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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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对于宁林来说,已经是太陌生的一座城。8岁,他已随孤母去北京。20年里,香港逐渐在他的生命里变成一个称号,简单而又无意义。除了他唯一的一个青竹旧友付理斯,还隐隐提醒着他那些早就变形的巨大的童年的往事。宁林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善于遗忘,于是淡薄。如果没有付理斯,他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童年。
同理而论,如果没有母亲时刻的诅咒,他早就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忘恩负义狗头狼心的父亲。
那个男人的面目他早就忘记。唯一忘记不掉的,是他丧尽天良的罪行。
他曾是广东穷苦仔,流落香港遇到她。于是,千言万言讨欢,加上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她于是帮定他。青春全部奉上,生了他,未讨得名分,却被他抛弃。她穷到分文未有,没有钱给他买奶粉,哭着去求这个男人,谁知对方脸面一暗,逐她于冰冷间。她抱着他,哭到无泪无欲妄图舍弃生命以泄此恨,最后却是新人不忍,趁着夜深丢了一些碎钱给母子。她十几年一直在重复那句话,那个女子,烟视媚行,有干净苍凉的手,夹着烟,身段美好,给了她一些钱,转身的时候迟疑地回头看了她;再看她,叹了口气,眼睛里有泪。于是,她不再怨恨。
爱恨情仇里,女子永远不要嫉恨女子。都是男人作的孽,母亲恨恨地说。
眼眶里布满凶刀,只恨不能一刀刺死负心人。
街坊四邻救济完毕,他成功活到8岁,母亲再次遇到一个男人,竟然神奇地又是宁姓,一样俊美,北方人。于是她再次在众多祝福声里跟他到了北京,陌生崭新的城,从此改变了人生。

也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在这些年她的爱恨情仇里,充当了一个永远忠实的听众。她在夜深的时候,总会唠叨起那些往事,他判定她对那个男人的仇恨,已经毕生难平。
恨一个人,需要付出的力气,永远比爱一个人要大。他不寒而栗。他宁愿不爱也不恨,他从小时候起,就因为承载着过多的爱恨的符号,而热情未生便被淹灭。
他惧怕女子。世上一切的生兽猛禽,皆敌不过一个充满仇恨的女子的一句诅咒。
他不要背负诅咒沉沦,于是他宁愿这样多年孤身独影。他身边唯一的女人,便是越老越仇恨的母亲。忘记说一句,第二个宁生,跟第一个相仿,遇到新人,抛弃旧人。唯一不同的是,他留了一些钱给他们母子,毕竟北方人说到底还是比那些土著南方仔有些良心,他们受的教育是,先做人后为事。而过多的南方人,从小就被告之,没有钱不如死。于是,现实和感性面前,人格血拼后,感情退后,她自有定论。
第二个宁生,有情有意,母亲却是不恨他的。她反而宽厚地摸着他的头发说,宁二是个好人。
同样地抛弃,不过是一些施舍,前面一个该下地狱,后面一个却可以登陆天堂。
他不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想明白。听到的,熄灭了;看到的,视而不见。
如梁宝贵之于他。她对他,就是这样的:听到的,熄灭了;看到的,视而不见。
生平第一次为女子耿耿于怀,却是梁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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