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柳絮无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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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宁亲开始跟李瑁做伴,在寿王府中时常逗留。
她日日陪他抚琴弄墨,种花锄草,谱歌写曲,谈论诗文。似乎是心有灵犀地逃避,他们甚少谈及朝政,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回忆过往的时光,以及彼此的境况和情感,已不记得生活有多久未如此简单安宁过。
李瑁对杨玉环却没有宁亲想象中的那么好,这也是宁亲过去从未想过的。过去的她以为,李瑁是随便对哪个人都会很好的,尤其是他怜香惜玉的性格使得他对杨玉环这样的美人应该更是宠爱有加,但是现在才发现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宁亲来了,寿王妃便被孤零零地晾在那儿,虽然他对她仍然体贴和气,但这样的和气却几近客气了。
“为什么呢?哥哥。你不喜欢寿王妃吗?”
“喜欢啊。”
“那你怎么对她这么客气?这几晚上我也没见你和她同房啊。你们吵架了啊?”
红叶在风中飘落,宁亲接住其中的一叶,对着夕阳凝视那艳丽的红。
“不是。”
“那是什么?”她回过头来:“人家说你们夫妻恩爱,你当初是对她也是一见钟情呢。”
“是啊……是一见钟情。但是现在不钟情了。”
“为什么?”宁亲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因为我从未真正对她钟情。要钟情的也只是她容颜的美丽而已。”
这话语的直白让宁亲觉得有些陌生的打击:“那……你有对谁钟情过吗?”
“有啊!”李瑁的眼中似乎划过了一道美丽的光,但是又马上黯淡下去了。夕阳的余辉沾在白色的衣摆上。宁亲在他身侧于夕阳中落满枫叶的椅子上坐下,手指在身侧的桌上轻轻地点着,等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然而良久过去,他仍没有开口。宁亲转了转脑袋,继续问:“为什么不说话?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啊。”
李瑁低着头,然后轻轻地说:“她是洞庭湖中的一名摇船女,曾经的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一日之谊,但也仅此而已……”
宁亲微微地笑了笑,抬眼看那天际的残阳余光。
李瑁的思绪似乎也飘到了远方的不知处,语声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和宫里的女子们相比并不算美,顶多就是清秀。但是她却很自然清新,穿着青色的衣裙,随意梳成的髻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性格很安静,唱起歌来……歌声很好听。”
“那你为什么不去接她来府里?”
有一瞬的安静。
“因为……她是洞庭的清波。我怕王府的风气会玷污了她纯洁的灵魂。所以……我不能把她接到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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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时期,寿王上报身体微恙,下不得榻,更无力理会朝政,实际却只是在府中闲养。而此时此刻,寿王府也远不如曾经处于鼎盛时那般,日日访问者不绝。如今,这里显得那么冷清,探望者寥寥。别提曾经极力扶持他做太子的李林甫、牛仙客等人了,就连和李瑁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盛王李琦、咸宜、太华公主都不曾踏入这府邸一步。恰好又是秋季,百鸟飞绝,整个王府中便连聊以慰籍的生机都不再有,只剩萧条冷清。
清辉洒落一池波光粼粼,宁亲和李瑁一同坐在寿王府中水榭廊前的木地板上。**的脚尖点着清冷的湖水,长发悠悠地披散而下,勾勒出古典清贵的背影。
“明日便是太子入主东宫的日子了罢。”
明日便是秋七月己巳,册皇太子,入迁东宫,大赦天下的日子了。自六月明皇立忠王玙为皇太子的庚子日,已有一月光景。也便是在明日,忠王的皇太子之位,便要正式地确定下来了。
宁亲瞬了瞬目:“是。”
“宁亲,你一定会永远地站在李嗣升的那一边,对吧?”
宁亲回过头去,看到李瑁眼中凉丝丝的光,心下一寒。他称呼忠王为李嗣升,也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如此阴凉。她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不觉望着他愣住。
“李林甫虽然已经抛下我了,但是也不意味着他当上了太子,就会高枕无忧。”他凄冷地笑了笑:“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一定不会有的。”
“清哥哥……”
“小信。我再不会是你过去的清哥哥了……你陪了我这半个月,我已心满意足,现在的你尽可以离开这府邸,再也不回来。”
“……为什么?”宁亲的眼中骤然蒙上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
“因为,我无法忘记我的母妃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也许我的做法不近人情、也没有道理,但是我就是恨他!”他的美眸中掠过一丝怨毒的光:“是李嗣升害死我母亲的。害死母亲的不是什么三庶人的冤魂,而就是李嗣升。”
宁亲的心幽幽一颤,随着她撇过了头去。她也早有预料,但是当这话真从李瑁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悲伤与震撼。
她不觉靠上前去。
靠在他的侧肩上,泪水也在眼眶中悠悠地荡。手足在冷月的清辉中白皙得几近透明。她强自地睁大眼睛,望着天空的明月, 把泪意逼入眼内去。
虽然李瑁不是她的同母哥哥,然而却也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之一。没有人能想得到,曾经她和嗣升的兄妹关系进行得那么艰难。
她日日跟着嗣升和李溢到光顺门外;她每看到一样珍宝都想着要送给她的嗣升哥哥;她想方设法地想要接近李嗣升,从跟随、请旨到逃宫,她哪一样没有试过。她小心翼翼地让嗣升不要讨厌她,于是她自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伪饰自己。所以她听到王皇后死去时明明那么高兴,高兴得几乎就要跳起来欢呼,却也立即便调整好心情去找李浚,在他面前佯装伤心而哭泣。
然而她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推开。
在开元十四年,王皇后死去后,她以为这是她接近他心灵的好时机。那段时日,李嗣升日日闭门不出,她着急地从宫中请旨奔到十王宅,不停地敲他的门,他不开。她坐在他门外面等,他还是不开。
他是那么冷硬的孩子呵。可是宁亲很难过,她不懂。为什么?她是他的同母妹妹。死去的只是一个把他从他生母身边夺走的假母亲……你为何要如此难过?

难道你不知道,从此以后,你就可以回到你真正母亲的怀抱里了么?
但是他就是那样地不理会她。而那时她和他的关系明明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她以为王皇后的死能把这进展的速度加快。却没有想到这噩耗不仅没有把这进展的速度加快,却反而在瞬时之间退回了去,退回到了那起始点。她突然也好恨他:为什么!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和母妃都不如一个养母重要么……
但是他仍然是他的亲哥哥啊。
她歪在他门外的廊柱边睡着了,她睡得恍恍惚惚,因为衣衫单薄,于是梦中也时常被冷醒。她一醒来便望向那紧闭的房门,有没有打开的迹象。然而一切都是让她失望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这样地,她一次一次地陷入失望。
直到次日天明,当“吱呀”的开门声终于传来时,她却已没了睁开眼睛的力气。
身子动了动,她想站起来,然而却顺着门柱滑下……还好,“宁亲!”嗣升连忙夺步上前,她感觉到自己重新落入了他的怀抱里。
这一病使她觉得何其幸运。她可以多在忠王宅里留几日了。原本,她只是向父皇请了一天假的。
她偷偷地把药倒掉,让自己能够不好,以便一直留在忠王宅里。然而她晕倒了,嗣升哪怕不再那么绝情,却也并不因此而与她多亲近。终于,她在他来探望她的那个傍晚佯装睡着,然后在他端详片刻后将要离去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止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他诧异她还没有睡着。她望着他虚弱地笑了笑,接着跟他说:“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病得很重,嗣升哥哥会不会难过。”
虽然……直到她假装睡着的那一刻才发现,他到底难不难过她并不可能知道。
嗣升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无语感。宁亲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然后问:“嗣升哥哥……在你的心里,王皇后比我和母亲还重要么?”
他没有说话。
但是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明明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情愫,蹙起的眉头显示出他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厌憎之意。宁亲隐约能意识到,却没有管那么多,她不相信那个蛇蝎一样的女人会不如她和他的亲生母亲。他现在只是被蒙蔽了、被蒙蔽了……而她终会让他醒过来。
由是她问:“为什么……?”
嗣升没有理会她的问题,不知想了些什么,良久后,神色划过了一丝奇异的颤动。接着他把被子给宁亲披上:
“好好睡罢……”
“不,哥哥,”她挣脱了裹在身上的被子,抓住他的手:“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目光又飘到了别处。然后终于淡淡地回答道:“你想太多了。你们和她相比……始终是与我亲近得多的亲人。”
“……真的?”
他回过头来,点头:“真的。”
宁亲高兴地抓住被子躺下,然后看到他起身往门外走去,连忙又坐起身来:“你要去哪里?”
“今日公务繁忙。”他没有回头:“你先睡吧。早些休养好了,才能回宫照顾母妃。待我处理完公务,再来看你。”
她高兴极了,却没有注意到他语义和行为的矛盾。——他并没有为自己对她和她母亲的疏忽做出何理的解释。哪怕他说,她们和王皇后相比始终是与他亲近得多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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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愈之后,她仍然兴冲冲地往返于忠王宅。因为嗣升极少到她的宫中去见她。就算真的去了,也不过寥寥数语便离开,她只有亲自往忠王宅才能和他联络感情。
但在意识到他语义和行为的矛盾之后,对于他的生疏她也曾奇怪过。为了寻找答案,她曾问过李溢:“溢哥哥,嗣升哥哥他对你也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不是。”
这答案让宁亲有些打击。但她的脸上也马上显示出了怀疑。李溢继续说:“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对我。你也看到了,我们每天都一同给皇后请安,他还亲自接我出书房。如果是我哪天不等他接,他还会生气呢。”
“……真的?”
她失望地去找嗣升,问他:“为什么你说我们是你亲密的亲人,对我们却如此生疏?像对溢哥哥那样对我不行吗?……哦,还有,你也很少进宫看母妃!”
他说:“溢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从此便再不答半句。
她不禁失望。却仍然一天天赖着他。她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
不久,她的母妃将要被册封为皇后。那晚,她兴冲冲地又请旨到他府中亲自跟他报告这个好消息。但是他看上去很不欢迎她,看着他冷漠的脸,她再次失望了。
但是她仍然不走。
她死赖着吃了晚饭,又硬缠着要嗣升教她茶道,再和他下了几盘她才刚学的棋。眼看已经深夜了,嗣升三番两次地要她回宫去,然而她仍然摇头,说时间还早,她待会儿再走。嗣升便继续捺着性子陪着她,终于到了子时,嗣升跟她说:“你现在该回宫了罢。”
宁亲笑嘻嘻地回答他:“不……嗣升哥哥,我……”
“你马上就给我回去——!”他站起身,声音高高地扬起,气愤地命令。
她惊呆了。
她没有想到他会断然用这种态度命令她回去。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逐渐被水雾迷漫。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这样对她大吼大叫。闷雷在天际滚滚而过,闪电照亮了宽敞的厅堂。她望着他,然后泪珠终于忍不住从眼眶里掉下,她抹了一把泪水往外奔去,一边奔,一边伤心地大哭。
他没有来追她。
她原本想告诉他说自己今晚不回去的,然而他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实际今日她是向明皇恳求过,让她在忠王宅中过夜的。
她乘着车赶往大明宫,一路啼哭不止。他的愤怒语气伤了她的自尊,也在瞬间瓦解了她原有的所有自信。她从他爆发的脾气里仿佛终于看到了他的心,他不喜欢她,他就是不喜欢她……她,没有必要再缠着他了。
然而她还是不那么死心。她还想问为什么,她想知道真正的答案。难道在他的心里她还不如李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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