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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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间不见,徐安然似乎变了个人,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整个人如同被水仔仔细细洗过了一遍般,由内到外透出一股莫名的气息,一般而言,但凡器修者在境界上有了大提升时,表现于外的会是在气质上更偏于阴冷,直到隐机如这般突破真丹上入室层级后才能重又返归自然,但此时的徐安然在走出玄阴灵泉时,全身隐隐间透出的却是新春绿叶般的鲜亮空灵,以至于很多在庄园外守护的人再见到徐安然时,忍不住又揉了揉了眼睛,清新!的确是清新,真新鲜,从这座庄园中走出来的人竟然还能透出这股气质来。
气息,乃至人整体散发出的气质毕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两日闭关给徐安然带来的最大变化是在眼睛上,如今他的眼眸中已见不到以前偶尔闪现的黑红绿三色变幻,而是固定在了一片蒙蒙的浅绿色上。
这种绿比隐机当日在五绝峡谷中破蛹重生时的要浅很多,却似初春嫩柳,隐隐然透出一股万物萧杀后的生机。
“好清楚的世界!”,身上依旧是玄都观中的香火道士袍,静静站在隐机身边,青袍碧眼的徐安然悠悠发出了一声叹息。心眼观世,毕竟与十多年惯熟的肉眼不同。叹息之间充溢的丹力隐隐发散而出,这竟使他的身周如同天妖孙干般有了一层水波荡漾般的空气震动,此时的他恰似融入了天地气机的变化,一如《道德经》中所言的“反者道之动”,在“静”的表象下,是身应万物的永恒运动。
“丹力透体,虚空生波”这正是修为迈入真丹境界后最典型的标志,见到这一幕,刚刚对徐安然透出的气息感到古怪的诸天杀盟器修顿时面色生变,相比于刚才的古怪,他们现在脸色地变化更多的是因为震惊。
由元丹境界进入灵丹境界容易。而由灵丹境界进入真丹境界却如同人间世中的官员们想由正六品迈入正五品一样。虽然只是一个品级之差,却是中级官员与低级官员之别。其所拥有的前途,甚或实际掌握的权利都有着巨大的差别。但就是这一个品级的区分,又熬白了多少颗热切功名的头颅?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丹修者由灵丹境界进入真丹境界直要比仕宦挣扎更为艰难,而眼前这一幕景象竟然会出现在徐安然这个看来年不过二十的少年身上,又怎不令人震惊,进而心生唏嘘之叹!
“凝神摄丹!”。隐机地提醒中隐隐带着一分满意的遗憾,他的眼神有意无意之间又投向了东方的那片苍茫,由此往东便是中原故土,“年未及弱冠便已迈入真丹境界,如此进境便是你我当年也大有不如,兄……兄长,安然毕竟没有辜负你为之所付出的一切!”。时隔数十年,心中终于再唤出“兄长”二字时。隐机不期然之间猛然侧过头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眼中瞬间浮现出的深深追忆与悔恨。
丹力凝摄内敛之下。徐安然身周水波般的空气荡漾当即消散无形,心念动处,右手摊开,顿时有一道丹力外化而成地光鞭显现出来。
低头看着这条颜色颇有些芜杂。浏亮墨光中夹杂着丝丝碧色的光鞭,徐安然思绪纷飞之间想起了许多旧事,元洲岛上烙铁般地痛苦,小心川崇玄观山门处毫无还手之力的捆缚。丹力外化。这只有真丹境界丹修才具备地法能曾经是怎样的令人艳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但谁又能想到,仅仅年余之后他便拥有了这项曾为之吃尽苦头的法能。
自己历死还生终于破蛹重生,一举突破真丹境界;但当年那个在小心川为自己出头的师父却已随风而逝,“师父,我如今地进境该也是你最乐见的吧!”,在心中唤出“师父”这两个字时,无言收了光鞭的徐安然也无言侧过头去,肩负着如山重担的他不愿让任何人看到他眼中哪怕是一闪而逝地软弱。
“该走了”
“时光不早了!”
两人同时开口,话语正好撞到一起,徐安然与隐机对视了一眼后,两人当即都转过了眼神,他们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个人,一个如风逝去后就被深埋于心底,谁也不忍再提起的人。
“你也要去?”。
“我当然要去!”,片刻的沉默过后,徐安然又低声续了一句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徒弟”。
迎着隐机蓦然而来的眼神,徐安然淡淡一笑,“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好,好,好!”,双眼中神光乍现的隐机一声比一声说的重,当最后一个好字出口时,复又侧过头去的他已召唤出墨玉飞,“走!”。
隐机御器腾身而起的刹那,徐安然分明看到了他脸上那滴随风吹落的热泪。
召唤出水精剑,一时心情激荡的徐安然口中发出一声冲天长啸的同时,人已踏剑腾身,化作一抹墨碧流光破空而去。
……
帝京
这是一个占地达半个坊区的观宇,观名万福,乃是一位致仕还乡的大臣舍出自己在京府邸所建,就连观名也是当今天子亲口御赐,是为取“万福万寿”之意。
自三日前虚平以全身精血发动星陨咒法,整个玄都观被夷为平地后,玄都观中幸存下来而又地位较高的道士大多暂居此观。
手提着一大包药草,李巧儿走进万福观观门后,顺手取下了遮蔽在脸上的白色面巾。面覆沙巾,据说是源起于波斯等胡国,近来在帝京贵妇间极为流行的一种新风尚,贵妇们如此是意在达到雾里看花,更添姿容的效果。而李巧儿习用此俗时,却不曾选用薄如蝉翼的毫
做面纱材质,而是用了更为粗厚的白麻,如此以来,意之间达到了波斯人设置面纱的真意。
面色清冷的向观门职守道士还了一礼后,李巧儿便一路走到了万福观最后进的一个小偏院儿前。
比之玄都观中那个单植有一株腊梅的小院儿,眼前这个院子富贵有余,出尘意境却远远不足。
“吱呀”声中推开院门。李巧儿看了一眼站在院子正房门外后木道人后,便无声去了一边的厢房。
生火,燃薪,煎药,李巧儿做起这一切时无比娴熟,渐渐地,原本显得有些清冷的小院中因着这水响及药香,慢慢的有了几分温暖之意。
静静看着李巧儿忙碌的身影,正房门外木道人木如冰石般的眼神也开始慢慢融化起来。
煎好药汤将之倒入细瓷白玉碗中后。李巧儿端起药碗小心的一步步向正房里走去。
“师父,该喝药了!”,闻言,正房窗角处简榻上躺着的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稀疏的白发凌乱的飘散着,脸上满布沟壑般深邃细密地皱纹及密密的老年斑,若非李巧儿称呼的“师父”二字,有谁会相信眼前这个年在耄。垂垂待死的老人竟然会是昔日那个面目儒雅,气度飘逸的玄会真人?
当日先是徐安然一脚。随后又被天妖孙干偷袭,其间又被徐安然水精剑刺中。玄会虽然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丹元及丹**彻底碎毁的他几十年丹修之功也就此尽废。没了丹力支撑,驻颜之术瞬间溃散,玄会不仅还原早已垂垂暮年的真身。如今气血大损地他甚至连抬脚下榻这最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做到。
“三百七十年地新罗红参!就这一副红参该抵得上你一个月的香火月例了吧?明月,你怎么不听话,又买这么贵地物事作甚?”,嘴上虽是责备。但皱纹满脸的恶玄会说话时看着李巧儿的目光却全是温情,“我这是丹**碎毁,吃这红参有什么用?若真有用要吃时,也不需花费你那点儿奉养母亲的体己钱”。
“新罗红参意在温补,就是没有好处,也断然不会有坏处”,说话之间,李巧儿已将手中拿着地汤匙递过。
“好,我喝!”,低头之间将一碗汤药慢慢喝光,连前面的说话带眼下喝汤药,这般轻微的动作竟使玄会的额头处涌出一片细密地冷汗。
“师父中午想吃些什么?”,得了答复后,轻轻点点头的李巧儿静静收了药碗、汤匙后,转身出房去了。
“师父果然没看错明月!”,听闻木道人此言,目送李巧儿出房的玄会收回浑浊的眼神,慢慢点了点头,“虚观,虚相可有消息?”。

“虚观今日传了一份问候的符书过来,符书中说本道事物繁杂,所以无暇来侍奉师父床榻;虚相除了前天的那份问候符书,这两天再没有消息”。
“事物繁杂,事物繁杂还有时间去玄能那里献媚?不过他总算比虚相要好,至少总还愿意花点时间给我这个师父说说假话”,体虚力弱之下,玄会一口气说到这里时,已忍不住低头一阵猛咳,咳到最后时,尽管有木道士为他轻拍着脊背,玄会全身依旧蜷缩成了虾子模样。
在沙碗中吐出一口黏稠的浓痰后,玄会颤巍巍的靠上背后的抱枕,“人心如海!我以前真是太自负了!”。
对这句感叹未置一词,等玄会的喘息声渐渐平息后,木道人才涩涩的说了一句道:“这具肉身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寄魂夺舍是唯一的可行之法,该做决断了!”。
“寄魂夺舍!”,轻轻的四个字从玄会口中自语而出时直有千金之重,沉默良久后,他才重新开言道:“寄体人选可准备好了?”。
玄会的问话刚刚出口,他身前的小几上已摆放上了四份案卷。
尽管已耗不得心力,但玄会在看这四份案卷时,却是无比小心仔细,生恐漏掉任何一个字,良久之后,重又咳嗽着靠回抱枕的玄会用抖颤的手点了点小几上摆放在最右边的那份案卷,“在继来院中找人太惹眼了!此人身世简单,天赋也够,上京又是早就定下的,就他吧!”。
“我即刻传符崇玄观,让明清上京。只是大道正那边……”。
“就不算过去的苦劳与这次的功劳,也不说此次罪名全由我一人顶下,玄静是要进宗圣宫接掌玄苦执事之职的,你以为他会象玄苦以前对他那般,对新任大道正不闻不问的纵容?”。疲乏的摆了摆枯瘦如柴地手,玄会轻如呓语般道:“放心去吧,即便只为牵制玄能,玄静也还需要我,我还有用,有用的人想死也死不了”,勉强将这句话说完,玄会微微扬起的手重又跌落下去。
“师兄!”,走出正房的木道人闻言停住了脚步。
从厢房中走出来的李巧儿慢慢走到木道人身前。紧紧注视着他的眸子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当日在净道院劫走华心的到底是谁?”。
木木的木道人用木木的眼神看着李巧儿,眼神中没有半点闪躲地摇了摇头。
见状,李巧儿低头之间双眼中蓦然闪过一抹浓浓的担忧与绝望,不过这绝望的软弱只持续了不到两息时间,等她再抬起头时,眼神中复又恢复了如剑般的锋芒。“师兄,我要本门诀法密典”。
“金丹道……道法……最忌……忌根基不牢。你……你……现在”,在与玄会之外的人说话时总难免口吃的木道人看着李巧儿毫不退让的眼神。静默了许久后才道:“随……随我来!”。
……
隐机与徐安然刚刚在三日前约定地山谷中站定身子,徐安然便
识之海中的水精剑微微一阵颤动,虽然手指上地镜月点反应,但他还是明确的知道天妖孙干该现身了。
三天前他还做不到这一点。这是他丹力与修为境界合一后带来地又一个好处,对于现在的徐安然来说,无法探查到真丹以上境界修为的镜月司南已再没了任何作用。
从徐安然目光注视处现出身形,天妖孙干烧着两团鬼火的眸子紧紧看了徐安然一眼。“令高徒这修为进境还真是一日千里,隐机道友,我都有些嫉妒你了”。
至此徐安然才看清楚,孙干地身影之所以会不断闪动不停,并不是他凝摄丹力的本事不够,而是这鼎鼎有名的天妖根本就是以一种幽魂的形式存在,而这些附着在一件物事上地幽魂时刻呈现在一种游离翻腾的状态,所以纵然幻化**形后,他的整个身子也在时刻动个不停。
正在徐安然潜运丹力将心眼发挥出最大威能,想看清那些幽魂究竟附着的是什么物事时,蓦然就听身边的隐机一声轻叱道:“天问,不得无礼!”。
叱喝过后,隐机向孙干一拱手道:“多谢孙兄手下容情”。
“好说!”,鬼火双眼中爆出的那两团跳焰渐次熄灭,从徐安然身上转过目光后,孙干幽幽一笑,“道友,这就走吧!”。
徐安然也自知刚才所为必是犯了孙干的大忌讳,当下也自无话,召唤出水精剑后随着隐机而去。
一路御剑西行,堪堪到西川与大荒交界处时,隐机收了墨玉飞降下身形。
见徐安然正在试图以丹力探寻天妖孙干的下落,隐机道:“他已经先走了,记着以后莫要再象刚才那般冒失了!若不是我出言快,便是最轻,你这双眼也少不得要疼上几日”。
“看看也不成?”。
“你想窥看的是孙干最大的隐秘所在,以前凡象你这般做的,最轻的也成了瞎子!”,言至此处,隐机淡淡一笑道:“天妖这名号又岂是白给的?”。
正在二人说话间,便见前方的山路上走过来两人,以徐安然如今“心眼”常在的修为,一眼便看出这两人的修为不过刚入灵明层级不久。
两人在徐安然身前五步处停住后,默然无语的手捧了两套衣衫及两张工艺精良的面具恭谨递过。
“换上吧”,随着隐机一起接过衣衫,徐安然看了看手上的面具,“都是丹修,这物件能蒙的了谁?”。
闻言,隐机无话,只是仔细的换过了面具,徐安然见状也不再说,依样为之。
见徐安然及隐机换好了衣服及面具,那适才无声而来的两人转身之间已现出硕大的鹰形原身。
见二人如此,徐安然犹在迟疑时,便见身边的隐机已上了其中一只巨鹰宽阔的脊背。
等徐安然上了另一只巨鹰后,两鹰猛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扶摇腾空而起直向更西处的大荒群山飞去。
居高临下看来,徐安然只觉脚下绵远险峻的大荒群山直如风浪来时的大海一般,别样现出一种凝固的壮美。
一路向西飞了近两个时辰,当巨鹰钻出那片厚密绵延的云层时,徐安然眼前猛然出现了一座拔地接天,无比雄奇的巨峰。
这座巨峰是如此高耸,以至于其仅仅山根部位就已穿透了空际最低矮的云层,云雾缭绕之中,巨峰看去就如漂浮在白云之上的无根仙山,只有说不出的飘逸壮美。
再不用人介绍,徐安然也知道眼前这座巨峰就该是大荒妖族的老巢无根山了,山如其名,果然形象。
眼见无根山已近在眼前,钻出云层的两只巨鹰再次奋然振翅高飞,最终在距离巨峰顶端不远处的一个平台上停了下来。
回头看了看平台外天空中里外三层布置的巨鹰飞巡后,徐安然随着隐机穿过连接平台的甬道,一路向山腹中走去。
山腹的尽头是一座装饰极为奢华的石室,留下一人奉茶捧盏,另一个恢复人身的鹰修拉开石室一侧的角门隐没不见。
那留下的鹰修尽自奉侍殷勤,却闭口不言,他既如此,徐安然也与隐机一样,默默吃茶并不说话,这一趟无根山之行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谋诡异的气息。
默默吃了两盏茶,刚才离开的那个鹰修复又走了回来,做出一个束手邀客的姿势后,便将二人带入了那道角门。
暗运丹力,徐安然随着鹰修进入了一条更为幽深的上行甬道,在夜明珠幽幽的光线中,大约走了近三柱香功夫后,眼前的天光渐次明亮起来。
终于踏出甬道,眼前是一个面积不到半亩方圆的平地,默运丹力抵挡住从高大石缝间穿过的如刀一般猛烈的罡风后,长吐出一口浊气的徐安然惊讶的发现,早在此等候的那人竟然是他在元洲岛中就已见过的无根山大山巡。
从这鹰形老者身侧的石缝中看去,隐约可见平台右侧的无根山主峰顶上正有两人据案而坐,其中一人全身磨黑一团,整个身影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一种水纹般的波动,正是刚才先一步离去的天妖孙干。而与他据案而坐的则是一个面呈猿猴之相的高大中年。
“真圣老祖!”,心底默念出这四字的同时,徐安然脑中如有一道霹雳闪过,瞬时之间所有的疑惑都已清澈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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