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结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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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摆好了,众人的心思各异的吃着,他望着宣华似是一呆才开口道:“这是什么衣服?这么难看?”
柯锦书就待接口,宣华早抢先笑了道:“难看吗?这可是前些日子瑞安的人特地上府来量身订做的,说起来,我在家时也是帮娘料理些杂事的,每季订做衣物就是一项。那天师父跟我说,这是湖都最流行的样子,说出来吓了我好一跳,价钱比最上等的杭绸还要贵上一翻呢!”
说着,放下了碗筷,起身在她面前转了一圈。
那边柯锦书的面色儿霎时变得惨白,谁都知道瑞安是她娘家的生意。
二姨太舒凝则是定定的看着宣华,仿佛在重新审视着什么。
他似没有感觉到她们的波涛暗涌,只是转头对舒凝皱了眉头道:“以后订做衣服的事情,就让宣华做吧。”
舒凝和柯锦书互换了一个眼风才道:“四妹还年轻……”
还没说完,宣华仍是温温和和的神色,轻轻接口:“就是年轻才要多跟二姐学习持家之道啊!”
“四妹真是有心了。”柯锦书笑说道,握着象牙筷子的手却更紧了。
这日后,所有人才知道了宣华的手段,渐渐的忌惮了起来。
宣华见到顾安安是在八月底的一天。
西园同她们住的宅子不同,是一个气派豪华的围着郁香花丛的红砖洋楼。
车子停在湖都官邸门口,轩辕司九下了车,转身搀了宣华下来,在侍卫的拥护下走进了室内。
刚进门一个女子就迎了出来,二十五六的年纪,洒金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红缎子的绣鞋。乌油油的发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珍珠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宣华看她每走一步都仿佛行在波浪里似的的摇曳,看上去竟比她父亲从堂子里娶回的姨娘还俏几分。
“老爷。”
那女子上前来行了一个礼,又亲自接过轩辕司九的外套,那眼似随随便便地向宣华身上一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下。
宣华见她穿戴并不像主子,但也不同于下人,暗自揣度着她的身份,不敢贸然开口。
而他只是点了一下头,淡淡开口道:“她人呢?”
“夫人正在午睡。”
他皱了一下眉,正待说些什么,一个水红缎旗袍的女子就从楼上袅袅婷婷的走了下来,三十几岁的模样,掩不住满面风尘,身上还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宣华忙上前一步,唤了一声:
“夫人。”
“哎哟,四姨太,可不敢当!我是席红玉,夫人她……”席红玉惊惶着开口道,望着轩辕司九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闪烁不定。
他的面色剎时变得铁青,还没等宣华反应过来就冲上了楼。
没一会儿,就听见了楼上传来了一连串巨大的声响,仿佛是谁在摔什么东西。
宣华吓得几乎跳起来,她自从遇见他,他便一直是极为冷静的,除了私下的时候,他几乎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而如今,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楼上的女子定是不寻常的。
一旁的席红玉也似吓得不轻,连问着那个女子道:“红云,没事吧?不会出什么事吧?”
红云却仿佛见怪不怪,只笑着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再换一堂家具罢了,我们都已经学得精了,楼上摆的全是赝品,不然哪里经得起三番五次的砸!”
席红玉一手捂着胸口,这才放心下来,然后觑起眼睛,一只春葱似的雪白手指点在红云的额头上,笑骂道:“就你是人精,刚才怎么不先通报一声?”
宣华只见她指间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环子,晶莹流彩。
“依你这般说,我可要成先知了?我哪里知道司令今日要领着四姨太上门,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楼上乒乒乓乓砸个不停,她们却若无其事的切切低语,正眼也不看宣华一看。
宣华心中一堵,仍是对她们笑道:“我去上楼劝劝,可别出了什么乱子。”
她们也不理她,宣华只有自顾自的上了楼。
并不用人指引,只看见那间房门边佣人们战战兢兢的矗立着,宣华便知道了。
走到门边,门是半掩着的,屋内雾蒙蒙的。朦胧间,可以看见里面是一片狼藉。房内的陈设可以看出是十分古雅的,壁上挂着一幅的寒林渔隐图已经被扯掉了半副。紫檀硬木桌椅全部倒在了地上,宝蓝磁瓶和茶具全部摔碎,洒在地上的残茶快干了,茶香却更浓,搀杂着隐隐的奇异的味道。
宣华这才想起,寡居在家的二姐身上就是这个味道――鸦片浓郁的香味,靡华而凄凉。
“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东西沾不得……”
他仿佛精疲力竭了似的,语调中有着一种疲惫,一抹苍白的日辉如氤氲的薄纱拂在他穿着藏青戎装的修长身形上,朦朦晕晕,还是可以看到他的脊背随着呼吸时缓时急的起伏。
宣华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缩紧了。有千万根丝在绞缠着,凌乱如麻,让她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听得一个懒洋洋的道:“红云,给我倒杯茶来,死丫头你又跑到哪去了?
宣华踌躇了一下,转身对佣人吩咐了几句,边推了门走了进来。
室内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离了原位,只有那张黄梨木的榻是整齐的,嫣红缎的褥子,上面放着一个紫檀的长方形匣子,大红绸的底座绣的春睡海棠,上面嵌着放烟膏的锡盒,烟刀、烟签、镊子、梅花纹饰小巧玲珑的烟灯还有缠枝青花磁的小茶壶。
宣华只等这个机会,抬起头飞快地将榻上的女子眉目五官过了一遍,方才彻彻底底地自惭形秽起来。都道自己貌美,面前的女子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极纤弱的模样,身上是件密密绣着缠枝海棠花的纱衫,同色丝葛裤子。只是坐在那里,便是一幅工笔美人图。她似是才坐起来,烟劲还没过,鬓发蓬松,惺松地撑开眼睛,一手还拿着那只错金珐琅的烟枪,日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俊美冷冽的眸只望着她,若有所思。
宣华只觉得满室上等鸦片的幽香,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
这便是当年湖都大名鼎鼎的名花,顾安安。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顾安安却似没看到一般,清清冷冷地再次开口:“红云。”
宣华这才笑了道:“夫人可是渴了,吸完烟喝茶最是伤身子的,我叫人我已经叫人备了荔枝红枣汤,您再等等。”
顾安安这才正眼看着她。宣华只觉得她昏懵倦怠的眼神半开着,细眯的瞳孔,射出一线透人肺腑的寒光,半晌才笑了:“难为你这么有心。”
放下了烟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宣华注意到,她的面颊虽已经瘦的削尖,但腮上的两个笑窝一闪一闪仍是十分动人。
“宣华。”
宣华看着她,也看着他。
他不动亦不语,冷漠的目光甚至不曾投向宣华,仿佛都没察觉到她的进来,也没察觉到她的讲话,只是望着她。
一股什么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直往骨头里浸进去似的,浸得她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却只能咬紧牙根,慢慢的咀嚼着那股苦凉的滋味。
“好名字。”
顾安安说罢便要跻鞋起身。
黄梨的脚踏上同样是溅满了碎磁片,宣华刚要提醒她当心,他早已快一步冲了上去。月白绫的鞋子,他拿在手中,细细磕尽了里面的碎磁,然后套在了她的脚上。
她似习以为常,只要起身,却不想烟劲正浓,她踉跄一下。
她的手,慵慵懒懒的搭在他的肩上,她的袖子挽了起来,一截皓白的手臂露在外面,映了日头,分外的纤细如玉。梳成髻的头发仿佛因为躺得久了,散了下来,一丝一缕落在他的颈项。
她却不以为异,头也不抬地道:“你今天来得不巧,瞧我这样子也没办法招待你,改日来了,咱们姐妹再好好聊聊家常。”
“你先回去吧。”他看这才转头看向她,低声道。
他看着宣华,顾安安却在看他,朦朦的眼睛里有些莫名的东西。他回头看时,她已经转眼看向宣华,笑了说:“红云,帮我送送。”
宣华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看见了他望向她的眼神,宁静似水。窒了窒,一咬牙,便推门出去。
当晚他喝得如一滩烂泥一般回来,宣华帮她他脱了衣服,扶他到床上躺下,静静的看了他半晌,然后她缓缓闭了眼睛,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第二日,红云就送来了一份礼物,只说是顾安安送给她的见面礼。红云拉着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总之前又拉着她的手密密叮嘱了一番,那一份儿殷勤,自是不同了。
红云走后,宣华才打开那份礼服,一套的钻石首饰,颜色极正的火油钻,隐隐带着微蓝。不知为何,宣华却想到了她的发色,不是寻常的乌黑,带着浅浅的栗色。
宣华又去上门道了一回谢,过不了几日,管家便把宅子的帐目悉数交给了宣华过目,只说是夫人吩咐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个仿佛工笔画卷的倦怠女子,全部都看在眼内的。
又过了月余,已是初冬,这日早上方起来,就见丫鬟慌慌张张的进来。
“怎么了?”
“舅老爷在前面跟管家发火,管家叫四姨太过去呢!”
舅老爷指的是顾安安好赌成性的唯一兄长,宣华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还没走到前厅,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骂得鸡飞狗跳。
“不过是个姨太太,真以为自己得了宠就飞上了天?老子的事她也配管,连给我妹妹提鞋都不配,我呸!”
宣华一口气堵在胸口,缓了一缓,才走进来。
他方才住了口,却不起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斜着眼看着她。
宣华也并不理他,只对管家问道:“怎么了?”
管家唯唯地说着:“舅老爷急用五千大洋,可是帐面上没有那么多现钱。”
“少拿这话敷衍我,我只问你给是不给?!”
“舅老爷也听到了,帐面上没有闲钱,就是有这宅子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都是要钱的……”
“我呸,你也配跟我打官腔,你凭什么?不过是个舍家弃亲的,连丫头嫁人都是三媒六聘,你个连丫头都不如的,也来管我的事?”
舅老爷一口气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大,话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破口大骂。
宣华脸上渐渐地失了颜色,怒极反笑道:“我只告诉你,如今这里我说的算,凭你想要不明不白的拿出钱去,门都没有!”
他却仿佛霸道惯了张嘴还带叫骂,却见宣华一双眼睛,异常地亮,似燃着了火一般,炯炯然叫人不敢直视,这才住了嘴,偃旗息鼓地去了。
柯锦书和舒凝早就闻了信来了,此时都掩了口,互相使眼色暗笑,剩余的人面面相觑。
宣华着看着两房的人牟足了劲准备瞧她的笑话,也知道自己莽撞了,但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到了晚上,他突然派了车接她去西园,看着侍卫严肃了的脸色,宣华已然知道不好,也顾不得理会他人幸灾乐祸的样子,急急上了车。
到了西园佣人却不领到客厅,直接将她到了楼上卧房。
宣华也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卧房,和那日的烟房不同,里面是十分豪华的西式布置,宣华却无心看四处的陈设。
他坐在床畔,似是刚到,连军转都未来得及换下,神色凝重,眉端紧锁,一望而知便是隐忍着极大的怒火。
宣华心里怦怦直跳,叫了一声:“老爷。”
床头紫铜熏炉里添了一段沉水香,浅浅淡淡的味道弥漫开来,半浓半浅,朦朦胧胧地,像是鸦片幻化出的一幕烟纱,温香中含着轻寒。雕饰纷繁图样的铜床,垂着浅紫色的悬帐,顾安安躺在上面,并未起身,身上盖着金色柔软的真丝棉被。
一个老妇人坐在床的另一头,拿着手帕边哭边擦着眼角,看了宣华进来霎时间哭得更加的大声:
“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宣华这才知道,她病了。
他端着一碗药,慢慢的吹着,半晌尝了尝,觉得温度合适了才递给顾安安。她接过碗,低着头慢慢地啜着。
那药的味道想是极苦,她的五官都皱了起来,病中憔悴,又是这副模样,并不十分好看。但他的眼却一直在望着她,也很苦。
涩涩的苦味搅得宣华胸口翻腾,每一呼吸都似那么艰难。
顾安安喝完了药才抬眼,用奇异的悲悯目光望着宣华。纯黑色的珍珠眸子浸在染上了水一样的迷离,却还含着幽深婉约的光泽。眼波微微一转,那水、那光,便流到宣华的心里去了。
另一边她兄长坐在凳子上,极狼狈的样子,褂子的前襟也撕破了,露出里边浅灰的汗衫来,此刻大声的叫道:
“就是她,就是她,妹妹你要给我作主啊!”
宣华被她兄长叫得的心顿时吊起来了。
他脸色渐渐铁青,向她走了几步,又停住了,用冰冷的语气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边的老夫人哭得更加的凄惨,吁吁叨叨的念着:“我可怜的儿,什么人都能踩到你的头上,我们母子是没法过了,还是收拾收拾回老家了……”
“去跟他认错!”还没等宣华出言解释,他的眼睛已经不在看她。
宣华心里膨膨鼓鼓地跳,听得他沉了声命令,到底是一口气没憋住,挺直背回道:“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认错?!”
老夫人的哭声似乎变得更加的惨烈,夹杂着她兄长的叫喊声,他的脸上逐渐布满了阴云,猛然的上前一步,仿佛就要撕碎了她。
“够了!”
说话的是顾安安,她两剪清眸,望着宣华,理不清百结愁肠。挣扎着要起身,却仿佛气力不够,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伏在床上低低地咳着。
她如云的栗发上沾满了汗,湿漉漉的,披散在皱褶凌乱的枕巾上,人亦如秋叶般纤弱憔悴。待撤开手一看,素白如玉的手上沾了一片艳红的血痕,殷然醒目。
他猛地一颤,扑到床前,失声叫了出来。
“安安!”
那厢的老妇人和她兄长还待一齐哄然再哭,却被她喘息着打断:

“娘,你们都出去,哥哥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老夫人和她兄长俱是一惊,随即望着她的脸色,这才悻悻的走了出去。
而宣华不想她如此说,不由抬了眼望去,几乎哭了出来。
顾安安倚在他的怀中,对了宣华勉力微微一笑,道:“难为你了,烦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别跟我哥哥计较才好……”
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被他硬声打断:“好了,你出去吧!”
宣华心下一酸,面上仍强撑着浅笑盈盈,转身出门,刚合上门便听到里面人叹息般说:
“明明是你带了人蓄意让我哥哥去赌钱,如今反而累上无辜的人,作给谁看?”
无限的心酸,尽在这一语之中。
以后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说她命好,不止得了他的眷顾,连脾气极怪的夫人俱是十分的看重,一向混世魔王的舅老爷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再也没有人敢待慢她,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极为得宠的四姨太,连已经决裂的傅家人也上门来了。
但只有宣华自己知道,每每午夜梦回,便是他终没有看自己,只望着顾安安,恍如不知道她的存在一般眼。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自己的脸颊,每每从指间传来的感觉,是水样的冰凉。
不知不觉的到了春日,便是他的生日。宅子前光是汽车就都排出了老远,那种盛况,恐怕再无人及得上。
顾安安也从西园来到宅邸,难得他的兴致极好,灿烂灯火下,他英俊的面容看来慑人心魂,越发显出一股优雅沉蕴的风派,一直挽了一身百蝶穿花大红裙褂的她招呼着客人。
红云怎是忙里忙外的指挥着佣人,一会席红玉也到了,右手执着一柄檀香扇,一阵风似的到了顾安安身边,挽着她亲亲热热的说笑了几句。
转过头看见她们,微微点头,大刺刺地坐到沙发上去,红云上前敬烟,席红玉却从自己皮包掏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装入一杆长烟嘴里,红玉替她点上火,便高傲地喷着烟圈。
宣华和舒凝、柯锦书等人过了一会子便在侧厅打上了牌。
“不过是个师长的姨太太罢了,也眼高于顶,全然不把咱们看在眼里,只牟足劲的巴结她。”
烟红纱罩在灯上,那光便是红暗暗的,映在牌桌上便也是暗暗的,原来已是近了黄昏。柯锦书最是沉不住气,想起席红玉那副模样,往铺着毡绒的桌上恶狠狠的摔下一张牌,她那对白玉耳坠子,也跟着她一晃一晃的。
宣华手中的一枝烟方才点上,口中吐出一蓬轻絮似的带着暗香的烟,只是不搭话。
倒是舒凝舒摇了摇那把黑底上绘红色牡丹的扇子,不冷不热的上说道:“何止是她,连红云的眼里除了那个笑面虎再也没有旁人,何苦生那个闲气?”
“不过是个娼门出身的婊子,也难怪她们谈得来。”柯锦书静默了半晌,突然笑道,发髻上的一根珊瑚钗,一对寸把长的金丝坠子微微的荡漾着:“不过那笑面虎保养的功夫也真是一流,咱们老爷也三十有六了,她也是近三十的人了,在她面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不止不显老到似比从前愈更标劲。”
舒凝垂下眼帘,从身旁的紫檀茶几上拿了琉璃茶杯品了一口。仔细瞧去,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仿佛是灯影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她用带着一汪苍翠的纤指抓了牌,一抹复一挑扔出了去,才冷冷的接道:“她抽鸦片你也抽不就得了?保准你也不显老,你说是吗,四妹?”
“不是说,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抗不住才抽的鸦片烟。”
宣华扔出一张牌,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随即浅笑回道。
“哎?碰!还说抽鸦片?昨儿她从西园过来就去过烟瘾,老爷回来问我她在做什么,吓得我忙说她乏了在睡觉。这要是被发现,又是一顿鸡犬不宁,累我我都得替她瞒着!”
柯锦书低低地笑着,她今日穿的最是华丽,傣锦洋莲紫的裙褂,绣着杏林春燕图,再配着她一身的珠翠环绕,本是花团锦簇的美丽,但她眸中却掠过犀利的光,却让宣华忽然间觉得,暗香妩媚的阴冷。
“他什么不知道?还用你瞒,不过是不想替自己找不痛快罢了,这些年他砸也砸了,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就是软硬不吃……不过,就这样还能抓住他的心,不愧是当年一流的……”
舒凝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柯锦书望着她,两人俱是掩口皮里阳秋的一笑,声若银铃,悦耳撩人。
宣华却愣在那里,前厅的戏声透过紫檀刺绣的屏风,一丝一缕地飘入耳中,而她们的呢呢喃喃,重重渺渺,朦胧中宣华只觉得自才是那伶人,婉转于回肠之内,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直到旁人催了:“四妹,出牌。”
宣华才缓过神来,缓缓道:“哎,和了……”
晚宴男女是分席的,顾安安当仁不让的坐在首席,她们几个依次而坐。当晚,顾安安已经换上了旗袍,烟红色底子,重重叠叠的绣着盛开的牡丹,水晶灯灿烂的灯光下花枝一层层地渲染开来。席间的众人哪一个不是打扮的繁花似锦,却只有她整个人如被一阵烟雾笼着,众人都仿佛嗅到了上等鸦片的芳菲,不禁有点晕眩。
接下来就是一轮敬酒,顾安安来着不拒,一轮下来,面上已然染上了红晕。
一席人中只有席红玉的却一直性质缺缺的样子,一直在哪里喝着闷酒。顾安安擎着酒杯问道:“怎么了?”
席红玉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极是干涩,仿佛是已是半醉的样子,忘记了还有席上众人,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的发妻死了,只跟我说要扶了我做正房。”
“这是喜事啊,怎么还不高兴?””
席红玉唰地一打开檀香扇,挥了两下,便是一阵冷笑:“好什么?那个死鬼说丧期未过,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
“也别难过了,纵是千般委屈,也算是熬出头了……你的苦……我都懂……”
顾安安怔了一怔,方才说,声音放得十分温和。
席红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眸反笑道:“这也算是熬出了头?进了他李家的门,至今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嫌弃我的出身给他丢人,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说,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柯锦书那边便有些忍俊不禁,一时生生的没忍住笑意,顾安安一双流水的眼在她面上一转,如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倒叫柯锦书警惕起来。
宣华心下直觉的要开口,但见此情景又很聪明的咽了下去,不想再生事端。
顾安安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光,在她的眼眸里流过。
“多大的事,你也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把面子给争回来。李师长不替你办,我来做东,选个好日子在红枫替你摆上酒席,再把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的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席红玉这才露出笑容来,道:“唉,好在我有你,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说着,一身深紫团寿长袍的他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严绍和李诺森。仿佛也是饮了一轮的酒,眼波里冰好似被酒意融化了,只是看着她。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宣华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直想顾安安马上消失,手收紧了,然后,又放松了,葡萄酒的后劲上来,醉意更浓。
“李夫人如今扶了正,夫人要做东恭贺呢!”柯锦书马上接道,眼波似绵,丝丝媚然,绵里却藏针。
“哦?是吗?那我也要一同去恭喜李夫人了。”
他坐在她身边,也不看李诺森尴尬起来的脸色,只是轻轻对她说道。
那边席红玉正待起身答谢,却不想顾安安优雅地抬腕,将碎发拢到耳后,浅浅一笑道:“你去做什么?有你在大家都不自在。”
灯光半明半暗,落在顾安安眉眼间,似嗔非嗔。
他似早料到她会如此说,眉宇间一种温柔得近乎宠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不自在就不自在吧,除了你别人不会嫌弃我的。”
宣华只觉得牙齿都在发颤,垂眼不敢再看,正巧上来一盅白玉蹄花,她拿了银匙子来尝,不想入口只觉得油腻腻的中人欲呕,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掩住了口一阵干呕。
众人俱是一愣,而舒凝然后马上一脸的了然,道:“恭喜妹妹了,过门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子,比我们这些老货强上百倍,今日老爷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他至今无子,倒是舒凝怀过身孕,只是不足半年便滑了胎。
柯锦书马上也问道:“几个月了?”
“两个月多一些……”
宣华边说边抬头看他的面色,却见他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去,神情竟有些恍惚。
众人马上喜滋滋地开始恭贺,又说一些孕妇注意的事项,殷勤已极。
而顾安安只是看着她,秀气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却不是愤恨嫉妒,只是极羡慕的模样,喃喃道:
“真好……”
然后又笑了道:“真好……”
宣华后来才听人说,她当日做交际花时坏了身体,再也无法怀孕。
十月怀胎生下的是个女儿,宣华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似也不怎么喜欢,一直是淡淡的。
而顾安安却是极喜欢这个孩子,足月的时候,她把孩子抱在手中,都舍不得放下,孩子刚吃饱,打了一个咯,奶便吐在了她身上,完了还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咯咯地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什么。
“起名字了吗?”顾安安依旧不在意,仍是抱住孩子,细声地哄着,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慈爱。
“起了,叫宝儿。”宣华见她如此,就似不经意道:“夫人若是喜欢,就过继过去罢。”
“傻子,这话怎能乱说。”她迷离的眼波斜斜地望着宣华,分不清是什么神色,幽幽地一凝眸,淡淡的忧伤从眼眸中流过,零丁的叹息就象夜色中弥漫的烟雾:“自己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都要在身边的……”
她这才想到,她自幼被卖,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心头忍不住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女儿,常常看着宝儿脸上浮现出惘然的神色,叹息着,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睛。
受了溺爱的宝儿渐渐成了府里的小霸王,人人见了都头痛。
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的过去,转眼宝儿便已经三岁。这一日,顾安安来正跟她闲聊,老妈子进来说她又不见了踪影。
府邸上下乱成一团的找,几乎聊翻了一个底朝天,才在他的书房中找到她。
那是他办公的地方,几乎从不让人进去,她气得举手就要打,倒是被顾安安拦住。
“小孩子,淘气惯了!”
“娘你看!”宝儿丝毫感觉不到她都怒气,只是凑了过来,晃着手指头,乐呵呵地给宣华看着手中死攥着的照片。
宣华只有无奈的接过来,照片中正是秋日瑟意的季节,万物残了的季节,英式庭院中的满涨得像是要溢出墙外的老树已然雕落不堪。众多枝隙间,淡淡天光照射下来,映出一堆男女的身影。
美人垂眸,胭脂如华月凝肌,一身翡翠色旗袍,牡丹一样的美丽高贵。男子一身简单的西服,衬得男人越发修长,微弱的逆光中,男人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见他眉间蹙起,优雅从容。
一边的顾安安伸手接过去,不知为何就僵在了那里。
“阿娘,阿娘……”
歪着脑袋,睁大了眼睛望着顾安安,口中叫唤着,想引她注意。
“你怎么这么淘气……”宣华犹自絮絮地念叨,却见顾安安苏脸色渐渐苍白,不由愣了一下。
顾安安似乎都没感觉到,痴痴地立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眼眸中有一种浓浓的颜色,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泪珠子,流下然后消逝不见。
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动花移,日照渐中天。
宣华第一次见到,顾安安的眼睛中,那种忽然出现的寞落象瞬间塌陷的流沙一样,那么明显。
宣华定定看着她,知道她的感受,虽然并不确切,但宣华确定知道她透骨的寂寞,这寂寞就象原本被紧紧封在她完美的躯体里,却忽然再也无法控制,泄露出来似的。
宣华被那寂寞紧紧地纂住了,却连哭都无法哭出。
就在这满怀悲苦中,未知的春雨悄悄来临了。
笼罩一切。
蓦然,宝儿欢快的叫道:“爹!爹!”
大敞的门旁,他伫立不动,不言不语,远方撼动的雷声不住频繁响起,一道道闪电映出他冰冷又高傲的俊美容貌。
顾安安似乎并不讶异,慢慢抬起头望着他同样不发一语,眸底隐约闪动某种东西仿佛是恨、仿佛是同情、有仿佛是绝望。
沉默的空气里,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专注又深刻地,像是要看破对方的一切……
直到此刻宣华才明白,她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那样炽热的爱早已给了别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优雅如水男人……
为什么?宣华真的不明白,明明那么优秀的他,她却不爱,痛苦的绝望的两个人,互相折磨,痛苦的活着……
宣华不想看,不敢看,却无法移开眼。他们两人之间制造出的巨大而绝望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殆尽……
无尽的黑夜里,雨没有停过。
仿佛恶梦的夜晚,像是要使人心碎地,要让人痛苦发狂地,夜雨正不断地下着。
宣华伸手摸着熟睡宝儿肖似他的饱满的额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
选择什么?放弃什么?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百丈悬崖踏空,回首已然百年身。
她想着。
她系在他身上的多少痴迷,多少悲喜,所有的痴迷和悲喜能换出他一个真心的微笑,只要这样也就值得了。
她仰起头闭上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慢慢地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痛彻心肺的感觉。
窗外一片夜空,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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