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系列之肝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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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红棂一侧头,却见那骑驴而来的妇人这时也正把目光投向那说话的几个脚夫。她目光中的意味,不知怎么,让裴红棂感到,似乎脑中所想恰恰就与自己所见略同般。
那妇人的目光看似温温凉凉的,可那一份温凉的背后,却隐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和裴红棂一样,似同是一种忧世伤生的苦涩,也同是这杂乱人世中她们自己本人宁可没有的、对这一份世道内情的洞见根底。
苍、华
裴红棂还在低头沉思,猛发觉刚才还说得兴高采烈的几个脚夫忽然就缩了口。她一抬头,只见他们中一人伸腿暗踢了踢那个还正讲得起劲的同伴。被踢的一愕,还想回头问同伴为什么踢他,却听他同伴已低声道:“有人来了,说的可是鹰潭口音。”
那人面色一变,忙忙低头喝茶。
满棚子里一时都静了,裴红棂一抬头,只见棚子外面果然正走进四个人来。那四人面上颇有风尘之色。其中一个老者似是为首的,发鬓苍华,面纹苦涩,好有五十出头,赤着脚,穿了一双抱耳芒鞋,鞋上的裤脚挽得老高,露出一双小腿,腿上青筋道道,纠结虬劲,让旁边人一望之下,已可在他的无语默然中读出点闯荡江湖的英风豪气。
老人身边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面上神色,犹带青楞之气。只见他蹦蹦跳跳,行走间带着一个少年人才有的兴致标劲儿。
而那老者他右侧还有两个人,却都是三十出头的汉子。那两个人身材穿扮却大不相同,其中一个行在最靠外边的地界,该是身份略逊,身材风貌与那老者所现风味略同,一见就有些粗朴的硬气。另一个却大大不同,衣着虽不华贵,但颇有大家风度,脸上神情也隐隐露出一个商人般的精细。
这两个汉子一个一双大手有如蒲扇,让人望之心惊;另一个衣着得体的,全身虽不见得有什么霸气,但腰间微鼓,隐有突起,似是带了一件什么短兵器。那四人龙行虎步,步履生风,正走进这个小小茶棚里。
裴红棂一见之下,心里首先浮起的就是三个字:江湖人!
这些天来,她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等只怕比此前一生的总和还要多,已约略能看出习过武的江湖人的态度风势。
她心中一惊,接着想到的就是:东密?
——这两个字如今刻划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已是如此之深,只怕穷此一生也不能忘怀了。
但她接着一摇头:应该不会,刚才不是有人说他们操的是鹰潭一带的口音,又让那些人如此深忌,那该是华、苍二姓的人吧?
那四个人面色沉沉地走进来,自挑了一桌坐下了。他们几个都不说话。所谓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何况他们还有四人,更何况他们口里操的还是鹰潭口音,而且其中三人面目凶悍。兼之刚才在座的都说到了或听到了鹰潭华家的事,人人心中似都颇有忌讳。
裴红棂正自转念间,没留神,低了一会儿头。再抬头时,却发现茶棚里的杂人几乎已走了个精光,除了那个面垂轻纱的女子外,就只剩下了自己了。
她心头苦恼,正不知那四人是什么来头,究竟和东密有没有关联,一时倒不由僵住了。她也算经历过江湖风雨,此时只求不惹人注意才好——却不知到底是留在这里静静不动还是起身走开才比较更不引人注意。
她心底正自徘徊,眼角一扫,却见那骑驴而来的女子这时已喝完了她那一大碗茶,面纱已不知何时重又被她挂上了。裴红棂见她似有起身要去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急:她这一走,这茶棚里只剩自己一个女子,那岂不更是分外的刺眼?
好在她此时穿扮平常,又是向隅而坐,那四人倒不曾注意她。他们反把那戴面纱的女子盯了一会儿,很看了几眼,象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见人几乎走光了,其中那个看似粗直的小伙儿才开口道:“四伯,你说,咱们已掳了裴家的那个女子——据说她在裴府中也是极为重要的角色。一会儿裴家的人来,你说他们会不会就此答应拿咱们溶哥儿来作交换?平息这段凭空冒起的风波?”
裴红棂听到‘裴府’两字,心里不由就一惊,更是细心地偷听下去。
却见那老者目光凌厉地瞪了那小伙儿一眼,似是恼他多嘴。
他象正要开口喝叱,旁边那个看着沉稳的、似是在那老者面前开得上口说得上话的汉子已抢先适时道:“四叔,你别怪阿龙多话,他也是在跟那裴府生气——何况咱们即做了这事,倒也不怕他们知道了。毕竟是他裴琚先抓着咱们家溶哥儿不放的。也该给那些外人知道知道,我们华、苍二姓虽一向不多说多动,却也并不如此好欺。要说那溶哥儿一个小孩子家,虽说是有些不检点,但年轻人哪能就不出一点错?何况他是老太太最心疼的孙子,也是苍九爷最在乎的孩子。这事儿本该不大,是他们要闹腾,只是没得又连累四叔你受累。可他裴琚也不该忘了他治下江西之地这些年这么平静,靠的是谁的面子!要说,我们华家也还算稳重了,除了溶哥儿,哪个给他添过什么乱子?这一点小事他们也要生隙!他们就算不看我们华老太太的面子,难道苍九爷的情份也都忘了?”
裴红棂即听余老人说过鹰潭华家家门里的一些底细,见那说话人的声吻口气,凭空摩想,也可猜知这说话的人想来姓华,而据他语意揣测,几可断定,那老者一定姓苍,而那开口的小伙子也该姓苍,这华姓之人开口是为了给那苍姓小伙儿开脱下老者的怒气。
那老者想来也觉得他所言在理,但他毕竟世路经的多一些,更为稳重,也更多顾忌。半晌他才迟疑道:“这女子据说也是裴琚的妹子——裴琚亲人极少,所以她对裴琚来讲该是很重要的人了。咱们即已捉了她,想来那裴琚投鼠忌器,也不能不多层顾忌。”
裴红棂心下一奇:三哥的妹妹,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可她听了那老者的话,却也不由也暗地里偷笑了一声:江湖人果然就是江湖人,说话声吻虽如此沉着,用词却不精细,他说什么‘投鼠忌器’,那不是分明也自承那华溶是一只小老鼠,而裴家的人才是玉器?
却听那老者接着道:“……可是咱们现在虽捉了她,却还不能明说明讲。他们在朝的跟咱们跑江湖的不同,最要的就是个面子,破了他的面子往往比杀了他还要难过。何况裴琚这人,就是老祖宗也不想轻易开罪他的。唉,最好的结局也许就是他们暗里服个软,跟咱们悄悄地把人换了,然后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
那先说话的小伙儿忍不住又性急插口,嘿声道:“否则咱们就要他们好看!东密万车乘的人已找咱九爷与华家老祖宗不只一次了,一旦咱们与东密联手,嘿嘿我倒要看看他为了个清名,杀了咱溶哥,他这个官还能当得几天,怕不马上就要乌纱落地!”
那老者面色一怒,开口叱道:“闭嘴!”
那小伙儿吓了一跳,悻悻闭口。
只听那老者低声道:“这等机密大事,那是华家老祖宗与咱们九爷的事,谁敢乱讲,也是你小子能满嘴胡沁的?”
那小伙儿也知说溜了嘴,低头心服,不再出声。
那老者侧目一望那沉稳汉子:“咱们跟裴家的人约的是什么时辰?”
那华姓汉子答道:“咱们却是来早了——虽说现在他们想来还不至于真的翻脸,拿您老和我们几个小的怎么的,但照您老的意思,在他们的地界,还是谨慎点儿好,所以我们提前到了有一个时辰。看来,裴家的人也不想闹大,这儿我已四处先查看过了,也没什么埋伏象,您老倒可以不必多虑。”
那老者一点头,茶棚里一时不由一静,他们四个不开口,裴红棂也无语,外面太阳蔫蔫地照着,照得檐头的瓦、路边的树,四周的铺面,都让人眼花花的泛白。
裴红棂心底一松:这几人不是东密。
可她心头马上想及的是:他们华家捉的到底是裴府的哪一个女子?
而且还是裴琚的妹妹?
——三哥的妹子应该只有自己!
她眉头轻蹙,却一时也理不清头绪。
就在她正自凝思之际,耳中却忽似听到一片大雨声响起。那声音急骤骤的、凄惶惶的、迫不及待地烦烦乱乱地响起,似一片雨声为风所挟,急不可耐地在要向哪一个不为人知的地界里赶去。
裴红棂一愕,刚才望着还那么明晃晃的天,怎么一垂头间已骤起大雨?
她猛一抬头,只见棚外的太阳分明还是明晃晃的,哪来的一丝雨意?她目光一扫,却见到正坐在棚口的那蒙面女子唯一露在外面的左手五指正在桌上敲着,那声音就是在她五指间响起。
她那五指晃得极快,让人一眼之下,只见一片虚影,千敲万点,风摇松竹般似。
裴红棂眼一花,只觉似有千百只手指在那桌上挠着、敲打着、噼叭着,急匆匆的,恍如一阵从天而降的雷神鼓点。
只听那戴着面纱的妇人低沉的嗓音忽在那片敲打中响起,那响声也是低沉的,没头没尾的只说了一句:“……谁说一定就没有埋伏……”
她指下的声音繁鸣骤响,风吟马嘶,极有节奏。裴红棂一听之下,只觉恍如一场兵戈埋伏、厮杀搏斗似乎就要在她的指间突然暴发而起。
裴红棂微一竖耳,一个女人,怎么胆敢为此?
她心头忽觉恍然一明——那女子敲在桌上的节奏却是一支琵琶旧曲!
——鸿沟天堑、楚汉对峙,刎剑帐中、红颜如玉!
那是、《十面埋伏》。
那鼓点声响十面,节催一刻,可种种声响居然来自这么一个看似平常的妇人那平平常常的手指底!
华家四人已是大惊,却听那妇人低沉沉的嗓音又是一响:“你们适才说,你们劫了裴家的一个女子?”
那年轻小伙子猛一点头。
——他不怕她,他就是要人知道他们捉了裴家的一个女子。
那妇人一抬眼:“而且据说她是裴琚的妹妹?”
那小伙子朗声大笑,自觉极有气势。
那妇人却没有看他,她的眼这时却向裴红棂一扫,那一眼的锐利不由让那裴红棂一惊。
只见那毛燥小伙儿这时已一跳而起,怒道:“你又是谁?”
那妇人冷冷道:“别问我是谁?我只能说我绝对不是那裴府裴琚的人。可你们白白查看了四周,就没看到我吗?”
“我也正在找裴琚的妹妹。”
“有我在,又有谁能说这里就没有埋伏?”
语音一落,她的左手一掳面纱,让它过长的余幅飘垂颈后,人就已一跃而起。
她露在外面的本来只一只左手,这时那支左手拿起那只刚喝过的大碗猛地向地上一摔。她这一摔可非同小可,那瓷碗居然不是片片而碎,而是碎成粉末,只见一大片瓷粉宛如汇成一片瓷暴,直向那边桌边四人的眼前卷去。
那毛燥小伙儿才怒道了一声“啊!”,脸上就为那磁粉所伤。他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人也同声痛呼,似是一双眼睛里已为磁粉溅入,疼痛难忍,正伸出一双大手急揉双眼。那苍姓老者与那沉稳汉子却已双双跃起,那老者双爪如钩,一脸暴怒,那汉子却从腰下掏出一截短棍,两人同时在一片磁粉中向那妇人击去!
那妇人一抬眼,她那长相平常的面目在面纱的遮掩下依旧依稀可见,可这时她的一双眼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亮锐利。她似乎用眼在寻找着击来的两个‘苍、华’门下高手招式的破绽,左手收拢,不再伸出,她的身子也已飞舞而起。
裴红棂只见她看似在退,其实却是在进,引得那两个高手连出十余招,却已转向那茶棚暗处,不为棚外所见之地。
她要出手,但似是不想让棚外之人看见。就在这时,只见她的右手忽然从袖中伸出——裴红棂一呆,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她控缰喝茶都用的是左手——她的右手原来是珍贵的!
是要于恶斗凶争间才会突袭而出,一击致命的!
只见她的右手却比左手还要枯瘦,但那瘦却瘦得格外有力,上面青筋毕现,指甲尖利。那只手让人一望之下,只觉和一个平常妇人的手大相异趣。光是那份瘦劲已经让人一眼难忘,可更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她的右手腕上还套着一只钩子。
那钩子分明为精钢所铸,上面闪着蓝幽幽、青磷磷的光。钩子不长,如果手掌平伸,刚好长过中指不过三寸。可这时她右手的五指却已握起,那一只单钩就宛如她凭空生出的一只铁手。那钩才一击出,那苍姓老者就吐气开声,喝了声:“好!”
他身边的那沉稳汉子却挡不住那一钩之利,忙忙收招疾避。却在退避之前已一棍击出,直有痛捣黄龙之悍气!
只听那老者喝道:“你是谁?为什么又要来淌上这趟混水?”
那妇人并不答话,只一钩就已化开了他的攻势。然后身子一闪,避过了那中年汉子的短棍一击。
那老者一语未完,只见那妇人已得隙一回手,已一钩向那小伙子挥去。那小伙子适才枉出大言,及见到这个他本瞧不起的妇人出手,才真正面色一惊——他四叔爷和华家六叔联手攻向那妇人之时,他还觉得他们小题大做,只要自己一人出手就已足够:不过一个妇人女子,再凶悍又能怎么的?
可那妇人这出手一钩全无花巧,也全不似走动江湖的女子们那花招巧势,一钩就要直直地要戳进自己的心底,那小伙子面色大变,冷汗一滴,身子一晃,就向左避去。
可他避得虽快,那妇人却出手更快,他躲向哪里,那钩子就跟向哪里。身后还有追击她的两人。
那小伙子喉头发干,他身法驱动已到极致,回眼已见一张桌子挡住了他的路,却偏偏只有倒退着向那张桌子老老实实的撞去。
可他一撞之下,那桌子虽被他撞得就此飞起,他的身形却就此一顿,然后只觉胸口一痛,那妇人的一只钩子直如利剑也似,已直刺入身边那毛燥小伙的志堂大穴里。
志堂穴本为人身重穴,那小伙未及一言,已被制住萎然倒地!
那老者一怒,这妇人居然敢在他面前伤人!他发掌如狂,已向前疾扑而上,喉里低喝道:“你敢!”
这次他一句未完,那那妇人已合身疾退,避其锋芒。她似要先清理场面,一钩子又向那已伤双目的汉子搠去。那汉子双目已伤,空听得刃风在身前响起,却已闪避不及。那老者二字还未吐完,那妇人却已适时一钩将那双目中招的汉子搠翻在地。
她这钩子原是利器,行的却是点穴之术,虽然入肉,却轻重恰当,并没结果对方性命,但足以让人昏厥过去,失去再战之力。
她这一手功夫想来所承别传,极为凶悍凌历。那苍姓老者心中大怒,却也不由暗服,难为她一个女子怎么练来!旁边那华姓汉子似乎已看出了什么,叫道:“——离恨钩!你这可就是离恨钩?”
那妇人不答,合身而上,已全力与他二人斗在了一起。
那老者双掌一合,竟用起十成十的功力,已施出了他的看家本领,叫了一声:“苍苍者天!”
说着,他一双虎爪如鹰如鹞,直向那那妇人胸口击去。
那妇人的面色却忽然一厉——她想来只求速战速决,只见她忽然住步,竟以一面酥胸直当那老者双爪一击!
那苍姓老者也不由一愕,就要在手劈那妇人酥胸之际,却见她的腰身忽然塌了下去!
——‘倒卧铁板一婀娇’!
她于此凶险之时,居然用上了‘倒卧铁板一婀娇’?
这‘倒卧铁板一婀娇’之术本是一门专供女子用的铁板桥功夫,内中掺有柔术,极为难修难炼,也并无大用,一向只用于女艺人卖艺糊口之际,还少见有人用它施展于此生死一发之机!
那老者似也没想到她一个三十有许的妇人还能使出这一般只有妙龄少女才使得出的腰法身段,手下却毫不迟疑,加速攻去。
他这里当面出手,那沉稳汉子与他配合默契,却已在那妇人身后挥棍击至。
那女子倒卧虽疾,但凶搏当前,却如何能将那老者爪势全然躲避?她只觉两股劲风还是袭上了自己的胸口,面上之纱为爪风带开,裴红棂只见她本嫌太过素白的颊脸上忽然更见惨白,一口血就从她口里咯了出来。可她手下却绝不怠慢,只见她左手一支,竟以只手之力承住全身,双足飞起,一式裙里腿疾向那老者怀中踹去。
那老者不及加力,无暇伤敌,小小得手下,只有暂避。没想她的右手却也不闲着,猛地回挥,一只铁钩竟直钩向那沉稳汉子腰里。
饶那汉子一向凝定自持,因那妇人身子猛地一矮,他的短棍已经击空,这时只见这一钩突然而来,虽勉力一缩小腹,但一片肉还是从他腰间飞起。
他忍不住还是痛呼一声。那妇人下手极狠,在她那钩子入肉之时,还一翻一拧,竟是生生撕掳下那中年汉子的一块腰肌。当此之痛,那汉子如何手下不稍有迟延?
她要的本就是他这一痛失神之际。只见她那只紧握的钩底五指忽然一张,一只瘦劲之手已紧紧扣住了那汉子腰上‘肾俞’大穴。
‘肾俞’穴本为男子至紧至重的一处穴脉,更是归精之所,那汉子巨痛之下,再受重击,只觉腰肾被那妇人在伤口之下再度重创,几乎都快要捏碎了。只听他狂吼一声,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老者也服她凶悍,在她双腿迎胸而至时,一时难避,当下头向后一仰,人就已滑倒在地。
他是江湖悍者,出手全无避忌,人虽倒地,一只右脚还是迎踢星斗,真向那妇人双腿间私密要紧处狠狠踹去。
那妇人一击得手后,身子本已极速地向后滑去。可就是这么快,也没全躲开苍姓老者那一下痛击。
这一脚踹得真重,直踹到了那妇人裆底。那妇人虽一直没出声,脸上五官却一时扭动,汗水登时浸透面纱,想来这一脚之狠踹得她也是痛极。
可她并不收手,依旧极快地在地上向后滑去——她这一滑却不是直线,而是划了个圆弧,只瞬间,就已头前脚后,并不立起,直向本已站起的那苍姓老者冲去。
那老者已将将站起,双掌下拍,直欲杀这妇人于当地。那妇人却一张口,硬逼出一口内血,只见红色一蓬,直向那老者脸上喷去。
那老者下意识一缓,欲用双掌蒙眼,就在这一隙之下,那那妇人已狠狠一拳,自下而上,直击在那老者的会阴之所。
会阴是男子肾囊所在之地,那老者也没想到这么个看似安稳的妇人还会出手如此阴恶,只听他那大叫一声,这一痛真是痛彻心肝,饶他也算一个江湖健者,却也忍它不住。那妇人却并不住手,第二拳、第三拳,接连向他裆底击去。
那老者再强横,却也当不住她这么往要命处的连番狠击,痛呼一声,就已倒地昏厥过去。
这时那妇人全身土灰,眼见敌人俱已倒地,才有空咯出了那一口本早该咯出的阏血。这一口血色做深紫,她受的伤想来也是不轻,只见她费了好大劲,才能重新蹒跚站起。
然后,她才才站起,勉强立定后,就向那唯一清醒过来的毛燥小伙儿行去。
她走了还不到两步,倒底忍不住痛,忽然弯腰俯身,抱着肚子痛哼了一声。
那一声轻哼虽然低微,近座如裴红棂也几不可闻,可她面上汗水却隔着面纱在下巴上滚滚而落,衬得那低微一哼是如此真切。
裴红棂没来由地心头一惨——她自幼生长尚书府,如今虽头一次经历江湖,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江湖恶斗,又什么叫做:江湖女子!
却见那妇人忍了好一会儿,才重又直身。她走到那小伙儿身前,右手忽出,一钩就在他肩头钩下了一小块肉。只听她语意极为简捷,冷冷道:“我知道你肯定想跟我装个硬汉,但现在没有人听到,他们都已昏了过去。你就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你们掳来的那女子到底藏在哪里?”
她面色一白,微捂小腹,似是下身正疼痛已极,面上也更见郁怒:“你要不说……不信我不一钩一钩鱼鳞剐了你!”
那小伙面上冷汗也涔涔而下,却用牙紧紧咬住了下唇——他不能说,他此时如何能说?只要说了,这一生他都无法再在江湖立足,在华、苍两家,也就再都没有他容身之地!
可他这一下虽算控制住了自己的牙齿打架,身子上却还是忍不住颤成一片——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他还是头一次出门,却无次幻想过的纵横呼啸的江湖之地?他一直把这江湖看做心头的一个梦,以为一入江湖,呼风啸雨,百战成名,众生仰慕,却万万没想到这突发的劫杀会如此突然地就把他陷入生死之际!
早知如此,他情愿永远没有离开家门,永远不要看到这真正血搏的腥风苦雨!
那妇人面色一狠,一支钩子在那倒地小伙儿的胸腹上划来划去,那小伙勉力用眼跟着她的钩尖,面色越来越白。却见那那妇人忽然狠笑一声,钩子疾划而下,划破了衣服,一直划到那小伙儿两腿之间。
小伙儿脸色都变了。那钩子却直停在那小伙儿胯下,微一用力,钩尖已直刺了进去。
那小伙儿脸色一白,叫道:“不要!是汉子你就不能这么做的!”
他仓惶之下,出言全未考虑。那妇人怒极一笑,将钩子轻轻一钩,已带住了那小伙儿裆下要命的把柄,“我不是什么汉子,更不是什么英雄,所谓英雄,是你们这些男人屠戳别人时用来自夸的!我是女人,也只是个女人,多阴毒也有那阴毒的权利!——想当个去势的硬汉你就当吧,你只要不说,我就要你‘硬’得足以落个一世笑柄,看你以后再有什么东西可以充硬充狠去!别跟我再装什么汉子,装些什么男儿的硬气。”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伤势在身,也不由微现喘息。只听她冷冷道:“我只给你喘一口气的时间,你想好了,到底是说也不说!”

她钩尖极残忍地微微用力,带着那小伙儿裆内之物,一钩一放、一松一紧。那小伙儿一痛之下,已惊恐至及,忍不住双手就向裆下护去,可这时的他哪还有自护之力?
在那凶狠妇人面前,他已不再似个男人——他一向自许自期的男人——而象变成了一个孩子。只见他两眼中已流出了两行泪水,而泪水之下,更多的却是恐惧。他脑子已全不由自己思索,已疾疾道:“求你不要,求你不要!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呀……”
那妇人面色一狠,手里微动,钩尖带着丝血已要下手。
那小伙痛呼一声,已疾疾道:“南昌城外离这里不远的搁马屯的冯家后仓里……”
他一句未完,心中惊悔交集,一下就晕了过去!
浮水飘灯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流过脚底的那条赣江,静静地俯下身来。
江水中远远的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那是浮漂在水上的一盏盏灯。那灯火萤萤的,乍明乍灭,不一时,只见刚才还明亮过的忽然不见了,却又有别的重新亮起。裴红棂知道,那不见的已沉入江底,而那亮起的也不仅仅是一盏盏灯,而是——思念。
今天她没有进城。她从那个茶棚野店走出来时,天上还是阳光晃眼。虽然那时已过未时三刻了,但七月的太阳还流着毒似地照着。茶棚里,还有倒地的四个男子。
裴红棂看着他们,才头一次深切地明白江湖的含义。那一刻,她心头忽升起一种感激的感觉,甚或可以说是一丝侥幸之意。
——我虽然近来一直自叹悲苦,但、生长尚书之府,嫁入御使之门,虽说跟了愈铮后生活一直清苦,但,真真算是侥幸地从不曾经历过这些真真正正的社会底层的挣扎苦斗与腥风血雨。
那个妇人今天的出招比当日胡大姑、比小校场中余果老都给她带来一种更别样的也更强烈的震撼——那些争杀是真的!那些搏命是招招溅血、刀刀入肉的!而那些茶寮搏挣扎苦斗是如此的残酷而真切。因为残酷,所以真切;因为激越,故而壮烈!跟他们这些肉体常年陷入刀伤剑创中的生命相比,我那些仅只灵魂上的苦厄又算得了什么?
人生不免常争竞,勿将困苦自怜之!
她心底忽然想起了愈铮。愈铮虽出身书香门弟,但曾读万卷书,曾行万里路,这一些事,他早就曾经吧?
所以,有时,自己望着他的眼时,会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时所难明了的那种悲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愈铮会在朝中与如此强悍凶恶之政敌如此苦苦相争了,他是识得这世上苍生之苦的。难怪他常说自己幸运,不过多读了几年书,就几可用那书本构成的象牙之塔隔绝世事,衣食无忧。而如果有机会当政他却不能一尽己力,那就是分明愧负天下父老,也是一种他所不能自谅的一种孱弱。
怪不得在那些春花秋月的日子,有时他看到自己偶生的时光之叹、倥偬之念,虽也了解,但他眼底的那丝意味却那样深隐含蓄。他是不是在说:“红棂,其实你不必如此自陷,那些真正的伤痛苦斗你其实还从未曾经的”。
她爱愈铮,因为他是一个从不自怜的男人。可直至今天,她才明白他为何会不自怜——与那些苦苦争扎于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那些偷安闲暇中小小的感喟,还有什么资格来自怜自叹呢?
那时她才才走到了城门口时,一抬眼,偶然间看到行人们拿在手里的黄纸飘幡。
然后才突然惊觉——原来今夕就要月满。
她一时停住脚,抬了下眼:时间过得有这么快?
这么多日子从没有哭过的她忽然觉得两条湿意不是在她脸上、而是在她心头就那么无端地突然流淌起——不及思量、不可抵御。
——愈铮……
她这一念间想起的还是愈铮。
黄纸飘幡,久未曾供;而月满七月,那就是鬼夕了?
这还是你走后的第一个鬼夕……
到月初升起时,裴红棂走出那个她下午重又返回的寄居的农舍,独自来到了这段荒僻的江边。
今天她不要进城,不要见到兄长,也不愿看到任何人。
她本不相信象愈铮这样的人死后会异化为鬼的。她宁愿他化做一团清气,独自留连遗世于六合之外——朝为山岚、暮化沆瀣,朝朝暮暮,到她终于可完成他的嘱托、穷隐山间时,可以重又将他呼吸吞吐,肺腑交缠。
记得愈铮活着时,她曾好笑地问过他:如果死去,他愿化做什么。
她曾幻想过他的回答会是山、是树、是云、是水……
没想愈铮定定地道:“鬼!”
——他是不信佛的,也不信地狱,为什么还会这么说?为什么情愿死而为鬼?
裴红棂当时怔怔地望着他。
在望了他有一顷后,她才突然明白:这人世本已有如鬼域,而真真正正的鬼域,想来其间剥皮烹油,刀山火海之毒只怕酷烈更甚!
而他此生,与如此时世苦苦相斗;所以就算其死,也宁可直入鬼域了。
因为他是情愿生生世世,与那不公平同在的!
裴红棂将眼送入江边那黑茫茫的夜。夜色何其?夜已三更。三更时,她那无数次补衣纳履、将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于文牍中的人却已不在了。
***
她不知道这黑夜里也正有人在看着她。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虽僻居浔阳,但几可说是东密隐藏于江西的全部人马的首领了。
这批人本来不多,也一向只敢潜藏于江西边境之地。但樊快身为捕头,六扇门中人脉极旺,自可以借助公职悄悄搜索一个女子。他穷尽几近半月之力,终于找到了那个瘟老大交待的女子。
一开头,因为裴红棂容貌已异,他还不敢确定。但此时,见到她一个人于鬼节独伫江边,他就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那才丧不久的那个肖御使的发妻。
樊快轻轻一伸手,已抓过他身边的一个灯笼。然后他犹豫了下:这了教中要务,就真的要杀掉这样的一个明丽女子。
可那也仅是一瞬间的犹疑。
那是一盏孔明灯。孔明灯借热烛之力,原可以升入空中。只见他轻轻点燃灯内的烛芯,那一盏灯就冉冉升起。这是一个报讯的灯。他这时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虽已超期,但他必竟完成了瘟老大交待给他的任务了。『在线书库』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小说文学书籍在线阅读,宁缺勿滥,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备用站『』
不过两三柱香的时间,樊快就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瘟老大追裴红棂追得很紧,在樊快报讯说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时就已亲身赶至。
那是一群人接近的声音,而其中大多脚步声息极微,几不可闻。樊快一惊,他自己本人已非庸手,出身六扇门中声誉极盛的‘铁尺堂’,自可辨别出来人功夫的好坏。可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方来的高手居然会如此之众!
他一回头,只见有十几个人影已经散开,潜入暗夜。而走向自己身边的一共有七个——那几乎已倾尽‘瘟家班’的全部班底。樊快大惊,注目细看,来人他虽然不见得全都认得,但凭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动——温老大、温老二、温老三直至温老七已经倾巢同至!
他们是‘灭寂王’法相手下长江一线最重要的一份班底。江湖中人,怕还从没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么联袂而出,倾尽全力!
只见那温役走在最后。但其余六人在丈许远就已停住。温役独步上前,走到樊快身边,轻轻的嘉许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顺他所指就向江边望去。
江边风中,一个女子正背立地站着,虽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仅只一个背影,就让瘟老大双目一凝:如此姿韵,果称绝色!
如果她不是当年艳名久驰关中的裴红棂,那还会是谁?
“瘟家班”之所以倾力而出,其实不是为了顾忌裴红棂,而是余孟余果老的大关刀与鲁狂喑的‘千劫万度’,那两个老人的垂老雄风几已不可磨灭地印在了他们脑海里。而且这里是在江西——东密‘灭寂王’属下也一向不肯轻入的江西。
他们必须一击得手。因为这是裴琚治下,他们不能不担心裴琚那看似温和的人一旦出手的连绵反击。所以这一次,他们调用了几乎江赣一带的全部势力。
只是他们只怕也没想到,裴红棂竟没有和余果老与鲁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红棂知道有这些人正在旁边将她窥视,她的心里会不会有恐惧?
她在夜风中轻轻地掠了一掠鬓,人鬼殊途、夜天遥睇,当真是——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她一垂头: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愈铮,你我钗钿之约,竟已如此轻弃?
瘟老大亲自出手,岂有空回之理?
他虽眼见只裴红棂一个女子只身立在那里,却也不肯轻忽。只见他一挥手,瘟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瘟老大轻轻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声,只见瘟老七身形一晃,就已退后。
‘瘟家班’七班头中,本就以他一向最身法灵动,行藏无迹。只见他轻轻后退,不过三数丈远,微微一耸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颗大槐树的树冠里——那里可以监视所有通往江边的田畴小径,瘟老大的安排果然精细。
然后瘟老大相继招手,樊快只见他招手间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温老二、温老三、温老四、温老六就应招前来,然后各带属下,悄悄潜行,分向两边,已成包抄之势。
温老大沉吟了下,他还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会不会还有后援?为了颜面,他也不能让她在自己手下再次借水脱身一次。只见他最后一摆手,‘混江螭’温老五走了过来,他低低吩咐了几句,那瘟老五就带着几个人就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水里。
——他们是绕至远处,悄然下水,当真鱼鸟不惊,全无声息。
瘟老大又筹措了一会儿,四处检点,直到满意,自觉布置停当后,脸色才微微转温。
今夜,原就是必杀之局——他要生杀了这裴红棂,‘灭寂王’属下行事从不姑息。
他还要带回《肝胆录》。想及那《肝胆录》,他脑中不由转了下念:肖愈铮那一介书生留下的这一卷《肝胆录》又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灭寂王’得杜不禅之托后,就会传下死令——务必在那事物转手前一定要拿到这东西?
他紧紧地盯着裴红棂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关联至重《肝胆》之录,难道就真的在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
他脑中正自转念,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双眼死死地把他的举动盯在眼皮底。
可那盯着他的只有一人,所以究竟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倒也还难说了。
那是一个头蒙轻纱的妇人。那妇人比他还要先至,正悄悄地隐身于一片树木的密影里。
她想干什么?又在等什么?她来得早,所以瘟老大也查觉不到一丝她隐身于暗夜的形迹。
那妇人只见瘟老大处置停当后,迟疑了下,面色郁闷,一脸青绿之气忽然大盛,然后他猛一摆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轻轻吩咐了几句。只见那樊快连连点头应诺,然后便悄然离去。
他走了后,瘟老大就在静静地等着,那妇人也就一直静静地一动不动。
月色朦胧,隐隐可见的只有瘟老大脸上的青绿之气。还有、就是那妇人脸上面纱的拂动,吹动她面纱的是她口中那细微得几若全无的一缕呵气。
——她和温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着那樊快即将传回的那一个讯息?
就算知道有人正窥视自己于夜暗,裴红棂此刻还是会一无所惧。
不为别的——不为她生来是什么异于常人、不让须眉的烈女,只为此时、她心底正在将一个人想起。
那是、愈铮……
有一种人,让你在想起他时,就是在一场彻骨缠绵中也会感到一场坚强孤执。
——到底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一个女人用一生来爱?裴红棂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是不是是在你最缠绵时却发现他最坚韧的存在?最空落时感到的是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执?裴红棂忽然觉得愈铮就好象一根钉子,已硬如一个钉子般地深深地扎入她一个女子所有的梦幻空华、有时不免象所有世人一样虚无空软的灵魂里。
只要他在,只要他曾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那根钉子就会永远标挺地钉住她常想放弃的生之意义。
她微微一梗脖颈,心中忽有骄傲清亮如斯——愈铮在她心里已如一首清亮古迈的歌,反是在他亡后,她才更深地感到他对自己的全部意义。
她站了多久?露水已浸着她的脚腕口湿了上去。她是一个不解武艺的女子,自不知身后有一个人影已疾驰而回,那是樊快——裴红棂全无感觉,因为,她正全身心地倾听着那一首久远却又清晰的歌在她心头响起……
千里明见、一目奔腾
“要不要动手?”
温老三等待大哥的号令等得已不只是焦急。
当日舵落口渡头,失手的是他,所以今日急于扳回颜面的当然也是他。
所以他会潜回来这么发问。
温老大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他一指东南,“那你却要问他。”
温老三一愣,怎么,大哥今天居然也要等待别人的指令吗?
“看一会儿樊快能从他那儿带来了什么消息。”
温役的目光忽细得象一根针,那针宛如直要扎进他自己口中所吐出的名字的那人的心窝里才甘心也似。
“牟奔腾,那个叫什么‘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现在就在那边的关帝庙里。灭寂王有令,叫我们一切行动都要受这个万车乘派来的人的节制。”
距此地不过三里,也是南昌城外,关帝庙口。
关老爷的红脸在那洞开的庙门中也被这黑夜漆得暗赤难辨。
这庙的年头想来很久了,殿外古木苍华,树纹老硬。所以虽然是这七月半的朗月之夜,殿前院内为树影所遮却也只见黑暗之意。
树影下这时正站了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光看他的脸却似看不清他什么年纪。只见他一张颜面似嫩似老,有一眼已眇,眼珠混沌,宛若琉璃,可他并不戴眼罩之害,好象炫耀似地把那一眼裸露在夜色里,青茫茫的看不出什么光彩。
但他所余的另一目,却偏偏精光湛然——千里明见,一目奔腾,万车乘手下的第一得力助手,就是这个眇目之人吗?
他身后就是他的随从,他静静地在看着他的主人。
他主人正耐着心在这庙门口等着,那份耐烦从容之态看得他这手下也不由也一阵佩服——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一份忍耐之力的。毕竟,为这一天,他们已等了几近七年。七年下来,还能保持住这一份镇静从容的人想来不多。但、那个属下眼中精光一闪:他的主人不是常人!
因为他是、牟奔腾。
牟奔腾他手下的那人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庙门口人影一晃,只见一人缓步轻挪走了出来。
迎候他们的人终于出来了。
但走出来的居然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中年人!牟奔腾手下人愤愤地想:以他主人牟奔腾在江湖的声势地位,就算鹰潭华家的华老太太不至于亲来迎讶,起码那他门中的顶梁柱苍九也该来吧?
牟奔腾不是别人,也许他也可以算做‘东密’中人,但他在东密中也没有担任任何职位。他只是万车乘的副手。但以万车乘之能,说是势倾天下只怕也不为过,因为、他已参预操持天下兵柄。
兵者,国之利器也!如此一人,谁敢轻忽?所以、就算是教中位高权重如杜不禅,就算手操天下苍生生杀之柄如‘灭寂王’法相,见了牟奔腾,一向也要对这万车乘极为倚重的副手尊称他为一声‘牟先生’。
万车乘手下也只此一个副手。“千里明见、一目奔腾”,如此考语、天下同称。这世间的牟奔腾只有一个,能让万车乘如此看重的助手也只有一个。
所以牟奔腾手下的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分明感到鹰潭华府中人对他主人的轻忽之意。
牟奔腾的独眼却微微闭着。他所修的功夫大异常人,号称‘千里明见’可不只是为了他精于谋略,明见千里之意。他长着一只天生夜眼,因为在夜暗中太过犀利,所以反内敛而藏。只见他眯着一只细而长的眼,一只瞳仁隐于睫后,另一只目力不好的眼却微微睁大着,似看非看地面向着那仰讶而来的人。
那迎出来的中年人却有一种庸常的风度,只听他笑吟吟和气气地道:“牟先生大架光临,华苍迎讶来迟了。恕罪、恕罪。”
牟奔腾盯着这个面前之人——原来他就是华苍。以他穷七年之力对江西一地的调查,可以说此处无论大小人物,只要值得一提的,无论在朝在野,在黑白两道还是在江湖之中,鲜有他不明根底的了。
他微一思索,一份资料就已呈现在他脑海里:华苍可以说是鹰潭华家中身份最暖昧的一个人,因为他出身华姓,本为正枝,却少有的迎娶了一个名份为华家世仆的弋阳苍姓之女,这在华家发达后数代以来也为仅见。但苍姓一族,可非比寻常世仆,其中主要人物苍九执掌弋阳‘鹰爪门’牛耳已历多年。据牟奔腾思量——虽然从未探听出这华苍这一人在江湖中有何作为,但想来他必为华老太太深相倚重,是她调停华、苍二姓细务纷争的一颗极重要的棋子。想到这里,他的面上笑了:鹰潭华家肯派此人前来相迎自己,自己也该还算满意。
只见华苍微微一笑:“我家老祖宗说,即然牟先生偶笠江西,身有要务,我们华家倒不能不一尽这地主之谊了。这个关帝庙虽然狭小,说起来也算我华家的私产,倒还清静,所以特拨出这块地方与牟先生小做居停。简慢之处,就请牟先生担待了。”
牟奔腾笑看了华苍一眼,两人目光交接,却隐藏着各自的心绪。只听牟奔腾微笑道:“多承多承,岂敢岂敢。”
华苍引着他向殿内走去。只见他一摆手,就走出了五、六个家人。牟奔腾属下看了那几个家人一眼,只见他们一个个神停气凝,果非凡俗之辈,偏偏身上俱都只是青衣小帽,扮做平常下人。
只听华苍呵呵笑道:“牟先生如果有什么杂务,不需要亲自出门的话只管差遣他们出去料理就是。您可千万别客气。如果差使过多,事物纷杂,人手还不够,只管知会一声,我自会再遣人前来侍候。我们老祖宗早交待过了,对于牟兄此来,一定要接待周备。如果他们有什么不好,牟兄直接跟我说也可,当面痛责他们也罢,就是千万别客气。那样的话,万一牟兄有什么不如意,兄弟可当不起我们老祖宗的慈颜大怒。其余一切守门接访、传报细讯,也就让他们跑跑腿吧。”
牟奔腾目光含有深意地一笑:“华兄费心了。”
华苍引着牟奔腾把这小小关帝庙内的大大小小的房间陈设大致看过了,才道:“牟兄可觉还有什么不妥?”
牟奔腾笑道:“华兄安置极为妥贴,牟某还有何话可说?只有多谢二字。”
华苍也温颜一笑:“那好,夜也晚了,牟兄就此休息吧,华某告退。”
他一走,那几个家人就送上了茶水来,请示了一声,自去门房守护不提。牟奔腾得空望了望那房内陈设,微微一笑,对手下道:“华家的意思你可看出了吗?”
他手下人摇摇头,只见牟奔腾眼中寒芒一闪:“他们对咱们这一着,叫做‘欲迎还拒’。”
“倒也是,他们与裴琚联手抗拒东密浸入江西已历多年。如今,虽为华溶之事与裴琚偶然构畔,有与咱们联手、以要胁裴琚之意,但他们现在也正是模棱两可,持其两端之际,一些些也不肯轻涉深水,沾惹麻烦的。”
“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现在只是他们手里的一着棋。”
说罢他微微一笑:“那华苍看来也是个极精明的人——咱们这次跟来的,万兄想来派的还有别人吧?”
他这随从却是万车乘派给他的侍应。牟奔腾虽身居东密巨头万车乘身边客卿之位,但有好多事,能撇清的还是就撇清,这样对他参与万车乘的天下大事原也有利,不会轻遭小人之忌。
只听他道:“你替我知会他们一声,叫他们这数日之内,没我之令,一定不可轻动。华家这回拨个关帝小庙给我住,说是尽地主之谊,其实哪里是为了迎客?分明摆明了要安排下人瞪大眼睛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只要咱们稍有异动,在他们还没跟裴琚真正闹翻以前,只怕就会狠狠地给咱们看一下他们的脸色。嘿嘿、华家盘距江西、经营此地已历数代,他们的脸色想来要翻起来是很快的。”
“你跟教内兄弟们说,不是我长他们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叫他们千万别坏了万兄的大事。”
他属下点点头。正待听他还有什么吩咐,忽然脸色一变,双耳微竖,似已有警觉。
接着,窗外忽然有衣袂之声一响,那属下面色一沉,低喝道:“什么人?”
只听窗外人低声道:“灭寂座下,浔阳老九。”
那属下看了眼牟奔腾脸色,牟奔腾点了点头。
他属下轻轻一启窗枢,只见一个黑衣人影已翻了进来——这人倒不是别人,正是才从赣江边上为瘟老大差遣而来、浔阳城里的捕头樊快无疑。
牟奔腾坐在椅上,拿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东密教众,开口问道:“你是灭寂王法相兄手下温老大温役的人吧?怎么,深夜见我,所为何事?可是瘟老大今夜有何举措要你前来知会?你我并不隶属,倒不必多礼,坐吧。”
他属下闻言就搬来一张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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