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礼崩乐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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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吉这日,康明将打来的雁送至骆府。
他来到大堂,骆大人和骆夫人都在堂内。他低身问礼,骆月儿从堂后进入前堂。望着父母和康明,嫣然一笑,走进了大堂。
康明望着她也是微微一笑,但也觉得有些意外,他未想到面对他们的未来,她会以此盈盈微笑的面貌出现。
骆家二老见女儿能与康明重归旧好,都十分欣悦。她便和康明一同坐下,陪着父母愉快寒暄了一阵,之后便领着他进入后院。
曲折葛藤怨,路断云崖深。望断无秋信,雨后掠飞虹。秋风萧瑟。残叶飘零的枝头,是秋日的迹象。骆月儿回忆着这支签文,一边心平气和的款步行走。她挽了漂亮的蛾髻,云鬓间插了金翠发簪花钿。裙衫皆是茶黄色丝绸的质料,十分优雅清丽。然后一边走,她一边回头,望着康明说:“我们就要成亲了。”
康明“嗯”了一声,她又一笑道:“这次我答应了一半。”
“……什么?”
“那天我回家,跟父亲说,我愿意嫁给你。但他告诉我,他已经先替我答应了。”
康明勉强一笑,脸色却沉了沉,骆月儿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天他把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也了解了他的仇恨与不得不离开元珠的想法。
“我不是因为同情你才和你成亲。虽然……和那天确实有关系。”
“那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第一,我父亲逼得紧,实际上我……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康明微微一笑:“第二,是因为,你到得今天也不是自己所愿……我想……我能为你分忧……”
康明眸中划过一抹颤动色彩,因为彼此毕竟是了解的,也是能体谅的。就要到达烟雨水榭,落叶在天空中飘舞,秋季天高云淡。一湖池水就如绿色的琉璃一般,碧波荡漾。湖边两岸的柳树曳动着柳枝,枯黄的柳叶飘浮在湖面上,黄绿相映,分外斑斓。
骆月儿和康明并肩站在一起,望着这秋日的落叶飘飞的景观。风带来的已经是微冷的气息,不知何故,她也开始觉得天地一片苍茫。
“不过还有第三。因为……因为我知道,实际上你还是喜欢珠儿的。我……”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不觉间,有泪水淡淡盈睫,眼眶也有些湿润,她抬了抬眼,仰起头望着这湛蓝的天空,不让泪水流下来,一边笑着说:
“我不想霸占你的一生。只是想在此刻,迁就父母,同时为你分忧……如果,日后你与珠儿重修旧好,我也能与你分开,成全你们,让你们白头偕老。我相信……这也……只有我才做得到……”这么说着,她的笑也似多了些羞赧的意味,偷偷看了看康明的眼说:“而别人……”
康明苦笑了一声:“月儿……你这又是何苦?”
“我……”
“我知道你很骄傲,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是……别人的未来重要,难道……你的未来就不重要吗?”他轻轻地说着,神情凝重而辽远:“又何必牺牲自己来成全我?更何况元珠已经在参加选妃,就算她只是一个朝仪,也难以再与我在一起……而我……”他低了低头,叹息:“负有血海深仇的我,未来如何尚不可知。哪怕我愿意一心一意对你好,但是家仇……”他几近哽咽得说不下去,闭了闭眼,又抬起头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是我就这样放任仇人逍遥度世,不理血仇,又何以……何以为人……?”
“子浚……”
“你这样跟着我,又能得到什么?虽然……这是你父亲指令的,也是我舅舅……”他悲切的望着她继续说:“期望的……但是……但是你也完全可以……拒绝啊!”
她悲伤的望着他,望着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放声喊:“你为什么不拒绝!……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那你是不是还要第四个理由?”她也含着泪问他:“你非要我说出来吗?我……”
他望着她饱含泪意的双眼,哪怕情绪仍然澎湃,却也是哑口无言。那你是不是还要第四个理由?这第四个理由……他虽然曾经想过,却不曾预料过……一切都被隔得那么远,而在明晓后突然产生的无与伦比的愧疚,也让他继续想起,这第四个理由……
“对不起……”他回过头去。
“我真是……没有出息……”
她用双手捂住脸,然后蹲下身去,手掌之间随即传来轻微的呜咽。不论她在他面前总是微笑显得多么乐观,然而面对这一切,她还是无法维持自己的情绪继续坚强。日光淡淡地洒下来,她将脸埋进双膝里哭泣,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也多么渴望能褪去所有的伪装,在他的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而不是一直那么坚强的模样……
能够感觉到他慢慢走近她的脚步,沉重而缓慢。
“月儿……”他蹲下身,她的泪流得更快,往左挪去:“不要生气……”他笨拙的这么说着:“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这么做……难道错了吗……?”她哽咽着抬起头来。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样下去……明明,你可以拥有更多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如此地……委屈自己……”
“那也是因为你在自暴自弃!”
骆月儿抱着膝忍住泪,望着湖泊的前方,然后听到康明怔了怔,然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算了,不过月儿,你放心……如果我们真的成亲,那么我康明,绝对会努力活下来,不会对不起你。”
骆月儿的心微微一暖,眼却微微一黯。是么?虽然答案很大程度都是肯定的,她还是想问,那珠儿怎么办?
康明默默的看着前方,良久,然后呼出一口气,在骆月儿的身边坐下,微笑着说:“至于元珠,我们这辈子是不能在一起了吧。我不能不报杀父之仇,而仇人就是她的父亲。她又肯和杀自己父亲的人在一起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
“……就算她愿意我也不会同意……若是她真是个为了自己,什么都不惜牺牲的人,又怎么会是我喜欢的元珠呢?”
“……”
“这么跟你说,也许很过分……”
“不,没有。”
他苦笑:“嫁给王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而我……”他沉吟,又笑了笑,似是在安慰她似的说:“不过……我以后,也可能会喜欢上你啊。”
骆月儿的心微微一暖。他望着她,看着她不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的微微笑了笑,然而却是笑得那么宁静,那么安详。然后他轻声问:“月儿……你喜欢山野吗?”
骆月儿疑惑的望着他,看着他转瞬清亮的眼,从土地上站起,不禁也意会,朝着他伸出手,粲然一笑道:“喜欢啊。”
他含笑拉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秋风吹起她飘曳的衣带,以及他雪白的衣襟,几枚枯叶翻飞着从他们身后飞往不远处的湖面,被吹得一高一低,似是欢快,又似是辗转流离。
“那……等我报了仇,我们一起走……”
拉着她胳膊的手,能够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体温。两眼相对,没有情思缱绻,却是对未来的向往,空灵而纯洁。她的嘴角微微的笑,望着他的身影,也似透过他的眸子看到他们那不知是虚幻还是现实的未来。然而她还是幸福的,哪怕是抱着这样的一个幻梦,她还是觉得是幸福的,然后看着他轻轻地说着,望向无垠的蓝天。
那么高、那么远。
“我们一起游览湖光山色,走遍大唐土地。然后……往吐蕃、西域去……”
骆月儿的眼角微微湿润,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绚丽的秋日太阳。就是这一天,整个世界仿佛都盈满了这绚美的秋光。

“往天竺去……还有……我们可以沿着丝绸之路,一直往西。”他轻轻一笑,仿佛也有泪水,瞬间盈睫:“永远地离开长安,离开过去……到一个,没有仇恨和、痛苦和阴谋的地方。”
“有这样的地方吗?”
“只要我们相信……它就会有。”
“它就会有……?”
“嗯!”
他微微一笑,望向辽远的天空。秋叶纷飞中,湛蓝的天空里,北雁南飞,在天际排一个整齐的人字,如同女子手中轻轻拿着的皮影,演练在白云飘飘之中……
叶落飘扬里,是心情的温暖与感动。
未来的蓝图,也就在这样的秋季,这样绚美的黄昏,第一次朦胧而温暖的勾画而出。这个蓝图固然虚幻,却也在康明剩下的生命里,如此轻盈而深刻的烙下烙印,从此成为他余生剩余最美好的,理想,与惆怅的记忆……

此夜,元珠没有去鹿鸣阁用晚饭,而是由霞吟、翠衣、雪陌陪伴着在绿绮阁中收拾离开的物品。霞吟的坚持和保证让她无法再拒绝韦坚的决定,同时望着霞吟的脸,她也不知道这个女孩这么做是出自什么动机。
因为一些体己物要自己收拾,故而房间里只有她一人打理着那些珍贵的小物事。将母亲的玉钗及一些韦坚赠她的首饰、康明赠她的画包裹起来时,她也不禁然地想到了康明手中的那把哀郢琴。
是否应该跟他说声再见呢?还有琴,修得怎么样了?
不觉停下手中动作,走到窗前,她默默地望着紫藤楼的方向,夜风卷起梁上垂曳的柔美纱帘。算了罢。她苦笑着低头,手指也恰好拂到另外一把琴上,她便将琴从案上拾起,轻呼了一声抱在了怀里,想包起来,又有些不舍,便回身在茵褥上坐下。
看着淡淡的月色,她的下颔不自禁也抵住古琴的琴板。
古琴所带来的记忆,幸福而苦涩,手指轻轻抚摸琴弦,伤怀也自心下涌动。
哀郢琴伴随着母亲走过了一生的路,也陪伴着她认识了康明,然后也从她的手里辗转到了康明的手里。
他每当看到琴,会想起她吧?毕竟此去一别,遥遥无期。
而遥遥无期几个字从脑海中浮现而后,给她更多的则是再难见面之伤痛。然后她将琴放到了膝头上,在脑中回忆着康明手把手教她的《离骚》之曲,手指放上琴弦,似是拨弄自己最珍贵的感情一般,专心地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秋冷月寒,水弦凝绝。
幽雅的琴声自绿绮阁中传出,《离骚》,随着秋风,或近或远地传到了紫藤楼,传到了鹿鸣阁,传到了这一些韦府中离绿绮较近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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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阁中,用餐末,韦元珪听着这琴曲怔了一怔,然后将碗筷在桌上放下。
餐桌畔只剩下韦坚、韦云绻和韦元珪三个人,韦元珪静静地听着琴曲,韦坚蹙了蹙眉,然后看到父亲问:“这是云珠奏的琴吗?”
韦坚“嗯”了一声,将碗筷自桌上放下,然后听到韦元珪哈哈笑了一声,道:“不愧是灵儿的女儿,奏得如此好琴!此琴技一显,依圣上嗜音之癖,王妃之位,岂有不得之理?家有此女,如藏至宝啊!”
韦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父亲,是嘛?”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继续忍着笑说:“珠儿可不是平常在你身边阿谀奉承的那些小狐狸。她可不是对荣华富贵感兴趣的女子。依此性,选妃之即,便是徒怀琴技。”
“哼,她的琴奏得有多好啊?我怎么听不出来?”云绻嚷嚷着:“就跟抽风似的。”
韦元珪没理她,只是对韦坚慢条斯理的说:“坚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金钱权势,是人能否舒心活着的基本保障,不然让你到街上去当要饭的,你高雅吗?你开心吗?人家连看都看不起你啊!作为云珠的哥哥,你应该好好地劝劝她,不然她的琴弹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不是吗?”
“是。我没说荣华富贵一点都不重要啊。但是她……她是女子,非男子啊。”
“不跟你说那么多了!”韦元珪心情似是不错,以手指敲着桌面坐节拍,一边听着琴曲一边道:“反正你小孩子也听不懂什么。”
康明坐在湖边的大石上,月色之下,白衣胜雪。一边听着《离骚》,手指扣着洞箫,同时也想起她第一次拿着曲谱来寻他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是个拘泥于琴曲,疙疙瘩瘩弹不利落的女孩。然后她在骆月儿的指导之下,在绿绮阁里用心弹出踏往今日的第一音。未想到得今日,此曲再传,已是如此如梦如幻,如泣如诉了。
湖风吹动白衣与洞箫末红色的流苏,在湖畔伴随着回忆的思绪,飘拂、飘拂……然后他不让自己再回忆这些思绪,哪怕坐在这湖侧,自李府回来后,她一袭青纱衣裙在湖边看到他之后紧张的站起来时,险些掉进湖里去的身影,仍旧难以控制地在眼里不断浮现、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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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计划,元珠是要在二更天时离开韦府的。
霞吟在帮元珠收拾好东西后便回紫藤楼去了,因为不想让别人觉察有异,而导致元珠的出行失败。
而对于霞吟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她一直待在紫藤楼里看着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到得康明的灯也熄了之后,便听从他的吩咐,带着怀中康明给她的,装着药的纸袋,然后悄悄地奔往后苑等候着,欲待来人到达门外的暗号传出后,便给来人开门。
她也并不知道康明这么做,是要放什么人进韦府来……
不过她也不想理会进来的是什么人,只是抱着双臂在秋风中悄悄地等待徘徊着,时不时地也会摸一摸怀中的纸袋是否还在,同时也会想起康明吩咐她的话:“到了一更时分,若是人还未来,记得把这药加到厨房内要端给夜间守卫们暖身的酒里。”
秋夜,手冻得清冷。她在门边等待,一边将手来回的搓着,以获得多一点的热量。同时看着夜月在漆黑的天空中慢慢移动。
终于,一更时分应该已经到了,人也的确还没有来,她便从怀里摸出那剂药,快速地往厨房跑去。穿过就近的重重院落,远远能看到厨房之内,也是灯火昏暗,在淡淡萦绕着的酒香气里,灶侧厨子正在灶内塞着柴火,灶上放着的便是给守夜的守卫们温的酒了。
脚步声惊醒了厨子有些打盹的眼,回头见到霞吟,厨子更是惊奇了一番:
“霞吟姑娘,这么晚还没睡?要找什么呢?”
霞吟便望着他嫣然一笑:“记得昨天三小姐吃了大叔您的一碗粥,赞说十分好吃,于是……”她羞惭般的笑了笑,一听这话,好大喜功的厨子却是喜笑颜开。
“真的?三小姐当真这么说啊?……这当然没问题!我现在就给她做!”
霞吟笑了笑,便看了看他温在灶上的酒:“大叔很忙吗?在温酒?”
“嗯!”厨子连忙找了淘米的盆,然后舀了一勺米倒进去,便朝外走去,“快温好了,霞吟姑娘帮我看着点儿。”
霞吟应了一声,看着他去淘米了,肥胖的身影消失在门侧,便也连忙从怀中将那包药取了出来,走到灶边,拿着药粉的手几乎都因为紧张而颤抖,然后她兀地揭开了酒罐,将药粉迅速地抖了进去,酒液蒸腾。
任务完成了。她重新盖好盖,将撒偏在灶上的白色粉末拂干净。然后收好药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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