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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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攸耳,年方十九。自剧痛中悠悠转醒,抬眼只见一个光洁的下巴,于是努力扯动唇角笑了笑。
身体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又湿又冷,即便她小心翼翼地呼气,吐气,呼气,呼气,心口还是像被砂石打磨似的,火辣辣的疼。她试着轻轻的侧了侧头,眼前顿时一黑,昏眩伴着强烈的呕吐感一同袭来。
赶紧老老实实合上眼。
,失血过多,尚且活着。
万幸啊。
黑暗中听到扑通扑通慌乱心跳声,冷风嗖嗖,若不是失血过多,恐怕自己得抖成筛糠子了。攸耳极不情愿的挣扎着张开了眼,发现自己像盘菜似的被端着,举在半空。端“盘子”的那双胳膊抻的不能再直了,僵硬的像两块石头。
她无声的笑了起来,忍痛清了清喉咙,却不由咝的倒抽一口冷气,半晌,方才慢慢道:
“你好,我叫攸耳。”
少年紧紧地闭着眼,两条眉毛不住的跳啊跳,尴尬而惶恐。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不,是已经疯了!若不是疯了,怎么会突然间全身发抖,心跳乱得像巫师祭祀的鼓点。他诺诺的支吾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刚才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晕过去……是先把她放下还是拎着。她、她、她、醒了……醒了?!她怎么醒了!
“你……你……你……”
“我暂时还不错。”攸耳声音很轻,眼睛悠悠在笑,“若是你能找个地方放我下来。”她停了半刻,终于红了红脸,“如果还能借我件衣裳的话,就更好了。”
少年精赤着上身面向篝火半蹲下来,一件件仔细检查从身上解下来的随身物品。
水獭皮缝制的背囊防水耐热,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衫,五瓶救急的伤药,一卷泛黄的破旧地图,几张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盘在腰上的套马索和没有剑鞘的软剑;绑在小腿上的木柄匕首;还有一个半扁的酒囊。
还好,没有损失。少年舒了口气,俯身将架在篝火上的衣服取下抖了抖,翻个边重新挂好。他在原地盘腿坐了下来,伸手取过半截树枝,三两下熟练的拨弄,突突的篝火便燃得更旺了。
“谢谢了。”衣衫悉悉索索,压在嗓子里的咳嗽声,少女攸耳转出杨树的影子,挨着少年坐了下来。长发委地,尖尖的下巴抵着膝盖,宽大的男装中露出两截极瘦的苍白的胳膊,合作环,抱着小腿。火光一明一暗舔舐着她高高的额头,浅黛的眉毛,淡灰色小眼睛弯弯的,非常缓慢的一眨一眨,不高不矮的鼻子下是冻得暗紫泛白的嘴唇,唇线倒是丰满,微翘着,似笑非笑。
普通,平凡。
少年倏地僵硬起来,绷直了背,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点点头,匆匆“嗯”了一声。他伸手递过酒囊,侧开脸盯着地,“暖暖身子。”
攸耳探出手来,指尖苍白近乎透明,食指和中指的指节略微变形,明显有些僵硬。她用拇指轻轻地在酒囊上摩梭了片刻,皮线斑驳,颜色已不均匀有动物的抓痕,显然年代久远但主人还很钟爱它,壶口是新换的铜勒,细细的匝了三圈。攸耳侧头枕着膝盖,略为遗憾地笑道,“谢谢你,可惜我喝不得酒。”
少年愣了愣,下意识地转过脸来看向这个笑眯眯的小姑娘,她说话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舌头好似冻僵了,慢吞吞,一字一字的。但奇怪的是,一种话下来,却充满了难以言表地温暖,笑容慵懒。

少年的目光不经意的掠过女孩的手,不由一震。那只轻轻抚摸酒囊的右手,腕部横着一条狰狞的疤痕,新伤,顶着关节骨斜划下来,长而深的伤口纵贯半面手腕。或许是河水浸泡的原因,伤口尚未愈合,苍白而肿胀的上下翻挤着,不见半滴血。看起来恍若半张裂着嘴的,丑陋而苍白的笑脸。
顺着少年的目光,攸耳无声的笑了起来,咳嗽着举起手左转转右转转,“咳咳咳,像不像,咳咳,没长好,又被人踩了一脚的狗尾巴草,咳咳……”在伤口的边缘轻轻按一按,咝,整个手腕都酸胀起来,又疼又痒,好像有几千几万条小蛇在血管里肉里骨头里横冲直撞乱啃乱钻。
少女攸耳很小的时候,她亲爱的娘亲便发现这个小女孩对于疼痛要比常人敏感数倍,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能折磨得她咕咚一声晕过去。偏偏这个小姑娘生性倔强,总是疼得冷汗涔涔,浑身颤抖也不发一声。做父母的心疼不已,但走访了许多名医也没有什么大的成效——疼还是那么疼,只是不常常晕过去,能忍着痛的自己摸回家罢了。
是自杀吗?少年垂下眼,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透出一丝冷峻的味道。再抬头看看那张脸,哦不,那样的眼睛,少年对生命有野兽一般的直觉:那双的眼睛充满了对生的渴望与勇气。
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事,攸耳一面流着冷汗打着颤,一面勉强扬起下巴冲着少年笑了笑。她疼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只好将自己搂得更紧些,但心情却相当愉快。
终于出走了,虽然受了点小伤,出了点小意外。哦,好吧,这个意外不算小了,唔,还着在一个小孩子怀里醒来,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茂密的杨树叶一层层交叠着拥簇着,在最高的地方露出一小块丝绒一般宝石蓝的天幕,月亮的一角随着夜风下树叶的摇摆绰约可见。攸耳不顾浑身剧痛,笑得更灿烂了,阿爹,阿娘,我还活着呢。
少年怔住了,突突的火光中他第一次清楚的看到这个女孩的笑容,那张平淡无奇,苍白而慵懒的面孔,在嘴角泛起笑容的那一瞬间,竟整个变了,他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容竟可以如此温暖,亲切,他亦不知道,原来温暖和亲切竟可以如此动人。
攸耳抑制不住的再次低声咳嗽起来,少年这才回过神,低声道,“对不起……你喝水吗。”他将酒囊的铜嘴往右扭了一下往左扭了三下,咔一声轻响,铜嘴缩进去了半寸——这不起眼的旧酒囊竟是只设计精巧的阴阳壶,可半袋装水半袋装酒。他拔开软木塞倒出一点点水将铜嘴礼物都仔细擦了两遍,又把铜嘴伸到火上迅速的转圈烤了烤。
攸耳盯着那只酒囊,明亮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黯了黯,伸手接过酒囊,低着头淡淡一笑道,“这样就足够,一点酒味都闻不到了呢。”她仰着脖子,一副拼酒的架势,但却是极慢的一口一口喝,缓缓的往下咽。
你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怎么受的伤,为什么会孤零零……着……昏倒在河里……少年突然发现自己竟这么有好奇心,居然有这么多的问题。然而他一个字都没问,只是静静地接回了酒囊,又默默的添了两根柴,好让篝火烧得旺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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