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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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光潋滟,山外白云,清风绿草,世外桃源。
苍柏之下,他闭目屏息,凝神聚气,心思合一,默念心法,潜心修为。
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他。他皱眉,睁开眼睛,见身前站着一名婀娜少女,长长的发辫,灵动的双眼,望着他,一脸惊奇。
“哥哥——”
她开口,脆生生的,音质其好无比,连他都差点误认为她是这山间的野妖。
她不是,却是自此天天上山来,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出现在他面前,唤他“哥哥”,甜甜地冲他笑,更多的时候,是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将他凝视。
起初,他对这种不请自来的打搅感觉厌烦,后来发现,她在,其实对他的修炼并无太多阻碍,于是渐渐地,不再多加干涉。
“哥哥——”
那一日,他正全心修炼,警告过她,不可断然打搅。孰料紧要关头,她却出声,害他心神一震,气息尽散。耗尽心力,总算原神归窍,张眼,却见欢喜不已的她。
她全然不知犯下了何等大错,只顾将手中的东西拿与他看。是一尊白玉观音像,刻出的面相,少了圆润,多了俊秀;绘出狭长的双目,少了慈悲为怀,多了朗朗明净眼神;描出的微翘的嘴角,少了端庄,多了笑意……
面貌有些熟悉,他却一时想不起,抬眼问她:“这是谁?”
她格格笑起来,而后垂目,手指痴迷地划过那观音的五官,低低回答:“这是哥哥你呀,多好,像神仙一样。”
“我?”他愕然,终是入道未久,心性难定,看那观音像,不知为何,意念忽动,懊恼她的打扰,脱口而出——
“不,这不是我。”
“为什么?”少女奇怪,抬头望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疑惑。
他凝望她剔透的清澈眼眸,不自觉地陷下去,心魔渐起,笼罩了心神,恶作剧一般,他张口便道:“你若是愿意将眼睛给我,我自当告诉你答案。”
说这话,他存心故意,当给她的教训,心却无端地一沉。
少女只是望着他,片刻之后,爽快地应承:“只要哥哥要,我便给。”
他笑,只当是玩笑一场,挥去心中不安,不曾放在心上。谁人会舍得变为瞎子?而且,她还有一双举世无双的眼睛。
自此,遁入世间,仙海云踪,漂泊不定。直到他忽然忆起对少女的承诺,权当游戏,回到旧地,却不见了昔日身影。
“惨啊。”他问过入山的樵夫,追寻她的下落,樵夫啧啧叹息,“那女孩不知是被什么妖怪迷住了心志,活生生地剜出自己双目,还捧在手中,痴痴在一棵苍柏树下等了三日,任谁都无法劝回。你问她怎么样?当然是死了,鲜血淋漓,血泪满眶,真是惨不忍睹。”
“死了?”他心悸,多年清修练就的淡泊如水的心境就此冰裂,暗流汹涌。
“是啊,多好的姑娘家,要遭天遣的哦……临死还抱着一尊观音像,喃喃自语直到咽气。”
“她说了什么?”心在痛,痛得无以复加。
“她说‘原来神仙也会骗人,来世,不要再见神仙了’……”
眼前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脑中浑浑噩噩,直到再次清醒,耳边是威怒的声音——
“原朗,她与你有缘,本该随你入道,孰料你一句戏言,害她冤死,轮回被你打破,你犯下这等大错,该如何弥补?”
他已不知道,他已不知晓,只觉得身体逐渐麻木,失去知觉。
“她立下重誓,一体两魂飞,凶吉各半。原朗,你想要重入轮回,就先找到她,赎罪吧……”
……
纯粹是惊醒,因为梦中那久远的回忆太真实,使他误以为,自己还生活在过去。
原朗伸手入怀,取出一尊白玉观音像,精致细腻,雕刻者用了心,才能这么入木三分地传神。
一体两魂飞,一凶一吉,手抚摸那尊白玉观音像,他的心,在叹息——
惩罚,他不再修道,已为凡人,却能跳离生死六道轮回,冷眼旁观世态人生。一世又一世,寻找他要赎罪的人,要成全她的幸福,方能解脱。他等了很久很久,却只等到她的一半灵魂——吉的那一半。而另一半呢,又漂泊在哪里等他去救赎?
聂双,会是剩下的那一半吗?
“醒了?”
忽然有人在问,打断了他。原朗坐起身来,收起白玉观音像,触目所及,是身旁沉睡的小应,放在一边的火盆,架在竹竿上烘烤的衣物,以及坐在火盆前的女子。
“醒了。”他答,明知女子根本不可能看见,还是伸手取下了竹竿上的外衫披上。
女子用树枝拨下搁置在火盆边的白薯,用布巾包裹,递了过来。
“我这里没有什么,你就将就一点,待明日进了洛城,便可随心所欲。”
原朗接过,剥开薯皮,咬了一口薯肉,香甜焦糯,味道不错。抬眼望了一眼女子,她依旧用树枝拨弄着白薯,很安静。只是在火光映衬下,她的脸,着实苍白得可怕。
“姑娘,敢问芳名?”没来由地,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待原朗意识到太过唐突之际,已是刹不住。
拨弄的树枝忽然停住,女子将脸转向原朗,“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突然想知道。只是这样的话,断然不可说出,于是,他便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寻思他日想起这一晚留宿之恩,能记得姑娘姓啥名谁。”
女子沉默,似在考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芳名不敢当,我只有小字,名唤暗娘。”
“暗娘?”太过沉郁的名字,有何含义?是因为她是一个瞎子,无法看见所有,才故意以此来寓意自怜的吗?
“你呢?”半晌后,才听她在问,仿佛是在礼尚往来。
“我叫原朗。”他微笑,很随和地告诉自己的姓名。
“原朗——”暗娘轻轻地念,心蓦然一沉,如刀割一般,插进最柔软的地方,痛得厉害。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听到了血液沸腾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不过是个陌生人,不过是个陌生的名字,而她,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人、这样的名字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见暗娘忽然变了脸色,使本就苍白无血的面容更加雪上加霜,她握着树枝的手慢慢垂下去,接近了火盆边缘仍没有察觉。原朗眼明手快,一把捞住她的手,将她拉开。
痛,无法遏制的疼痛,如冰层下的烈烈焰火,焚烧开来,灼伤了整只手。
“别碰我!”暗娘失声尖叫,用力甩开原朗的手,跌跌撞撞地奔到墙角的木桶边,将整只手全部浸下去。凉意暂缓了疼痛,却安抚不了她惶惶的心。
“公子,怎么了?”沉睡的小应被惊醒,翻身起来,揉搓着双眼问原朗。
原朗望着暗娘蜷曲在角落的背影,她的异常举止,终于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手指结印,掐指一算。稍后,他才对小应摇了摇头,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没事,睡吧……”
? ? ?
洛城,最大的酒楼,二楼的一隅,不引人注意的背光角落,有人临窗而坐。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已经上桌,甚至有些微凉。
忽然,一直静静坐着的人抬眼,视线越过品尝佳肴、酒酣耳热的食客,盯着从楼道出现走过来的男人,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坐下、斟酒、举杯。
静坐的人也举起面前的酒杯,相碰,酒洒了些,却不急于收回饮尽。两只酒杯,就这样停在半空,对峙。
“原朗,你迟到了。”须臾,背光而坐的人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沉。
“遇到了一些事,耽搁了行程。”原朗微微一笑,将杯凑近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你总是有事耽搁,因为你喜欢多管闲事。”那人冷哼一声,也喝下杯中的酒,“为什么要放时转运走?你不怕她遇人不淑,结局惨淡,你的债又要沉重几分?”
“严落,你我都知道结局的。”原朗放下酒杯,拿起筷箸,直视那双挑衅甚浓的眼睛,“她的幸福,不是由我来成全。”
“我不知道你为何可以这么豁达。”见撼动不了他半分,被唤作“严落”的男子摇了摇头,算是放弃,“还债,年复一年。几世轮回,你才找到时转运。另一半呢,你还要等上多久?”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不能“回去”,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原朗,他偿还冤债之后,将重入轮回,要么再潜心修道,要么形同凡人,只有区区几十年的阳寿。这样不好吗?有永世不尽的寿命,所少帝王将相梦寐以求?他又何苦,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总会等到的。”内心的执着,源于那份说不清的愧疚,一世没有偿清,一世不得安宁。
“你——”这算什么答案,严落几乎要拍案而起,但触及原朗清朗的眼神,暴怒的戾气不自觉地散去。他斟一杯酒满上,狠狠灌下喉,才瞪着原朗,开口道:“原重生和流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
“全拜你所赐。”原朗笑起来,左右看了看,无人注意他们,他才对严落比了个手势,“谢谢你一时心软,没有勾走祖奶奶的魂魄,才有我原朗降生于世。”
“就因为这个失误,我无法返回,只有滞留人间,还得三五不时地烧纸钱贿赂鬼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平。”严落瞪了原朗一眼,提醒他休要再提此事,否则就翻脸。眼角余光瞄到雨消雾散后开始微露的阳光,他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神色一凛,匆匆催促原朗:“今年你准备要我帮你做什么?”
“一个人,或者是一个鬼。”眼见小应已经捧着个大纸包上楼,原朗朝他招招手。小应跑过来,将纸包放在桌上,他将其推向严落,“帮我打听打听,那边有没有常南县的聂府小姐聂双。”
严落一声不吭地接过纸包,忽然起身,阳光正巧射过来,落在他先前坐着的凳子上。
他掂了掂,向原朗点点头,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小应,坐吧。”严落的身影从楼道消失,原朗看还站在一边的小应,示意他坐下吃点东西。
“公子——”小应坐下,拿起筷箸,还忍不住向严落离开的方向张望,“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捎带那么多的纸钱给严公子?”嗯,夹了一块白嫩鱼肉,真好吃。一大早从暗娘那怪女人那边出发,只吃了两个烤白薯,几个时辰了,还真有些饥肠辘辘。
“他上坟,烧给一些朋友。”见小应呆呆地看他,原朗顿了顿,“我们不太方便去,就请他代劳表示一下。”
“哦。”小应听得似懂非懂,埋头,继续席卷一桌子的美味,“公子,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桌上的饭菜胃口全无,满心挂记的,是炉火烘烤出的白薯的香味。转过头,看下去,不由得一怔——远处慢慢驶来一架牛车,驾车的人,白衣、黑发,即使稍远看不清样貌,但他心下已知是谁。
牛车走到哪里,就有人躲闪,避之不及。
“一出门就碰上她,真是晦气!”
有人在嘀咕,言辞间,皆是不满。
“大白天的,怎能任由她在城里晃荡,不吉利呀……”
还有妇女躲在屋檐下,窃窃私语。
更有恶作剧者,就地捡起碎石,就向牛车砸去。
牛车停住,额头的皮肉被砸伤,血慢慢渗出,沿着眉心蜿蜒而下。暗娘伸出手,抹去血迹,转头,面无表情地朝向这边。
“看?看什么看?”微露阳光下,她苍白的脸色成为了新的讥诮对象,“就你那鬼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哄笑声中,一块更大的石头丢过来,眼看就要砸上暗娘的脸。而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似乎根本不知晓即将发生什么事。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袖手旁观,期待看到她头破血流的场面。
原朗出手,一根筷箸从他手中飞出,居然穿透了那块意欲作恶的石头,牢牢钉在对面的土墙之上。
小应鼓着腮帮,一大块酥肉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直直瞪着原朗手中仅存的另一根筷箸。
“小应,去!”原朗放下那根孤零零的筷箸,简洁地说道。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周遭的喧哗突然消失,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她不解,但也不愿过多揣测原因,手在牛车上摸索,想要找到鞭子,冷不防地,衣袖却被人拽住。
“跟我来——”
听出来了,是昨日跟着原朗的那个小应。
她任他扶自己下车,拉着前行,好似进了门槛,又上了楼梯,拐了弯,走向一边,半边脸热热的,估计自己约莫在朝阳的方向。
“去去去,没事添什么乱,这儿可不是你能随便进来的地方。”
好不容易站定,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掌柜已经吆喝着上来,见了暗娘,脸色一沉,厌烦地叫嚷要赶人。
“是我请她上来的。”原朗加重了语气,刻意突出“请”字,看了一眼默默无语的暗娘,手忽然扫向一边,似很不经意地拍开了掌柜要推搡暗娘的手。
“公子——”吃了一回哑巴亏,掌柜捧着自己发疼的手,暗自掂量,明白这位看起来斯文的公子不太好惹。他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还要做生意的,你瞧,人都跑光了。”
没有言过其实,方才还高朋满座的堂子,不一会儿的功夫,只有三三两两闲坐。
“你损失了多少,我赔就是。”原朗左右看了看,忽然掏出一块金锭放在桌上,“这个,够不够?”
本在愁眉苦脸的掌柜瞬间两眼放光,盯着那沉甸甸的金锭,不住地点头哈腰,“够了,够了……”
“再去上些好酒好菜招呼这位姑娘。”原朗将金锭抛给掌柜,见他笑容满面,乐呵呵地张罗开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暗娘终于开口,“但你不必如此慷慨,我不值那个价钱。”
犀利的措辞中暗含几分自嘲。原朗转头看她,见她抿紧了唇,额头的血迹变为暗红,渐渐开始凝固。
“坐吧。”原朗示意小应扶她坐下,盛了一碗白饭放在她的面前,“昨夜多谢姑娘收容,请姑娘吃顿便饭,权当感谢。”
“这么阔绰的一顿便饭。”各色香味窜入口鼻,想来佳肴遍是,“那你是吃大亏了。”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片刻后,才有他淡淡的笑声。辨认了他所坐的方向,暗娘侧过脸,对着他,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原朗反问,见酒楼下,被撇下的牛车旁,渐渐集聚了若干人,都在抬头往这方看,不时指手画脚,交头接耳。
“我以补尸为生,洛城的人都说,与我接触将有不祥之灾。”
“我不怕这些。”原朗说道,见小二端菜过来放下,他夹起一块鸡肉,放到她的碗中。
意料之外的回答,使暗娘不由得一愣。他的话,似真似假,难辨真伪,令她琢磨不透。
谢她是假,同情是真。他是看不下去她被作弄,才善意解围吧?
“暗娘,你是哪里的人?”原朗忽然问她。
她还在想,因他这句话,神经骤然绷紧,防备起来。思索片刻,才回答道:“我本是洛城人,后来大家嫌我不吉利,逐我出城,我只有在山野安家,偶有丧事,便将死尸搬来,等拼凑好了,再有丧家运回去。”
“你年纪轻轻,何苦做此行当?”亲眼目睹了她在洛城备受排挤的处境,又听了各种原委,小应暂时忘却了自己与暗娘有多么不对盘,一副老成口气,全然忘却了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我两眼皆盲,六亲全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这一技之长,我还能做什么?”暗娘反问,堵得小应哑口无言,“其实这一行,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糟糕。若真要比较,我宁愿与死人为伍。”
小应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暗娘。
还是没有他的声音,不知他在,抑或不在?暗娘伸手拂开额发,探触先前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死人安静、沉默,不会冷嘲热讽,不会口蜜腹剑,不会对你棍棒相加。人世间的一切虚伪,在他们身上,都没有。你可以放心与他们相处,因为绝对不会受到伤害。这是我的感受,说出来也许你们不相信。但是,当我将他们一一拼凑完整,我觉得,他们就是从我手中重生的人——只不过,这样的重生,要待到轮回之后的下一世而已。”
轮回吗?原朗的眼皮跳了跳,心被触痛。想起冥冥之中被抛诸于尘世的那一半凶煞,轮回中,会变成了何种模样?
是凶,必定生来带煞,异与常人。好比聂双,天生重瞳,能见鬼影。
“所以,原公子——”暗娘唤原朗,并没有觉察他的心思辗转,“不要以为你的善意是为我解围,就如同这满桌佳肴并不一定合我的口味。若有人干涉,我反而会不习惯。”
是真话,心底话。她已经这样生活了好久,不希望再有人来破坏此般平静。
言罢,她起身,推开小应想要搀扶她的手,摸索着下楼,摸索着出门,在人群退让中,摸索着上车,驱赶老牛,继续之前的行程。
“莫要招惹哦……”近旁一桌喝得醉醺醺的汉子打了个酒嗝,“那女人,邪得很,但凡有生病的人家,只要她说死,就一定会死……”
原朗若有所思,站起身,径直下楼,走过柜台,出门,望见暗娘缓缓消失的身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回柜台前,问笑容可掬的掌柜:“那位姑娘,是洛城人氏吗?”
不用他明说,掌柜已知他口中所问的是何人,撇撇嘴,口气有几分不屑,“洛城哪会有这种催命邪人?她呀,是三年前才从外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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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牛车缓缓前行,没有闲言碎语的叨扰,耳根清净,自是不同。
暗娘放下手中的鞭子,伸手轻轻拍了拍牛身。老牛叫了两声,顺从地停在路边。暗娘下车,走到一旁,老牛转过头来,亲热地舔她的手心。
“三年了……”暗娘摸着牛的额头,将脸依偎过去,轻轻抚摸,似在自言自语,“也只有你,肯与我相依为命。”
万物有灵,偏偏慰藉她寂寞的,不是人,而是畜生。
忽然,感觉牛身动了一下,牛角撞过来,碰着了她的脸,有些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什么东西钻进了她的裙摆,贴着她的脚踝磨蹭。温热热的感觉,不同于雨后触地的冰冷。暗娘蹲下身,撩起裙摆,迟疑地探出手去,摸到柔软的毛发,又忙不迭地收回。
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手心传来一阵很奇怪的**感,像是被针刺一般,痒痒的。
“九儿!”
陡然的声音,接着是靠着自己的柔软的躯体离去,又快又急。暗娘还在怔愣,冷不防手忽然被拉了去,扯得整只臂膀生疼。随后,什么尖锐的物体扎进了被迫摊开的手心。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还来不及反应,痛楚已经蔓延开来,手心间,全是暖暖的液体流淌。
“别动!”
严厉的女声在呵斥,牢牢拽住她急欲抽离的手,“你若是想死得快些,就再动动试试!”
挣扎的动作停止,暗娘只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发晕,胸口也闷得慌。努力压下恶心想要呕吐之感,她向看不见的人发问,语气镇定:“我中毒了吗?”
楚无双瞧了面前容颜苍白的女子毫无惊慌的表现一眼,不禁有些佩服她。眼见她手心的血液已由黑变红,她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暗娘的伤口上,随后取出一条汗巾,小心地包扎了伤口,这才开口道:“九儿有毒,我是在救你。”
“九儿?”暗娘用另一只手包住受伤的手掌,护在胸前,茫然地自语。
瞧她双目紧闭,想来是看不见东西。楚无双看了看匍匐在自己脚边的火狐,张开一个布袋,小巧的火狐立刻乖乖地钻了进去。她扎紧袋口,搭在肩上,似随意答道:“是我豢养的火狐,不小心伤了你,着实抱歉。我为你清毒上了药,已无大碍。”
“对了。”楚无双想了想,问站在原地的暗娘,“此处距洛城还有多远?”
“不远了,就二里路程。”暗娘轻声回答。
“谢了。”楚无双道谢,向前走,经过暗娘的身边,忽然停下脚步,别过脸,凝神看她。
“姑娘还有何事?”纵使看不见,暗娘也能感受到对方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不断逡巡。
楚无双皱了皱眉——全体之身,半魂在内,福薄之相,大凶之兆。这么奇怪的命格,她还是头一次遇见。
“我要走了。”习惯沉默,却不习惯在沉默中被人打量。心里没来由地一阵不舒畅,暗娘摸到牛车边缘,准备上车。
“等等!”楚无双伸手拉住她的臂膀。
没料到她会突然抓住她,暗娘一惊,手从旁扫去,推倒了摆放的一个木箱。木箱顺着车沿滚下来,掉在地上。冥纸冥衣从内中散出,撒了一地。
看着一地的纸钱,隐约觉得有些蹊跷,楚无双盯着蹲在地上摸索着收拾的暗娘,开口问她:“这么多的纸钱,你有何用?”暗娘头也不抬地忙碌着,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径拾掇地上的东西,像是什么宝贝一般。
奇怪的女子,行事毫无章法。楚无双有些不耐烦,正想要拉她起来,不想肩膀却被轻轻拍了拍。
她好生惊讶,居然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就近得她身,而她还毫无察觉。转过头去,入目的,是一张温和的笑脸。她挑眉,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双,好久不见。”原朗越过楚无双,走到暗娘面前,蹲下身,视线落在她已包扎妥当的手上,“暗娘,你还好吧?”
淡淡如风的问候,明明很平常,暗娘却觉得心好痛好痛,鼻子一酸,突然想哭。
怎么会这样?萍水相逢的男子,相交不过数面,谈不上熟识,她对他,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熟悉到她的身体,会为他的接近而烙痛;她的心,会为他的言行酸楚不已。
“我没事。”暗娘急急地别过脸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泛滥的情绪。
“你与她相识?”楚无双发问,问的对象,是原朗。
“相识。”原朗回答,紧盯暗娘的侧面,没有错过她复杂的表情。
“那你可知晓,她天生——”
“我知道。”原朗打断楚无双的话,回头,望着一脸惊讶的她,波澜不惊的面容显示他早已知道她未说完的内容。
没头没脑的话,叫人难以揣摩,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想再待下去,暗娘将手中拾到的东西放进木箱,搬回车上,正想走,却敏锐地听见身后的树丛间,有慌乱的响动。
一只黄色野兔从树灌奋力跳出来,蹦跳着越过小道,钻进另一边的树丛中,隐没不见。
“嗖——”
心脏忽然收紧,然后是椎心彻骨的疼痛。热血冲上脑门,暗娘蓦然张大了眼睛。
长箭由后贯穿了她的身躯,残留在胸口的银色箭头,周围的白色布料,尽是濡湿的鲜红一片。
黑漆的眼眸,不断收缩的瞳孔中,映出对面两个人四张错愕的面孔。
——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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