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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吟霜静静地坐在花圃前面,微风拂动她的发梢,她闭着眼睛,默默无声。
“秋凉了,别坐太晚。”晚晴走过来给她加了一件衣服,柔声劝道。
吟霜应了一声,却不起身,晚晴看她身下垫着莲儿早些时候拿来的软垫,坐在一把竹椅上,身上的衣服也不薄,便不再多说,轻轻地退下了。
吟霜最爱一个人在花园中静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这里葱笼的草木仿佛可以安慰她的心灵,使她平静,所以其他人也就不打扰她这一点小小的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园中的气息有了变动,吟霜把脸转了个方向,却没睁眼。
她感觉得到,有人在旁边,默默地盯着她,却不出声。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那人始终一言不发,终于吟霜吁了口气,淡淡地道:“周公子别来无恙?”
周谦一**坐在地上,沮丧到了极点。
吟霜仍然静静坐着,姿势都没变一点,似乎仍在专心致志地嗅着花香。她的面前,是一畦正在怒放的秋菊,正是秋风送爽的时节,菊花开得纵情恣意,清香四溢,在这静夜之中,越发显得浓郁。
“为什么你总能认出我呢?”周谦问出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吟霜奇怪地转头“看”他,道:“你明明就是你,有什么不对吗?”
“呃,我是说,我的易容术非常好的——你知道易容术吧?就是我可以装扮成任何别的人,连晚晴都看不出来,可为什么不论我怎么变化,你总能认出我呢?”周谦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变成别人么?”吟霜想了一下,轻轻笑了起来,周谦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冷冰冰的脸上出现笑容,那微如水痕的笑意,使她月光下的面容越发清秀,他瞪大了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可对我来说,你就是你啊。”吟霜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是瞎子,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看不见,所以你对于我来说,永远只代表一个人。”
周谦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愚不可及,易容易容,当然只是容貌变了,可对瞎子来说,变不变外貌,又有什么区别呢?可随之另一个疑惑又浮上来,他问:“那你根据什么认出我来呢?”他变的可不只是容貌啊,声音、谈吐、气质等方面他也都注意了呀。
吟霜不答,却道:“你闭上眼睛。”
周谦依言闭眼,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花园里有什么?”
“嗯,东边有蔷薇花丛,西边有秋海棠,中间是菊花圃,种了十几种菊花,最靠近你的是黄色的、花瓣很长的那种……”周谦依着刚才的印象来描述,吟霜打断他道:“这些我都看不见。”
“可你知道它们在那里。”周谦道。
“是的,我知道,可我看不见。”
“嗯,那,你是……感觉到的?”周谦看着她的脸色。
吟霜放松身体,向后靠在竹椅背上,怡然自得地道:“没错,感觉出来的,瞎子的眼睛不能用,不代表我们就完全无法接触外物。”
“哦——”周谦恍然点头,再次闭上眼睛,试着感觉身外之物,他本习武多年,知觉敏锐,此时着意去感知、体会,慢慢便产生了与从前迥然不同的感受。
“感觉到什么了?”吟霜问道。
“风吹过我的身体,我听到虫子们在叫,嗯,有四种……五种……六种不同的小虫在叫。”周谦缓缓地转着头,竖起耳朵倾听,失去眼睛的帮助,他对面前的世界略微有些茫然,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你听到菊花绽开的声音吗?”
周谦努力地听,分辨着细微的声音,原来夜间竟有如此众多的声音,纷纭络绎,此起彼伏,他细细听着,竟然觉得这些声音变成非常……怎么说呢,似乎非常庞大、响亮,内容丰富,而当人睁着眼睛的时候,是不会过多去注意这些细节的。
“菊花绽开的声音?”周谦听不出来,但他听到了风拂过花叶的轻轻摩擦声,嗅到了菊花的香气,或浓或淡,嗯,每一种菊花似乎都有自己的气味?从前他以为菊花都是一种味道的。
“万物有灵,生生不息,这世间并不只有人,也不是只有人才有知觉,你感觉到了吗?风从山野间掠过,自由自在;草木各自扎根在浑厚的大地上,努力汲取水和养分,花朵一片片绽开花瓣,散发出香气,小虫子在四处流浪,到处都生机勃勃,充满着生命,涌动着活力,你感觉到了吗?”吟霜的声音宛如清冽的月光,周谦睁开眼睛看她,她的脸上浮动着温柔和宽容,朗声吟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灿烂的笑容像月光一样绽放在她的眉梢眼角,使她的表情生动起来,一扫平时的冷漠端庄。

周谦羡慕地望着她,赞道:“你懂的真多。”
吟霜笑道:“这是李太白作的序,可不是我说的。”
周谦道:“李太白是谁?我只听说过有个会做诗的李白,李太白是他兄弟吧。”
吟霜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远处有人击掌道:“好个李家兄弟!”却是晚晴。
周谦从地上跳起来,看着晚晴拂柳而来,心里有些奇怪,怎么这家人好象一点都不奇怪他三更半夜出现在别人家里。
“周公子好雅兴,来陪我们小姐对月赏菊?”晚晴的眼睛里容满笑意,她的眼睛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人们看着她明亮而充满关切的眼睛,往往会忽视了她的丑陋。
周谦感受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心中感动,施礼道:“在下白天多有冒犯,还请姐姐包涵。”
晚晴点点头,微笑道:“其实我们挺感谢你的,这里极少有客人来,你和你朋友来演一场戏,教我们很是开心。”
周谦面红过耳,尴尬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胡闹得紧,多亏姐姐不嫌弃,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扮做什么人都逃不过吟霜小姐的法眼呢?对了,晚晴姐姐,你白天认出了我么?”
“没有。”晚晴实话实说,又笑道:“你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也没认出来,扮你娘子的是先前那位公子么?却那般娇娇弱弱的,我真是一点也没认出来,哈哈,周公子你好本事!”
周谦颇为得意,随即又沮丧地道:“那也瞒不过吟霜小姐。”他听过晚晴与吟霜的对话,知道吟霜的名字,便也这么叫起来,其实按正常的规矩,他一个外姓男子是不能直呼女子闺名的,晚晴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神情自然,一派爽直,知他不懂,再看看吟霜,似乎也不放在心上,便没有特意纠正他……
“嗯,小姐自然是能够判断出来的,她的直觉很灵敏。”
“哦?”周谦兴致勃勃地看着吟霜,想听她解释,吟霜恰好心情不错,也不以为忤,洒脱地道:“一个人的特征,除了相貌,还有说话的声音、身上的气味、走路时脚步的轻重缓急、做事的习惯,甚至气息、温度、感觉等等,千差万别,没有一个人是雷同的,有时眼睛可以被表象骗到,耳朵和感觉却骗不了人。”
“啊!”周谦恍然大悟,顿时想到了与易容相关的许多问题,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晚晴看他抓耳挠腮、喜不自禁的模样,忍不住抿嘴笑了,叹道:“小姐不该点破这层窗户纸的,要是周公子的易容之术再精湛下去,我们可不是更认不出来了么?”
周谦笑道:“只怕我再怎么变,吟霜小姐也能认得出我来。”
吟霜淡淡一笑,道:“你骗我还有可能,要想骗陶先生,那才叫绝无可能。”
周谦奇道:“陶先生是谁?”
晚晴道:“是我们小姐的一个朋友,住在离这儿二十里的陶家集,他是天生失明的,听音辩物的能力出神入化,树上掉落一朵桃花,他都能准确地拣了起来,不会差错分毫。”
周谦听她这么说,越发好奇,钦佩地道:“世上还有这种奇人,改日一定要登门拜访。”
吟霜微笑道:“陶先生脾气最好不过,他会教给你许多东西。”
“是。”周谦认真地道:“我是个大老粗,汉字都认不得多少,更别提像小姐一样做诗弹琴了,今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向陶先生好好学习。”
晚晴听他话中之意,不由仔细打量他一回,发现他轮廓较深,浓眉大眼,瞳仁的颜色也不若汉人般深黑,便猜他有胡人血统,她学识渊博,丝毫不觉惊奇,神态依然自若。
吟霜点头,正色道:“是,正该如此,起码要弄清楚李家兄弟的关系。”
周谦道:“没错。”
晚晴撑不住,笑得浑身颤抖,忙道:“夜深了,露水重,小姐还是回屋休息吧。”
吟霜缓缓站起,向周谦点了点头,周谦急忙告辞,目送她二人沿平坦的青砖甬道慢慢走向中院小楼,直到转过柳树不见了,这才飞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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