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馥再未出门,整日在李府中看书,做女红,李林甫也有七八日未来找她。
他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表现过。
她百无聊赖的待在绣楼里,没有任何人来看她,也很少有人能陪她说话。直到今日,本来平静的午后时光,她躺在榻上小憩,突然,门被吱呀的一声推开了。
只有她一个人的室内,这声音显得十分明显,扰乱了她的睡眠。她朦胧的睁开眼,然后抬起头,却是李璩顺,站在门口沉默的望了她一眼。她微笑,然后看到他搓着两只胖胖的手,一边走了进来,一边唤了声:“姑姑……”
姜馥从榻上撑起了半个身子来:“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有!今天伯父给我出了个难题,”他在她的榻侧坐下,皱着眉头说:“所以我来请教一下你……这难题可棘手呢。”
姜馥了然,用另一只手撑住了额头,然后望了他问:“什么难题?还难得了你么?”
“嗳!姑姑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平时也不干什么事的……更何况最近伯父那情绪真是差得惊人。”李璩顺说着,姜馥的目光微微黯淡,他继续道:“虽然他事务照干,每天都笑眯眯的,可昨天才砸了一个魏晋盘子呢。多可惜呀……对了,姑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啊?”
“还好吧。”
“伯父好象很讨厌韦坚……我在想着,要不然我就帮伯父把韦坚给除了……”
“‘除’了?”姜馥望了他冷笑:“你除得了吗?”
“不就找个杀手罢了……”

“不许除他!听到了没有?”姜馥很严肃的望着他,然后看到他怔了怔,点了点头。便又把头回过去:“是什么难题?说吧!”
“噢!是康明康公子的事情。”李璩顺说着。姜馥奇怪的抬了抬眼,他继续道:“伯父要我去寻康公子,说是想要他做幕僚。”

七夕。夜,明月当空、灯火辉煌,乞巧市上人们摩肩接踵,车如流水马如龙。
韦坚带着元珠一起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着。元珠过去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热闹的乞巧场面,看得十分新奇。街道边有着许多的小贩,卖着各种小吃和小玩意儿。来长安这些天,虽然很多东西元珠都已经见识过,然而免不了还是有很多的新鲜物事,不断撞入元珠的眼帘。
韦坚跟在元珠的后面,看着她四处穿梭着,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也曾停留在首饰摊前望望,摸着怀里的玉钗,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幸福的欣欢。
因为要参考,因此今天康明要在府里祭魁星。云绻一向认为到人群里会降低了她的身份,所以也在家里过七夕,惟独他们俩蹿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韦坚第一次到西市过七夕,固然没有什么高雅可言,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再玩了一会儿,韦坚便带着元珠上了清风茶舍。
夜风徐徐,月华淡淡,韦坚要的是包厢。掀起竹帘子,便携着元珠跟着小二走了进去。元珠能感觉到握住她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温暖而有力的指节十分有力。自己最近一直为康明的事踌躇烦恼着,此时此刻,被这只手牵着,一阵幸福也不禁自心底淡淡涌起,在心头静静的萦绕着。
有这样的哥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想起他曾经跟她说过的话:“韦坚和易元珠,要永远在一起。”的话……现在想想有些暧昧的味道,然后又想起了那天夜晚她无意中听到的……
不过云绻说的也没有错。她苦笑,韦坚一向风流惯了,也不过是玩玩罢了。正思忖间,突然听到店小二热情的声音问:
“客官要点儿什么?”
“就沏壶君山银针,拿点儿七夕的瓜果来吧!”
小二应了之后便走了出去,唯剩元珠和韦坚两人在包厢里。此处包厢正对月光,面着陋巷,避开了市场的喧嚣,十分幽静。
韦坚走到案边,低身吹灭了烛火,整个包厢里便只余下月色清明了。
元珠站在原地望着他回过头来,对着她笑了笑,然后对着竹席比了一个“请”的动作。忍俊不禁。她吟吟笑着走上前,和他一起在竹席上盘膝坐下,恰好,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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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头顶上方静静的流过,远远的仍能听到喧哗的市面上热闹的人声,如同另一个世界般的遥远。
韦坚便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木制的,雕刻得十分精致的盒子来。
打开了木盒,他将它递到了元珠面前。
她凑过去,在朱红色的盒子里,放着一枚镂彩的金制牡丹,一只蜘蛛正爬行在牡丹的绿叶上,细脚匆匆的爬来爬去,在牡丹上来回的织网。
“漂不漂亮?”韦坚笑着问:“这可是我亲自挑的盒子和牡丹啊。还有这只蜘蛛,也是我亲自挑的。”
元珠望着这只蜘蛛张大了眼睛,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知道怎么玩吗?”韦坚问。岭南也不知有没有这种乞巧的习俗。然后他解释说:“这也是乞巧的一种。把盒子盖上,到了明天打开,蜘蛛织的网如果密,那么就是得巧,如果疏的话,就是不得巧咯。”
元珠从他手里把盒子接过来,然后说:“看上去很可怕的样子。”
“怕什么,又不会咬你。”
元珠望了望他,然后把盒子盖上,放到茶案上。接着从怀里把乞巧用的七孔针和线拿了出来。
韦坚看着她开始借着月光穿线乞巧,专注而安静的视线,红线轻轻的对着针孔,秀丽精致的轮廓,温软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那么缥缈、那么柔和、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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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明祭拜完魁星以后,待在府里也觉得闷,便一个人在街上漫步。
散步一直是康明很喜欢做的一件事,尤其是一个人漫步。身边不论是人多,还是人少,都觉得内心因放松而十分闲适。
虽然对比着热闹的人群,他孤身一人,也会觉得更加寂寞而已。
此刻也一样。元珠随着韦坚过节去了,他心里算不上舒服,也不知道他们会去哪儿。韦坚对元珠的心意,虽然他没有明白说出,然而康明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并且也承认,他们很般配。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慢慢的穿过人群,看着街坊叫卖的人们,以及待会儿为了乞巧而搭的彩棚。整个街道上,都是灯火通明。有杂耍的、唱曲的、以及姑娘们的笑闹声,不绝于耳。看着那些由母亲陪同着买乞巧物品的姑娘们,由父母带着游玩的孩子们,微微勾动的唇角,也因伤怀而荡漾了开去。
怀念死去的父母,总是他不经意就会想起的事情,但此刻却因缥缈而宛如隔世。
正在惆怅间,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蓝衫的文士独自走过,他也立刻认了出来,姜馥……。
想想是好久没见了,他才准备叫她的名字,姜馥也恰好往他这个方向转过身来。一双古典而狭长的凤眼里,立刻映出了康明的影子,以及他有些意外的脸。想起这个朋友,她原本的略带忧郁也被意外的神情抹去,随即,因为了然,展颜一笑。
他们一同向对方走去,穿过茫茫的人海,心头蔓延的是淡淡的喜悦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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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了彼此的面前,也没有一点客套拘束之意,只是相视温馨而真诚的微笑……
“今天七夕佳节,怎么你一个人游荡街头呢?”
康明含笑望了望她:“在家里祭拜了魁星,又闲着没有事做,所以就出来转转,也好感染下民间的七夕气氛啊!”
“祭拜魁星?”姜馥眼睛微微一闪,然后立即明白了过来,笑道:“想起来了,子浚你正要参加科举考试呢。现在离考试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着,她回身和康明并肩走去。
“还好……”
“不过……韦家中外隆盛,你还何必要参加科举考试?直接让韦大人帮你谋个职,不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这倒不是。”康明想了想,说道:“只是凭外戚入官朝廷,未免……我还是想,如果真要进,就凭自己的实力。”
姜馥赧然一笑,然后听到他问:“我还没问你呢,七夕佳节,为何也像我一样在街上独自游荡呢?”
姜馥怔了怔,然后轻笑了一声:“说来……还和你有关呢。”
说着说着,正好到了清风茶舍。
这是个很雅致的茶舍,长安的贵族基本都知道。姜馥看到了这间茶舍,也叫住了他:“我们到里面坐坐怎么样?”
康明笑了笑,也不反对。望了望星火微瞑的茶舍内部,也早听闻过清风茶舍之名,便随着姜馥走了进去。在店小二热情的招呼下,为了能清净一点,就选了一间面对着陋巷的包厢。
在竹席上相对而坐,叫了茶果,康明问:“为什么说是和我有关呢?“
她笑了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出来:“因为我的表哥想要招募你做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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