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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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无事,我鲜少进宫。到这逢年过节、不得不进之时,也只会去宸喜殿,多年来,已成习惯。因为这样,我几乎没见过几位皇室成员,记得上心的更是寥寥可数。
桃樟父皇的高深莫测、云剑太子的冷嘲热讽、甚至明姬皇后偶尔一瞥时,那莫名其妙,又令我难以平静的恨意……每每想起,都会让我对这桃临的最高权力所在,产生难以遏制的恐惧与逃避。虽然在初到桃临时,有过借助皇权以赢得快乐生活的天真想法,但到如今,我怕了倦了,不敢再这样空想。
宸喜殿中的画,两年一换,旧画都用精致的木盒装好,保管在了皇室的藏书库中。我很想不通,日理万机的桃樟帝,哪来那么多时间,一笔一划地勾勒出如此多栩栩如生的景象。
各种风物中,他又最好画蝶与舟:烟波如幻的江面,静静地浮着一叶扁舟,近处的岸上花开遍地,彩色的蝴蝶缠绵翩飞。虽每幅画中的花、蝶、舟位置安放不一,色彩亦不尽相同,但不管从那个位置上看,那迁翩彩蝶都如有灵性般的,似要乘了风,紧随浮舟而去。画虽大气,却因了蝶舟二物,摹地生出丝丝留恋与牵挂。
入殿后,太子就不知退到哪里去了。痴痴地览着这些未有重复的水墨画,不知不觉,我沉醉其间。

“看来,姝儿真的很喜欢这些画呢,也不枉朕,把你当作知音。”暖暖的大手轻轻拍上我的肩,声音浑厚而慈祥,点滴温柔地敲击在我心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我年岁渐长,他好似愈发和蔼亲切了。
“知音?”我很是茫然,一个普通人眼里,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有那个资格,当得起堂堂桃樟大帝的知音么?这些年来,总觉得他说话都是带有隐意的,可苦于不知那意为何指,便只有自己在那儿胡思乱想,与他相处时,也是如履薄冰。
同他在一起,只觉时间都慢了下来。
这位名义上的父皇,今日晚餐传膳宸喜殿南暖阁,要我陪膳,说是父女间的家宴。
和他一桌吃饭,更是什么胃口都没有,略一举箸,应名而已。他也不强求,见我不想吃便也搁了筷,一桌菜几乎没动便令人撤下。我虽看不惯这么浪费,但更不想惹上无谓的麻烦,只得随了他去。
饭后天色已暗,宫女掌了灯,瞬时整座宫殿一片光明。桃樟父皇拉着我的手来到书房,也不说话,任凭自己沉浸到蝶与舟的墨画绘作中去。
直到内侍来报,说时辰已经不早,应回寝殿安歇了,他才停手搁笔,对着案上的新作好一番审视。许久后才抬起头来,如松了口气般的吐气一笑,负手朝我走了过来。
“本还想着今日能够画好,送幅新画做你的贺年礼物呢,可惜,时间不够用啊!”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他又抿唇轻笑,“不过没关系,有时间朕来画好了,命人裱了挂在前殿,你下次进宫时一样看得到呢。”
……

百树桃花间彩鸟争鸣的双面绣屏风,寓意独特、雕工精细的雕花镂空拔步床,漆金描银的藤花样矮柜,浮云、千层菊、散瓣桃花纹三重、颜色由浅到深的紫色轻纱帷帐,温暖服帖、柔软异常的蚕丝面鹅绒被……
躺在紫檀木的大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睁了一双毫无困意的眼睛,环视这华丽的屋子——宸喜殿内,我的寝室。
不愧是桃樟帝的一品长公主。瞧这室内,一桌一椅,一灯一盏皆是极品质地,显尽了皇家的富丽与奢华。对于一年也只用得上数次的我来说,本应是幸运、是福气,却莫名让我觉得忧虑、不安、受之有愧。本就没有一丝皇家血统的我,何来资格,能享得这起,连普通皇嗣都没办法得到的无上荣宠?
已过就寝时分,殿内众侍女都各自安歇,只有外间守夜的近身宫女,还跟我一样醒着。帘外是通夜长明的守明灯,透过纱帐,散着微暗暧昧的影子。这些许的光明,虽照亮了诺大的一室,却更有一种残烛风中的悲凉、与孤单。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有一股子伤感在心中徘徊不散。“大概是因了久不进宫,突然换个环境,而认床的关系吧?”多年下来,我倒更像个小孩子了呢。
浅笑着这样自嘲地安慰自己,再闭眼,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便辞行回府。因为桃樟父皇国事繁忙,所以没能跟他亲面道个别。
想起今晚还有繁复无聊的年宴,坐在归程马车上的我,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提不起精神。
“哥!”在侍女掀帘露出那张熟悉玉颜的瞬间,我的心情又奇迹地提升起来。顾不得身上还着着裙裾长长的礼服,我一个扑身便挂在了他身上。
手忙脚乱地抱好我,云隐无奈地皱了皱眉:“小妹,你是公主,在这府门前,还是注意形象些罢。”
“家无常礼!我们俩之间哪来那么多规矩?别人要嚼什么舌根便让他说去,我还怕了不成?”无动于衷的赖在他怀里,任他抱着我往府内走去。
他再无话,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行,我总觉得这气氛怪怪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来到连接内府的廊下,云隐步子一顿,将我放了下来。
“干嘛?”不解地抬头,却见他的神情严肃而略带忧伤。
“云姝……”云隐举手放在我的肩上,从他甚少叫我正名这一点,我已隐约觉出,他要说的事定不怎么轻松。
“昨日,比蓝族众人晚到一步的文州使者传来消息……”
“?”

“说……蓝氏夫妇在沧文交界处遇到歹匪,除随行所带三万现银被抢,分文不剩外,四十六名侍从全部遇难……包括他们,无一人活口。
“这事虽已交由官府全力察捕,但人死不能复生……”
“你等等!”他一堆话砸下来,砸得我晕头转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你说,文州出事了?”
他没说话,却用紧锁了眉头的深深颔首,给这个令人惊骇的噩耗一个肯定,如深红烙铁下悲命的诅咒,此誓一下,再无余地可返还。
原来昨日,云隐急着找她,是为了这件事……
蓝幻那张淡淡且尚存稚气的小脸,与一张明媚入时又不俗艳的丽颜在我脑海中不断交织;数日前,蓝阎氏含泪别女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怎么转眼间,就……

“告诉蓝幻了没?”那丫头虽然表面冷血,只怕她是把所有深情都藏在心底,不予外人道罢了。这样的自闭小孩,最容易走极端,不知她突然晓得了父母的死讯,会做出怎样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昨日,让母亲婉言转告她的。”
这样的事,说得再委婉,又有什么用?照样补不平那心头蓦然剜出的大口子……
“那她,当时有什么反应?哭没哭?”如果是我,只怕早就扑地嚎啕了罢?
“就是因她当时平淡的有些不对劲,我遣了侍女们好生看着,母亲也对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应当出不了什么事。”
云隐转身走到廊边,凝眼望着园中的雪树,叹气摇头:“不知那丫头在想些什么,父母双逝,竟然没有丝毫伤情,脸色淡得,跟平时没两样。能哭两声都好,这样子,反而让人担心呢。”
“只是,听侍女回报,蓝姑娘从昨日起,就没再开口说过话,大家跟她说什么,也没见反应……”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云隐回神转身,只看到一个急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小妹……”
急于见到蓝幻以平复心头的不安,我提了裙裾,不顾形象地飞跑在内园回廊上。转角无数之后,终于得见云沫小榭那掩映在雪树红花中的月亮门 。
只见浓浓黑烟越过我那高高院墙,已弥散出了园子;呛鼻的烟尘味夹着雪风,一股脑吹进我正大张着吐气吸气的嘴,呛得我一阵猛咳。
见此情形,我心中大惊,难道这孩子想不通,竟要**?而且,焚的还是我的园子?怜惜与愤怒同时涌起:“十二三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顾不得片刻停留,我一口气冲进了园门。却见那朦胧烟雾中,隐约有一个白森森的矮影在那烟起处一动不动,糁的人心慌。
探头不确定地叫了声:“蓝幻?”却听旁边响起一个熟悉且生气勃勃的声音:“公主回来了!”转眼间,穿过层层浓烟,向我迎来的小丫头,不是我这次留在园里,没带进宫的近身侍女浮筝,还能是谁?
不是说母亲在这儿吗,怎么还任得那丫头胡来?“浮筝,夫人呢?”
“一早来了好些本家族人,夫人得去应酬,便叫婢子在这儿看着。”听她的声音嗫嚅不清,方才那生机已转成了浓浓的哀愁。为了蓝幻?

“这是……”我狐疑地环视正物象不清的园子,从浮筝那毫不惊慌的脸色看来,不像是被放火了。那是……?
静静地来到那白色矮影身旁,才发现,是蓝幻披了我的白狐披风,坐在矮登上,正守着身前的炉子烧制什么。
吩咐丫头也给我端张矮凳来,我靠着她坐下,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是的,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也很担心。按正常人的思维逻辑,失去双亲的千金小姐,此时不是应哭得梨花带雨么?可她——我贴近了脸,却找不到丝毫伤感,甚至,连个沮丧表情也没有。
看来,云隐说的是真的……
她理也不理我,冷着张脸顾自往那炉子里,时不时塞进细细的树枝。瞧那树枝应是细柳枝,皆如中指般长短,两头切得平滑。我越发糊涂,不知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许久之后,终于见她遣人熄了炉子,再小心翼翼地从炉里,取出那些尚未烧过头的木炭棒;自己又仔细地拣出形状软硬适度的放到盒子里,弄得一双白净嫩手又黑又冰。
那些碳棒,让我联想起前世绘画时,比普通炭笔更为昂贵的木炭条。
难道,蓝幻想用它画画?怎么可能!在桃临生活了十多年,身处风雅时尚最高点的贵族世家的我,并没听过,这个时空还有素描这门艺术之说。
“雨儿(蓝阎氏走前,为蓝幻留下的贴身侍女),纸与画板备好没有?”
“是的,小姐。”
她用木夹固定了白纸,捏起木炭棒手法纯熟地作起画来的情景,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望着她凝神作画的侧影,说不出此时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伤感? 惊讶? 疑惑? 还是……震撼?
时间静静地流走,院中雪风刮得人身冷心冷。但她的画,却渐渐成形:两个人的轮廓……初显端倪的面容……粗细繁复的线条……深浅分明的投影……
一笔笔、一画画,缓缓勾勒出两个噙着和蔼微笑、如同真人般气质华贵的古装中年男女。
其中那个女人,我认识——只有两面之缘的蓝阎氏,蓝幻横死的母亲。这么说来,另一个不就是……
“蓝……姐姐,我一直不知道,你竟这么有才,画得好像呢!”我轻轻开口,生怕惊到了她。
“姐姐……?这声姐姐,我恐是担当不起。”
她突地冷然出声,引得我侧脸,却发现,她竟然在……笑!
抿着唇……苦笑。
见她不似平日那般同我笑闹,这才恍然意识到——她的父母,真的已经出了事。毕竟是血缘至亲,做女儿的,怎么可能不伤心?
“真不知道,我该祝贺你重返天真呢,还是说你木脑壳?”她摇头,“让你喊我姐姐,只是玩笑话,当真叫起来,我可受不起。”
我光气她的挪揄,一时并未听出她言辞有何不对:“什么天真、木脑壳?小鬼……”
“一直不想看,一直不想记住,就怕看得多、记深了,以后一旦离开,却忘不掉,反而难受……”
“什么?”
“谁知道,这竟是天生的过目不忘,就算是不经意间的目光流连,也能记得这么深刻。到头来,该走的没走,留得我,还是难受……”
我紧盯她的脸,却见她入神端详着手中的一纸素描,声调平静得诡异。
突然间跟我打什么哑谜?那压抑着悲楚的稚女面容,看得我心也跟着打结。
“小幻,你……想哭就哭吧,生死难测,谁知道姨父姨母会……”抚上她的背才发现,她的身子颤抖得有多么厉害!
“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哭?他们根本不是我的父母,我为什么要哭?凭什么?”蓝幻猛地站起,随脚踢翻了凳边的木炭盒,激动地指着我的鼻子,恨恨地骂,“根本是你!只有你!你把什么都忘了,什么都忘了!难道,还要指望,我跟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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