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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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的丹力直攻而来,猛然撞上徐安然体内水精剑的瞬惊,任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符箓道士竟然会是以器为丹。
阴司的丹力直接击上水精剑的那一刻,徐安然如遭雷击,巨大的疼痛使他原本就弯着的腰如虾子般紧紧贴在了一起,全身暴出一片冷汗的同时,就连眼神儿也开始涣散起来。
“安然!”,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双眼垂泪的胡心月刚迈出一步,就被身侧的李慕道紧紧抓住了臂膀。
“你去就是害他!”,在李慕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胡心月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她已不忍,也无法再去看徐安然脸上的痛苦,这痛苦就如钝刀,不断在胡心月心中拉出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侧身之间猛然闭上眼睛,在两串晶莹的泪水中胡心月好似怕吓着自己一般轻轻问道:“他……他会怎么样?”。
看着战局中因剧痛而全身缩成一团的徐安然,李慕道的眼神有些复杂,这里面有担忧,但隐藏在担忧之后的也有一抹微不可见的快意,甚或期盼。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都曾为了对方甚至不惜性命;他们也是情敌,虽然这一点从没有真正的挑明过。
不知道在多久之前,曾有一只父母早丧的野狐在塞北的山野间独自为了求生而流浪。饥寒交迫,饮雪卧冰,无数次间不容发的从猎人的弓箭下逃生,从血盆大口的狼吻下逃脱,塞北险峻而险恶的环境不仅使渐渐长大的野狐越来越健壮,也赋予了如同塞北朔风一般酷爱自由的爽朗性格。而他的天赋也在无数次游走生死之间的经历中被渐渐激发。
一个个夜晚,对着明亮的圆月吞吐天地原生灵气,野狐地身体越来越强壮,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快的就象塞北烈烈的朔风,纵然是最快的猎狗及苍狼也休想追上它。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家族的它因为缺乏指点。始终难以在修道之途上更进一步。
直到有一天,它遇上了那个会说狐语的人形老者,知道了有天赋的狐狸也能修行**;也正是在那一天,在塞北孤独流浪了十一年的野狐离开了这片生养他地土地,来到了那个有着无数同类的首丘山。
首丘山中有无数的同族,但野狐过的并不快活,酷爱自由的它实在不习惯这种相对固定的生活模式,而从小独自流浪的经历也使孤独地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与同族相处。
纵然有万千同族在侧,它却依旧形单影只。野狐是寂寞的,无数个月夜它对着那轮同样地圆月思念着远处的家乡。慢慢地,因为寂寞与不自由,野狐油然生出重回故乡的想法,它想念塞北险峻的山峰,想念塞北刀子般的寒风,想念塞北地那轮圆月。甚或想念着塞北那只追逐了它五年的苍狼。
如果真的离去,那么注定它将成为亿万只普通狐狸中的一员。在年华老去时或死于猎人箭下,或死于苍狼口中。但野狐并没有这么做。改变它命运选择地是另外一只狐狸。
这是一只多么漂亮的狐狸呀,全身墨黑如缎的皮毛,仅仅在额心处有一点雪白的寒梅。当仅仅一岁,刚刚学会行走的小黑狐眨动着那双亮若星辰般的纯净眸子脚步蹒跚的向它爬过来时。野狐那颗被塞北朔风吹的坚硬无比的心也蓦然温柔起来。
从此,野狐不再孤单,它有了一只全首丘山,不。是全天下最美丽的狐狸做玩伴,也正是借由这只梅花狐,他渐次融入了整个族群。心情调整过来之后,他的天赋被全面激发,而他的性格也恢复了骨子里的爽朗大气。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一千年。转眼间两百五十年过去了,此时野狐再看向小黑狐时,眼神中已有了另一种莫名的情愫。而当他终于化身**时,小黑狐却依旧是那只酷爱玩耍,修行起术法来慢慢吞吞的狐狸。
复又经三十年,迈入灵明境界的野狐再也按捺不住深藏在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开始下山游历,第一次踏进人间世客栈时,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李慕道。
游历人间,但心中牵挂萦怀的依旧是首丘山中那只修行起来笨笨的小黑狐,每次从人间世回山,他都会将世间女子最喜欢的珍物一样样带回来。他在耐心的等待,等待着她化身**的那一刻。
当这一刻终于来临,当赶回山听到这个消息的李慕道欣喜若狂的跑向小黑狐的房间时,他才发现她变了,她再不想以前那样见着他就欣喜的迎上来追问人间世的繁华,追问他给她带回了什么礼物,甚至连她早已向往已久的王麻姑香粉也无法让她高兴。她就是那么慵懒的蜷伏在他带回来的梳妆台上,静静的看着石窗外的山岚流云发呆。
而在她那双依旧亮如星辰中的眸子里,李慕道看到了一片片如流云般的朦胧,曾经在人间世游历中无数次思念过小黑狐的李慕道真真切切的知道,她眼中的这片朦胧是——相思。
进而,李慕道从丫头双成口中听到了一个人类的名字——徐安然。
百年等待,而那片相思却不是为我!李慕道的确很痛苦,但天性爽朗的他既相信自己的百年等待,也同样相信少女的相思就如同这山间流云般瞬息万变。
甚至到他与徐安然交结为友后,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但是事实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小黑狐对徐安然竟然已是不可救药的情根深种。
终于彻底明白这一点时,纵然心性爽朗如李慕道,也陷于整个世界瞬间崩塌的黑暗。一次次对着凄宁的残月彻夜难眠,李慕道无比追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下山游历,而不是选择陪在她身边。
两百年的苦苦等候却不及一个月的短暂相处,两百五十年的朝夕相处却不及短短一次的邂逅,这份不甘与悔恨在他心中埋的有多深,痛就有多深。
幼年时足以影响其一生的经历使李慕道挺了过来,塞
难不仅培育出了李慕道爽朗大气地性格,更使李慕道北好汉子一样,纵然面对再多的苦难与伤心,也绝不把这份伤心显露人前。这是塞北土地上特有的坚韧与骄傲。
正是缘于幼时经历中铭刻于骨血中的孤独,所以李慕道喜欢朋友。所以此刻他眼中对于徐安然的担忧纯乎是发自内心。但当担心不已的胡心月因不忍目睹徐安然的痛苦而靠近他身边时,一个也许早就存在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
此前一个个月夜下自己锥心刺骨般地痛苦涌上心头,看着眼前徐安然因极度痛苦甚至有些变形的脸,一瞬间心思有些恍惚的李慕道竟莫名的感觉到一股油然而生的快意,似乎眼前徐安然的痛苦能冲抵他心中的痛苦一般。“如果安然这次……那么……”,这个想法刚一浮上心头,便如燎原野火般勃勃燃烧起来。
因这种莫名想法而起地刺激竟使李慕道有些战栗,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
蓦然。臂间传来一阵疼痛,一怔之间醒过神儿来的李慕道看到了胡心月地那双盈盈泪眼。
三百年了,三百年间李慕道看到的胡心月多是高兴地,即便是她痴痴发呆的那段时间也从没有见她流过泪,眼前,胡心月这一滴滴不断滑落的泪水就象一颗颗烧红的铁珠砸在李慕道心上。三百年间只此一次,这份突如其来地震撼简直难以言说。瞬时之间。其它所有的想法都已烟消云散。
看看眼前满是担忧的胡心月,再看看场中无比痛苦的徐安然。元洲之夜地旧事蓦然涌上心头,那电石火花般在心间闪现的一幕幕就如同一条条带刺的鞭子。重重抽在李慕道的心头。
汗透重衣,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的同时,李慕道脸上猛然火辣辣的红了起来。
“只希望安然丹元碎毁之后……”,开口说话时。李慕道的眼睛甚至都不敢直视胡心月。
刚一说到这里,李慕道蓦然一愣,刚才只顾关注战局,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徐安然本是天生丹**碎毁之体。那眼前的斗丹……想到这里,李慕道眼神一亮,“或许……或许有什么变数也未可知”。
正在李慕道心中天人交战后刚刚开口说话的同时,强忍着锥心刺骨之痛的徐安然一点点开始挺腰站起,“如果今天就是大限之日,那我也不能弯着腰倒下”,这是深藏在徐安然骨子里的倔强。
刚刚勉力站起,已到了崩溃边缘的徐安然就觉心识之海中的水精剑蓦然发出一声暴鸣,原本藏于剑身中的玄阴丹力被巨大的外力激活后开始迅速流动,并在流动中自动分化成一个个小小的墨玉漩涡。
这一幕其实早在当日隐机为他融器结丹时就已出现过,但那时的徐安然毫不自知。

随着这些漩涡旋转的速度到达顶峰,阴司肆虐的丹力被一点点吸入剑身。
比较于徐安然的玄阴丹力,同样秉承阴寒而生的阴司丹力虽然更为充沛,但若论精纯却有不如。正是这种纯度的落差冲击着漩涡转速更快。阴司的丹力被吸入剑身后,还不曾肆虐,便已被众多的墨玉漩涡分解成丝丝缕缕,随即融入漩涡之中。
阴司感觉到自己的丹力进入水精剑身时,心下一阵大喜,探军入营,直取中宫,眼前的这个小道士已是必死无疑。
随着吸入的阴司丹力越来越多,剑身中的漩涡也越来越大,转速越来越快,及至催运丹力想将徐安然一举毙命的阴司察觉到不对时,骇然发现他的丹力竟然已经再也收不回来。
此时的徐安然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吞噬着涌涌而来的丹力,吞噬的越大漩涡的力量越大,被吸附之物也越难抗拒。
“咦!”,周边人的齐声惊呼让胡心月再也忍不住的转过身来,随即就惊喜的看到原本腰弯如虾的徐安然重又挺直了腰,且他脸上不受控制的痛苦神色也在慢慢消逝,反倒是刚才尽占上风的阴司面色凝重,眼神间更隐有惊惶神色。
百年苦修练成的丹力竟然这样被人吞噬,阴司如何甘心,但也正因为他这份不舍而错失了最后的挽回时机。
攻守易势,彼愈弱而我愈强,当两方丹力持平时。阴司纵然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也已无力控制自己如百川归海般地丹力。
背对着李慕道等人的徐安然脸上隐隐浮现出一层墨玉般的润光,眼中也开始黑红绿三色转换,与之相对,原本就没有一丝血色的阴司现在整张脸简直就变成了一张白纸。
“莫非我这小老弟的丹力比阴司还强,刚才是在扮猪吃老虎?”,老熊不解的自语说出了杜伟等人的心声,看到这一幕,华宁与明清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若说徐安然的丹力会比阴司还强。场中人谁也不信,但眼前地情景分明却是如此,这诡异难解的一幕让老熊等人惊诧莫名。
阴司的眼神已从最初的得意狠厉到随后的惊惶,再转化为此时明白无误的求饶。
对于阴司无言的求饶,徐安然丝毫不为其所动,他是个好人,却绝不是个烂好人。遑论眼前地阴司还已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身为符箓道士却融器为丹,这实与叛教无异。绝对是道门中最大地禁忌。
神气完足的徐安然双眼已尽数转为碧色,碧芒中充盈地全是沸然杀意。丹力强势反击,本已是强弩之末的阴司挡无可挡,口中一声鬼嘶,他那骷髅脸上的七窍已隐见血珠。
“精血逆逼。阴司完了!”,松了一口气的老熊深深地看了看徐安然的背影。
“破!”,随着徐安然满含杀意的叱喝,阴司七窍之中鲜血狂飙。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团乱泥般委顿于地,而那五只鬼蝠也在阴司身死的那刻凭空消失不见。
“好一个身魂俱灭!”,心下早有准备地老熊赞叹出口的同时,人已腾身而出,“儿郎们,该干活了!”。
这边无
正在趁势痛杀比宁谷来人,徐安然在忙于收转丹力,数收回,墨玉木荆顿时枯萎。
“安然,你……”,疾步跑过来的胡心月刚说到这里就已泣不成声。
眸子中重又恢复清明的徐安然转过身来,虽然诧异于胡心月为何如此激动,却也感激她发自真心的担心,“累胡小姐担心了!”。
原本胡心月只是后怕,此时一听徐安然这明显很见外的话语,另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反倒愈发的泪流满面了。
收拾残局,继续开观大典,这些琐事都不必再提,此行颇有意外收获的老熊趁着兴头曾问过徐安然斗丹之事,却被根本就无法回答的他回避过去。事涉丹修最为隐秘的丹元之事,其他人见状也就没再细问。
前后之间,让徐安然感受最大的是众人看向他的眼神,最为明显的就是杜伟,而这种眼神的改变全因自他在毫无花巧可言的斗丹中一举破杀了阴司,而阴司的修为早在十二年前就已进入灵悟层级。
以此类推,那此时不过十七八岁的徐安然又到了什么境界?
开观大典完毕,徐安然送走了前面几拨贺客后,转身走到留在最后的李慕道身前。
“让你们为我担心了!”,重重一拍李慕道的肩膀,徐安然低声说了一句,“好生劝劝你表妹”。
闻言,斗丹结束后一直很沉默的李慕道脸上微微一红,避过了徐安然的眼神,片刻之后蓦然说了一句道:“安然,咱们是朋友吧!”。
“不仅是朋友,而且是莫逆之交!”,说话间徐安然低头看了看李慕道,“你今怎么了,兄妹俩都古古怪怪的”。
无声的沉默了良久,李慕道抬起头来,语调极重道:“咱们是朋友,莫逆之交!”。
“古怪!”,目送李慕道等人远去,口中喃喃了一句后,杂事繁多的徐安然转身进了道观。
开观大典结束之后,原本在悬鼓石崖下等候的山民们开始络绎不绝的前来上香,身为观主的徐安然换下法服后亲自接待,直到月上柳梢时,这忙碌的一天方才结束。
徐安然回到茅舍时,见兄长不知何时已自行离去,一笑过后,行符上了玉笔峰顶。
劳乏了一天的徐安然刚推开房门,就见到书案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翻看他前几日整理出的教门科仪。
“开观大吉,恭喜!”,说话间,面如润玉的隐机缓缓转过身来。
徐安然在书案一侧的胡凳上坐了下来,“既然来了,怎么不下去”。
微微一笑,隐机摇了摇头,“力杀阴司,三蛹功法你已完成了第一重破,器丹修为由灵明一跃而入灵悟层级,恭喜!”。
徐安然原本还想仔细问问破蛹之事,却又不愿破坏眼前这般亲人相聚的温情气氛,“噢,还有嘛!”。
“还有你整理的这本教门科仪,我以为正是切中时弊”,隐机轻抚着卷册的封面,“看来你确实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恭喜!”。
三声恭喜,让原本疲累了一天的徐安然心中暖意流动,但他实在不是个善于表达热烈感情的人,沉吟了片刻后道:“无根山之行差不多了吧?”。
虽然这种表达关心的方式非常委婉,隐机却心中洞明,看向徐安然的眼神儿中又多了几分慈爱,“无根山暂不用去了,我即刻将赴比宁谷一行”。
“比宁谷?”。
“大乱已生,局势多变,我自然也要随势而变”,笑着说完这句,不等徐安然开口,隐机已当先道:“此去比宁谷你就不用随行了”。
“安全吗?”,见隐机点头后,徐安然就没再多话。
房中一时陷入了沉默,而在这沉默之中流淌的是温暖的亲情。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隐机,“你在收心?”。
微微一愣后,徐安然点头道:“是”。
“修道远比修行道法要艰难的多”,轻轻推开封绢竹窗,隐机的声音淡淡传来道,“譬如修行器丹之道,不可心中无杀意,无杀意则难入道;却又不可杀意满身,人为杀意所控则入魔。修行之中要把握好这一点实属千难万难,但越是如此,越不可存了刻意之念,时时念着要去控制杀意,其结果必将是南辕北辙”。
明知隐机此言必有所指,徐安然也就没插话,但只凝神而听。
“大道千万,却又万流归宗,你所修之道也未尝不是如此。只是你现在实是太过于刻意了!心之为物本就瞬间幻变,强自收心的举动本身也就是心魔。《道德经》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为自然?涧水东流,白云舒卷,出于自然而又归于自然,可曾有一丝刻意?”,言至此处,隐机将目光落回到徐安然身上,“你年纪不过十七八,但看你如今的言语起居,却似与我这样的迟暮老人一般,性好清寂固然不错,但以你的年纪竟然清淡如此,又岂能没有刻意用功的心思?心中时时想着要收心,要清净,于是在不自知之间于起居言语上就会刻意追求清淡,岂不知这种清淡乃是假清淡,在你自己觉得是清淡,但在别人眼中却是暮气。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已有了暮气,这本就是违反自然之理。道法自然!既已背离了自然顺势应心之本意,又何谈修道?”。
……
正在隐机坐而论道的时候,已赶回崇玄上观的华宁正疾步向虚清房中走去,而他此去的目的正是徐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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