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从朝衣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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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明当夜便离开了韦府,去了李府,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声再见。令韦坚懊恼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带着霞吟一起去了。霞吟这一去,还如何替代元珠呢?而且,如果韦坚没有推测错的话,此事是霞吟主动要求的。按康明的性子,绝对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且康明这一去,也是正式与他划清了界限,且康明投靠李林甫之事,不知怎么在长安城内传得人尽皆知,骆府自然也知道了,对此非常不认同,三番两次的劝康明离开李林甫。而康明对此,却是毫不理会,似是真下定了决心,永不回头。
韦坚暗地里派了人去打听康明的消息,跟着他,看着他每日有什么举动。而霞吟走后,元珠这里没有顶替,元珠为此而不敢草率离京,于是便拖了下来。未想到在中秋节形式而惨淡地过去,不过短短几日之后,麻烦便也来了。
本来韦坚也跟元珠说过,在她的画像上她的长相不算出众,他安排过也检查过,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能逃过这一劫。然而没过几天,突然一个太监传来了武惠妃口谕,说没想到韦家还有一个女儿,容貌虽然不出众,然而韦家素来家教有方,名门大户,王妃更应以德为重,于是要传元珠明日一早进宫去,好让她见见。
这消息无疑晴天霹雳,韦云绻气得一个晚上没吃饭,又是哭泣又是砸东西,而震惊的却是韦坚,以及元珠。
元珠容貌本就出众,虽然武惠妃传她进宫是因为画像上她并不出众的容貌,然而这一去,谁也不知她进宫去的结果是福是祸。而元珠呈递上去的画像不出众,让韦元珪知道了是韦坚做的手脚之后,也免不了是一顿责骂。
但是不管怎么样,第二日一早元珠要进宫,却是毫无疑问的了。
“云珠,惠妃娘娘如今圣眷正隆,宫里又是个等级严明、看重礼仪的地方,明日进宫,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小心。每一字每一句,都千万不要说错。懂吗?”
元珠点头。
“进宫的时候,千红和赵嬷嬷都会陪你一同去,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问她们。”
元珠再点头。
“惠妃娘娘问话的时候要仔细回答,别总板着这个脸!”韦元珪厉声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道具有皇室血脉的亲王们还比不上一个康明吗?要多微笑。记住,现在的康明已经不是我们的康明了,他是我们的敌人。”
元珠怔了怔,抬起头来。
“况且,他有他的婚姻,你也有你的命运。虽然现在他和骆姑娘的婚事又有了一些波澜,然而你的命运和他是搭不上边的。你要清楚这一点,再伤心再怀念……”
“我不信什么命运。”
“那你也要为韦家着想!”韦元珪十分不悦地斥道:“不要忘了你也姓韦!”
“但那也只是因为我姓韦。”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父亲,一字一句地问:“不过就是因为我姓韦吗?我长这么大,难道你养我育我了吗?”
一旁一直静静坐着的韦坚眉头一沉,看着韦元珪的脸色渐渐发白,也有些紧张。就在这时,鹿鸣阁外,韦云绻也怒冲冲地闯了进来,立马就朝元珠冲去,韦坚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她,她却仍然在挣扎:
“难道你还不足够吗?!韦元珠!!”
元珠低了低首,韦元珪烦恼地望着他这个小女儿。云绻再次想要甩掉韦坚的手,然而还是被他紧紧地拉住,她很生气地望着元珠问:“姓韦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要随着康明去姓康才好吗?你不要忘了,他要杀的可是你的父亲!!”
元珠一震,颤抖着闭上眼,调整呼吸。
“不管怎么样你都姓韦啊!”她剧烈着呼吸着骂道:“要不是因为你姓韦今天还不会有这待遇呢!你真没良心!!如果我是你——”
“云绻!”韦坚低喝着,云绻回头瞪了韦坚一眼:“你姐姐被惠妃召见又没代表你选不上,发什么脾气?”
“我发什么脾气?!”她还是想要挣开他的手:“我说这个人根本不配当韦家的子孙!”她用另一只手指向元珠:“她根本不配……!”
韦坚第一次打了她。
耳光落下去,她的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发髻也因这厚重的力道而微微松散。她捂着脸怔住了,没有元珠打她时的愤恨与激烈,只是怔怔地望着地面。室内鸦雀无声,然后她慢慢地回过头,用那对渐渐泛红的眼睛望向韦坚:“……你打我?”
“你真该好好控制一下你的脾气!这样怎么参加选妃?去给我们家丢脸吗?!”韦坚再不客气地责问,看着两行泪水从她的眼中滑出,问:“你天天讽刺云珠,她有没有说过你半个字?她不配当韦家的子孙?你知道她为了韦家又做出了什么牺牲吗?你知道她成为韦家的子孙遗失的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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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笑着望着他眯起眼,走上前:“是吗?”她继续问他:“二哥哥,一切——都是因为她对吗?!”韦坚无言,她兀地回过头去望着元珠,眉头蹙紧,脸也似乎因怨恨而微微地抽搐了起来。
元珠似乎也能感觉到她看她的犀利的视线。
她望着她的目光那么锐利,似乎是要给她挫骨扬灰一般。韦坚哪怕是望着她的侧面,也觉得有些慌了,忙唤了一声:“云绻……”
韦云绻冷哼了一声,回过头来从他的身边往外走去。
削肩轻轻地擦过他的手臂,她的脚步径直往外离去,似乎是办完了事离开时一样的理所当然和冷淡,韦坚有些无措地望向她离开的步伐。没有哭叫、没有吵闹,她就是这样离开这里,反而超出了他的预料。
韦元珪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云绻的身影消失在门拐角。

元珠第一次穿上了公服。绛红色雅致的纱衣上印的是朱红色的花朵,朱色镶边,同样质料花纹的儒裙,绛红腰带,绛红披帛。发髻很普通的绾了初唐时盛行的高髻,很单纯地显得娴雅端庄,脸上贴了花钿,扫了蛾眉,发上也嵌了丹朱蝶。
翟车绕着宫墙缓缓驶至左银台门,在宫门前停下。
车幔缓缓揭开,一个大太监的面孔出现在车幔前,带着笑说:“姑娘,下车吧。”元珠怔了怔,然后起身,裙摆微动,躬身出门。老太监接住了她洁白纤长的手指,亲自扶下了车来。
赵嬷嬷和千红走上来向老太监行礼,道:“高公公好。”元珠连忙也欠身行礼道:“高公公好。”
老太监笑着望了望她,“真是个乖巧的人儿,长得真标致,但是怎么和画像上不怎么像呢?”
千红忙接口道:“回公公的话,想必是小姐那天穿的衣服不大好看。这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换了身衣服,也就全变了。”
高力士恍然的“噢”了一声,元珠则一直默默的未曾说话。他的笑意仍是未离的,再打量了一下元珠,便笑吟吟地回身道:“那走吧!”
估计高达二十多丈,恢弘矗立的左银台门,有着庄重古朴的城楼以及坚硬的城墙,呈现出灰蒙蒙压抑的色调。元珠抬头望着城楼在眼前的矗立,跟在高力士的身后,穿过高大的门洞,不禁也想起了曾经骆宾王的一首诗——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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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李府以后,康明凭着本身出众的才智与文才,不仅专门为李林甫理政谋划,李林甫每次回家后都要寻康明陪伴谈笑。短短几日,似是真离不开他了一样。
康明却也不敢真因此而掉以轻心,仍然谨慎答话处事,李府上下倒也十分地喜欢他。
而他也知道,这一切有一半是姜馥的功劳。是她让他屏弃一切过去来到李府,是她派人以牺牲生命的代价换来李林甫对康明的信任。而这次刺杀贺诠虽未遂,但是刺杀前姜馥便已派人向韦府内透露消息,在李林甫眼里也就顺利的成为了一个识人不当的意外,对康明的能力自然没有什么怀疑。
而这一切都是在姜馥的安排下,牺牲了三个并算不上武艺高强的刺客换来的。
此事一出,他也再未着白衣。
霞吟是陪在他的身边的。看着他在那个夜晚从紫藤楼外走进来,一直不停在门口来回徘徊的她也望着他止了脚步。而他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意味,只是望了望她,然后微笑了一下。

“霞吟,我要走了。”
她当即一惊,立即问:“去哪里?”
“去李府。”他笑了一下然后说:“以后我不在,你要……”
“我也要去!”
她看到康明的脸上怔了一怔,她也望着他慢慢地走上前去。她的语气从未如此坚决,她的目光也从未如此恳切,哪怕她骤然又醒悟了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随着停下脚步,然而她还是无法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的望着他走。
她不禁啜泣,走到康明的面前跪下来,便要磕头,然后康明倏地低身扶住了她。
“别这样,快起来。”
霞吟泪水凝睫:“康公子,让我陪你走好吗?我不会给你惹麻烦!霞吟的命就是公子救的……您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求您让我跟着您好吗?康公子……”康公子、康公子、康公子……
她求了无数次,掉了无数滴的泪水,看着康明的脸色上的坚冰一点一点的融化。他劝告她、他安慰她、他阻止她,然后突然住了嘴,似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她。她看到他的目光也开始慌乱游移了,然后他突然苦笑起来,她仍然在求他。
然后她跟着他一同来到了这儿,与韦府相比起来丝毫不逊色的府邸,以及更加庞大的家族。她偶尔会换上男装去各处街坊酒肆间打听各种各样的消息,以及送信、通报,同时也服侍康明的起居。
再也不用面对碰到韦云绻时恐慌屈辱的场面,也再不用面对小荷的冷嘲热讽。还有……再不用因为元珠的存在而耿耿于怀……
虽然,他仍然很少看她。
她每次站在康明面前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望向不知名的别处,嘴角是微笑,他也极少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过。
还是能见到骆月儿。最近康明的事成为茶坊间闲时的话题,虽然民间流言的版本众多,终不可采信,但是对于知情人来讲,康明之所以投靠李家的原因还是不难猜测的。而此时的李家并不是恶名昭昭的家族,对于老百姓们来说,也很自然地不知晓康明实际也并不算光彩的行为。但是对于同样在朝为官的骆家来说,情形就不一样了。
骆大人和骆夫人请康明去骆府询问了好几次,为什么要离开韦府而投靠李府,还参加科举不参加。虽然语句极其委婉含蓄,康明还是能感觉得到他们对他前途的“关心”。
苦笑。骆大人和骆夫人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吗?骆月儿坐在父母侧的神情显得十分复杂。他静静地望着她。
他固然相信自己仍然能给骆月儿幸福,但是面对已经为女儿的婚事后悔的她的父母,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所谓的几代世交,手足之情,并不代表能够超越亲情的分量。他们爱女心切,他明白,也理解。于是再次与骆月儿独处,他终于问她:“你还愿意和我成亲吗?”
少女没有答话,坐在杏园的巨石上似在思索。康明苦笑道:“现在你的父母一定不会再勉强你与我成亲了。”
她还是没有答话,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康明不禁沉默,过去她所说过的话流转耳畔,也从她的神情上读出了应有的答案,然后再次勉强地笑笑,从她身边站起身来:“那我明天就去跟伯父和伯母请求退婚……”
“不,子浚,等等……”
他停下脚步,她转过头来,用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穿着栗色罗袍的背影。
“我不想再待在家里。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他诧异地回过头来,然后看到她从石边站起身来,慢慢地朝他走过去。淡黄色的衣摆掠过棕黄色的土地,她望着他笑了笑:“我和你退婚之后,我的父母肯定要把我嫁给别人的!我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怔住,然后叹息:“月儿……你又何必……如此执拗。”
“我不想嫁……”
“你父母一定能帮你找一个比我更好的郎君来配你,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喜欢上他?又何必离开家门远走他乡?”他沉吟:“像你这样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又如何受得了蓬门敝帐之苦?”
但她的神情仍然坚决:“珠儿的母亲曾经也为了爱情背井离乡,逃奔上千里。她同样是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我相信她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更何况,我做的是我应做之事,也值得我去做,我一定不会后悔。更何况我这一离开……”她望向秋日凄清的黄叶,“也能有更多接触外人、选择自己想要的终生的机会,不是吗?”
康明沉默,骆月儿的神情显得也不是那么喜悦和高兴。但是她的眼神仍然是清澈而明亮的,世界在这样的眼瞳里绽放出纯洁明丽的色彩。然后她把视线移向他,坦白而期望地望着他。没有犹疑和忐忑,只是那么认真而明亮地望着他。

元珠从宫中回来到韦府中后,韦坚立刻到府门口迎接。她的脸色仍然是有些闷闷不乐的,和去时无异。一并同韦坚往府内走,韦坚一边也连忙问:“在宫里的情况怎么样?”
“武惠妃说我长得和画像上不怎么像。”
“然后呢?她显得失望和不高兴了吗?”
“没有啊!她还说,还好她看到真人了,不然不是把我漏选了嘛?”
韦坚诧异了,停了停脚步,觉得这有些不对劲啊。元珠仍然往里走,他连忙又赶上前去,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十分蹊跷。然后他又问:“单召见了你一个人进宫吗?”
“不是啊,还有其他两个姑娘,都很漂亮的。”
韦坚更加觉得奇怪了,然后又问:“是哪个府上的姑娘啊?”
“不知道啊。”她说:“我没注意听。”
韦坚无言,看着元珠也是有些浑浑噩噩的样子。自康明知道自己身世之后,汪婆婆死去,她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容易出神,目光涣散而忧郁,仿佛不小心灵魂飞了出去。他便嘱咐她好好休息,一边送她到了绿绮阁,再逗她笑了一笑,便回身和千红一起往来路走去。
千红知道韦坚有话要说,便也就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等着。韦坚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终于回过头来望向千红,然后问:“元珠在宫里表现得怎么样啊?”
千红回答说:“惠妃娘娘问什么她答什么,话是没有说得逾矩的,但是总是显得有些冷,偶尔笑一笑也显得勉强。”
“那惠妃娘娘什么反应?”
“还可以吧,没有不悦的样子。记得牛大人家的姑娘给惠妃娘娘敬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立即就吓得哭了,惠妃娘娘也是一脸不高兴的神情。然后只有站在身边的姑娘再去敬茶,茶盏拿在手里稳稳的,惠妃娘娘望着她还微微笑了一下。”
“……这不算什么。”
千红闭了闭嘴,低下眼,继续跟着韦坚走,却明显觉得他心思浮动,便安慰道:“事已至此,三姑娘能选上是好事,你又何必……”
“什么是好事?!”他一脸怒火地回过头来,千红被吓得脸色苍白:“元珠从来不像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过着失去尊严失去自由的生活!”
千红望着他吓得手足无措,而他望着她的视线也从愤怒逐渐变得哀伤起来。她本来想要缄默的念头不禁又消散了开去,但是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作为一个丫鬟,哪怕将是他未来的姬妾,她也并未看过一向温和风趣的韦坚这样对她生气过,心里不禁也觉得伤心和委屈,然后他回过头去。
他冷笑了一声:“不过这又如何呢?现在有多少女子都是这样过的。”说着他便往前继续走去,把千红独自抛在当地,然而没走几步就有一个探子奔了过来,屈膝跪下,问礼。
他连忙问:“怎么样?”
那探子看到只有千红在,也就不隐瞒,然而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属下今天看到姜姑娘从李府里走出来,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属下便跟着她过去。然后看到她到了清风茶坊,与李大人以及老……大人在一起……隐约在聊三小姐的事,相、相谈甚欢。”
他望着他微微地蹙起眉头:“……大人?”
“……是。”
他朝他慢慢地走过去:“我……父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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