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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刀吹了声口哨,这个小东西呼吸急促抖得一塌糊涂,想必是吓傻了,虽然在胡言乱语但还算有趣。正好,他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就和她玩玩吧。于是,奏刀半贴着攸耳的背,懒洋洋地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眯起眼睛轻声嗤道,“好主意,为什么不呢。这破地方十几年没见红了,有些寂寞呢。”
他手中那串酒坛已经碰上了攸耳的小腿肚子,隐隐传来一串哆嗦。他笑了起来,接着又道,“什么时候好呢。对了,西边的岸上倒有块好地,贫得很,没什么虫蚁。人埋那儿棺材都不用草席一卷就行。”他的声音优美而冷酷,话中的意思更是令人发寒。
“择日不如撞日。”攸耳倒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可惜她晃悠地实在有些离谱,而且脸又红又肿,看起来完全是个笑话。
开什么鬼玩笑!花西月眉毛一蹙,用余光瞄了一眼匆匆跃回的莫中音,心中不免惊讶,这位莫四爷的脸色虽不大好看,但一点上前声援的意思也没有,还真是沉得住气。再看身旁的攸醉,更觉奇怪了——这个孩子明明对那小姑娘紧张的要命,此时却不进反退,不但把刚刚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了,连扶上腰间的手都悄悄放了下来。
“哦?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也不怕老头子活剐了你。”奏刀做出兴致勃勃的表情,眼神愈加冰冷。他突然发现,这个臭丫头醉归醉,头脑倒是清楚得很,话赶着话,自己就跳了进去。治完了再杀?说的轻巧,治完了,还杀得了吗,还杀得下手吗。昨夜是叶欢然,他当然可以这么说,赫赫花氏在他心里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毫无意义。可杜许呢?一同长大的师兄弟,见死不救是一回事,亲手弑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错,奏刀是一个偏执冷漠且暴戾无常的“酒鬼”,可他的血是不是真已结成了冰他的心是不是真已化做了石头?如果真是这样,不论什么原因,他又何须把自己困在这醉生梦死,一晃就是十年?
攸耳显然是在打这个主意。况且,她还听说这个“酒鬼”神医是个一诺千金的家伙。
“你愿打,杜许看起来也挺愿意挨的,杜庄主为什么要生我的气。不过是治个人再杀个人,至于这么婆婆妈妈吗。”攸耳像模像样地嘿嘿了两声,只是突然间头一晕,咚地撞上奏刀的脑袋,眼泪都快撞出来了。真是自讨苦吃,你这个间歇性发作的多管闲事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她暗暗叹了口气,不痛不痒地骂了自己两句。
“小丫头,你不用激我。我虽然发过誓,有生之年见死不救,但治了再杀不算破誓……”
奏刀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说什么,是肯去治了的意思吗?攸耳就算竭尽全力也听不清楚,她的眼皮像吊上了石碾,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
攸耳醒过来的时候日已西沉,朦朦胧胧中她听见有人在身边说话。
“……过了安益就是丰德,二少爷说那里和我们汇合,之后走水路去丁阳山”一个人压低了嗓子道。
一阵咳嗽声后,只听第二个声音沉吟道,“丰德东南七十里的徽县是洛州的通衢重镇,有官道经过直通丁阳,虽说是绕了些远路但还是要比走水路快。西月,给槲衣传信,我们改在徽县汇合。”
“少爷,二少爷说了,走水路稳当少些颠簸,不在乎这一天半天的。而且姑老爷出门的时候二少爷已经通知过他了,请他在阳津度等我们,到时候船靠一下岸,大家一起走。您是知道的,姑老爷最烦雪鸽,即便想飞鸽传书也找不到他。”第一个声音的语气虽然很恭谨,但隐隐透着几分笑意。
“这个槲衣……”第二个声音无奈地笑了笑,“也罢,既然夜楼的黄泉拜帖还没下,时间倒也充裕。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事,攸醉,你同攸姑娘商量的怎么样了?”
攸醉?攸醉!
攸耳的脑袋里如有钟撞,七晕八素中就这两个字听得最清楚,“小醉——”,她吃力地唤了一声,腹内立刻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攸姑娘,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们攸醉兄弟急坏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立在榻边,充满揶揄地笑道。
攸耳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的一切才逐渐清晰起来。这里是昨晚自己休息的厢房,榻前站着的是花西月,几步外的花案旁一正一偏坐着叶欢然和攸醉。见她醒了过来,所有人都吁了口气。
“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有人生来滴酒难粘,甚至过于浓烈的酒香闻一闻都会大醉,我一直不相信,想不到竟是真的。”花西月扶着攸耳坐了起来,拿过几个荞麦皮枕头让她先靠着,转身又斟了一杯茶递过来。
叶欢然坐在椅子上淡淡地笑道,“我们正说到你,你就醒了。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只有攸醉板起一张脸,僵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硬邦邦地甩出几个字,“你可真有本事。”他那一脸忧色还没来得及退干净,这样一看反而像是个在闹别扭的小孩。
攸耳心中微暖,揉着眉心岔开话题道,“奏刀后来怎么样?”
“和莫兄一起走了,他能去看杜大侠真是再好不过,奏先生“佛手”的雅号可是真火淬来的,以后的事情好都办了。小姑娘,你可真了不起。”叶欢然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地笑意。
“他心情不好,被我钻了空子罢了。”攸耳悄悄地松了口气,这才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喝喝起来。
水刚喝了一半,一红一黄两道影子就风一般冲开虚掩着的门卷了进来。
“欢然,怎么回事,我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一个发白齿摇但风韵犹存的红衣老太太径直冲到了叶欢然跟前,噼里啪啦地嚷嚷起来,一个英气十足的黄裙少女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
“先萝姑姑,您先坐,喝口茶。奏先生去看过杜大侠了么,结果如何。”
“二师兄一个人进去的,他不让我们待在旁边,两个时辰后他出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答话的是杜燃月,她一夜没睡刚才又跟着杜先萝一路飞奔体力已快透支了,这一句话说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
“如此说来恭喜了,没消息就是还有希望。这么快就有了思路,不愧是‘佛手’奏刀。”叶欢然沉吟片刻后微笑道,继而将头转向杜先萝,“先萝姑姑,您方才想说什么。”
“我刚听如何一说简直不敢相信,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爱护自己的身体!”杜先萝都喝完一杯茶了还是气冲冲地,连珠炮一样吵吵了起来,“欢然,不是老姑姑说你,你现在这副身子骨就得好好休养,到处跑像什么话,不要命了么!诺大的花家干起事来没人了?就缺了你一个?!你娘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爹怎么办!”她说着说着眼眶都微微泛红了。
杜先萝和叶恩是忘年至交,二人在丁阳山相识之日,叶恩正带着七岁的幼子在祭奠亡妻。十余年的交情,叶恩如何将对亡妻的一片深情灌注在这唯一的儿子身上,杜先萝再清楚不过了。
提到叶恩,杜先萝这才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重了些,她叹了口气,越过案几将手轻轻的覆在叶欢然肩膀上,放缓了声音接着说道,“欢然啊,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可是你好好想想,你的身体就算撑到了天龙寺,又能起多大作用呢。你在那反而会让你爹和你的兄弟们为你担心,如果真得动起手来,他们还要分心照顾你。还有,你若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差池,对得起你娘吗。二十年前她因为夜楼的事情遇难,二十年后她的独子又为了所谓地报仇在夜楼的事上赔了性命,你想想看,九泉之下她能安息吗。孩子,我也曾经是一个母亲,一个当娘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自己的孩子好好的活着啊……”

一时间房中寂然无声,安静地令人发慌。
叶欢然将头靠在椅背上,沉默起来。他的神情仍旧是淡淡地,散发着他独有的,透着刚毅和沉静的优雅。只是渐冷的夕阳透过轩窗泄了进来,凄红色的霞光将他瘦削的脸庞映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凉。
许久,他才轻声道,“我今天从攸耳姑娘那听来一句话,很有意思。她说是人就有死的那一天,总把死人看得比活人还重要,在没什么意思。我娘,我舅舅,都已经故去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我们花家的每一个人,包括我爹,没有一个轻言报仇。为什么,大约就是攸耳姑娘这话的意思了,逝者已矣,好好珍惜或者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
他停下来,吃力地将手伸向脑后。花西月的瞳孔陡然放大,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叶欢然便已将那块遮光的黑布摘下来了。
“欢然,你这是……”杜先萝噌得站了起来,声音不住地颤抖着。
那双绯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杜先萝,极慢地眨了眨。细小的血珠漫至眼角,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啪嗒两声落在叶欢然的衣袖上。殷红的血滴在淡青的布衣上,很快便晕开了,化成一种透着惨碧,触目惊心的赭色。
“少爷!您的眼睛今天已经用过一次,经不起再见光了!”花西月扑到叶欢然身前,顾不得礼数,夺过那块黑巾,飞快地系了回去。
叶欢然靠在椅背上呼呼地喘息起来,休息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先萝姑姑,如您所见,我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其实家父心里也清楚得很,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让我来找奏先生……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奏先生再厉害,也只能医生病的活人,而现在的我,已是药石罔效的半个死人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清冷之极,好像这是别人的生死,与他毫无相干。
“一个必死之人,能得到地最大的幸福就是死得其所。现在有一个机会,让我能选择到底是缠绵于病榻浑噩而死,还是全力一搏为还夙愿而亡。先萝姑姑,想必不用解释,您也可以理解我的决定了。至于会不会拖累亲友——”叶欢然顿了顿,微微扬起巴,迎着最后一抹金色的夕阳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摄人心魄的笑容。他身后那一袭烟灰色地长发在夕阳中竟氤氲出一瀑灿烂光华的银光,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一丝丝都在吟唱,“短衣匹马帐白头,停云笳鼓未动,杯酒已离休。先萝姑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您只管把心放宽罢。”
杜先萝默默地看着叶欢然,一双老眼早已湿润了。这个青年千疮百孔的羸弱身躯里有着多么骄傲,多么强大的灵魂啊!
除了攸耳,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熟悉词中那个赫赫有名的故事:
前朝开国君王被心腹鸩死,他身患绝症在外求医的金兰兄弟得知消息后,不眠不休地赶回来为他报仇。这位英雄手持酒盏——那是他们兄弟结拜时埋下的同生共死酒——单枪匹马杀入叛军阵中,试警的战鼓还没来得及敲响,他就已取下了背叛者的人头!最后,在数万叛军洪水般的困击下,伤势沉重的英雄从容不迫地饮干了那杯酒,高歌一曲《短衣行》后饮刀自尽。
“好孩子,什么也不用说了,老姑姑不再拦着你了!可是,你千万要答应我两件事。”
“您说。”
“第一,明天就是我们奉族人十年一度的罪己祈福节了,老姑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多留一天,让我们的掌族圣女为你们此行祈福。”
“好。”
“第二,”杜先萝深吸了一口气,苍老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带句话给小叶恩,让他好好照顾他儿子,要是那孩子在夜楼手里折了一根头发,我都让他好看!”
“……好。”
杜燃月看了一眼铜镜中酒足饭饱的豹儿一般懒洋洋的背影,执眉笔的手不禁顿了顿:小耳,小耳。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古灵精怪离经叛道,又或懒洋洋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意的人,究竟哪个才是你?
五子奁,铜镜台。大大小小的雕花漆器或开或半合摊了一桌。镜中一个发髻半盘半散的怔然美人,云手执着沾了烟墨的眉笔,两颊是羞醉桃花的嫣红。
镜中人痴,观镜人笑。
攸耳哼了句小曲,心情愈发的好。一双跷起的脚从红木圆凳转移至花架上,敲起轻快的拍子。她一边快意地享受着手中汁甜肉厚的大蜜桃一边呜噜呜噜地随口问道,“燃月姐,今天的祭祀究竟有多重要?我看进进出出的人都换上盛装了。”
杜燃月一边往眉心贴着金色的花钿一边笑道,“这是奉族十年一次的罪己节,是寨子里最重要的氏族活动。每逢罪己节,时任族长就要召集全寨的族人聚在一起燃天灯感谢天赐地馈,感谢亲人朋友在过去的十年里里曾给予自己的关怀和帮助。至月行中天,每个人都要用清泉濯足,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在大神面前发誓会竭尽全力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且绝不重犯。然后仁慈的母神就会在接下来的十年中继续庇佑诚心忏悔自己的过失并以善念祈福的人。我们七止庄和奉寨通婚已近一百年了,所以庄主不论老少,多多少少都有奉族血脉。”
“原来是这样。”攸耳将桃核弹进桌上的青花碟子,抻了个长长的懒腰从摇椅上站起来。她晃到杜燃月身边,饶有兴致地看起杜燃月绾发来。
梳妆梳妆,照理讲,应该先绾好头发再开始妆点的。可杜燃月从小是个男儿性子,平日里随便惯了,哪会盘复杂的发式。描眉,点胭脂,抿唇红……能拖则拖,实在没事做了她才翻出一张三鬟髻的工笔画样,没精打采的研究起来,一把篦子拿在手里怎么使都不得劲。攸耳在一旁看得心里直痒痒,终于忍不住了,从杜燃月手中抽过那只篦子,左手顺势一抖,杜燃月绾得松松垮垮的长发顿时瀑布般倾腰而下,迤逦委地。只见她右手执篦在其间自如的穿梭,一鬟一鬟盘上去,漆黑镌目。
最后,她选了根没有坠穗的白玉簪斜插在髻上,拍拍手,完工。
“燃月姐,是这样吗。”
杜燃月看着镜中的宫装丽人怔了半晌,诧道,“小耳,从哪里学来的好手艺。”
“小时候天天被阿爹逼着看他给娘梳头发,虽然不太一样但意思应该差不多吧。”攸耳笑着耸了耸肩。
杜燃月站起身来对着铜镜整理衣衫,顾盼间突然皱了皱眉,回过头来在攸耳身上逡巡了起来,“小耳,你就穿成这样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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