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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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隐从紫齐赠与的包袱中找出灵药,当起临时郎中来,一声轻叹,似喜还悲:“从高处坠下幸而未伤着头与脊梁,外伤倒不甚重,也算得这孩子命大。”说着,又找了件双层纱锦贴身长衫把那孩子松松裹起,洁净厚实的衣料不至于弄疼他娇嫩且带伤的皮肤。
轻手轻脚抱在怀里,感觉轻如燕羽的小小身子总算有了点热度,柔软纤弱,如一抔暖意盈然的温泉揣在怀里,真让人害怕稍微重力一点,就会将他给抱坏。
细细凝视他紧闭眉眼毫无生气的样子,心中不由升起怜惜,又缀着细细密密的疼痛——除脸蛋只有两处擦伤外,他浑身上下尽是伤口,因才上了药,阵阵馥郁药香扑鼻而来,却闻不到丝毫小婴孩应有的奶香味。
是呀,他命大。在“外伤不甚重”的情况下又大幸遇到我们这对离经叛道、罔顾民风俗礼的兄妹,一条小命总算没被勾进鬼门关。
但是……要是今日他没能等到我们呢?
本就孱弱的身体加上大大小小的跌打伤,他被族人祭生,想必还没来得及吃口亲娘奶,如此饥病交加,怎生撑得过今天去?
“你很可怜他?”云隐声音淡淡传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迷惑。
我闻言侧首,却见他正埋头收拾包袱。晨光微暗,整张脸沉入阴影,俊颜上的表情不甚分明。
深吸口气,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觉得,这种行为,令人发指!”
“这种行为?哪种?祭生?”云隐抬眼盯住我,像研视着一件奇怪莫名的未知事物。嘲讽般在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不知是笑我,还是笑自己,笑容里,却含满了让人不觉发寒的辛酸与悲凉:“我以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哥……”我心惊莫名。这样的云隐,浑身恍若透围着防御的尖锐,令人不安。
云隐,身为桃临第一贵族桃族的长房嫡长子的你,身份高贵耀眼,生活衣食无忧,却为何总会这样子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痛楚、悲伤?这样阴暗的情感,并不应该属于你呀!
每每见他显出抑郁神情,我的心也会不知不觉变得沉重,止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息,又看不明,那份哀愁到底为的是谁?
自己,抑或是他?
“从今起,我会保护他。此等伤害,于我朗明心有生之年,决无再次!我发誓。”探指抚了抚怀中婴孩过显苍白的睡容,一番话说得轻声细语,语气坚定,自然而然。
在很久以前我便有自知之明:自己绝不是个宽爱博仁、对小孩有多少耐心的人。如今,却鬼使神差向这偶然救得的孩子许下这般承诺,全是随着感由心生。
也许,这就是所谓命中注定之宿缘?
我乃尚未出阁的一品长公主,声名问题,动辄影响的不但是个家族,还代表着皇室脸面;而这孩子却是身世尴尬复杂的祭生幸存者,其本来身份绝不能为外人所知,想要立身于世便只能以私生子或弃儿之名存在。如此想来,怎么都是伤害……
看来,若要收养他并让他不受歧视地快乐成长,今后恐怕还有得坎坷辛路要走。
“云姝,”略带惊讶地看着云隐倾身用他坚毅温暖的双臂环住我,垂眸带笑,“谢谢你……”
“谢我?”压下骤然浮起的奇异感觉,掩饰般呵呵几声,“谢我作什么?”虽有不解,心下却逐渐安然:这样亲切温文的口吻……还好,平常的云隐回来了……
越过他肩头顺目看去,一丝纯金的晨晖透过窗棂洒入车内,清爽灿烂,照亮人眼。恍惚带着令人不禁沉沦的靡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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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今日直入斐干,离永兴镇有好几日路程。现下随从百里行踪不明,永兴有一队人马尚在等待,我总担心,这样兵分两路行动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云隐只一脸神秘地说,一切尽安排妥当,让我不用多虑。再追问时,他却又坐回帘外驾起车来,只字也不答。
天光渐渐大亮,明媚阳光一扫多日阴霾,化去晨雾,给这沿河伸展的林道落下明暗相间的枝影斑驳,添上丝丝暖意。
驶过一座老石桥,穿过数重牌坊,耳边渐有人声喧杂,可听见各种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在空气中交织、浮散,应是入了外镇集市。
透过薄纱窗帘向外探望,只见道上人群熙攘,路旁商铺、杂货摊摆设琳琅,好一派平和热闹的赶场景象!此地虽不如桃樟都郡闾阎扑地、处处尽受皇家光辉沐浴显出富贵庄严,却也因这里是桃族的分家所在而别样繁华。
马车趋辙前行,不断引来路人好奇甚至惊叹的目光。
并非我们这乘准备匆忙、结构甚陋的车驾有何奇特,只因……车前那个白衣胜雪,菊香飘萦,容颜如玉、气质不凡的赶车人。有人一定猜测:驾车的都有如此风姿,更不知那车内之人是何等出尘?
胸口又逸过一丝带涩的抑郁——让堂堂桃族少族长乘破烂车、重伤晕倒也就算了,而今,竟屈他当起车夫来!我……似乎在无形中,拉了云隐好多后腿。
如果没有我的任性,这位桃临第一贵族的继承人本将在斐干的万众瞩目中被华丽丽迎来,而绝非像现在这般——坐着单薄的双辕车,身负携妹离家、私救祭生子的重重紧张压力,最后,还失散亲随,只得自己动手亲力亲为驾马车。云隐虽不会责怪我,但我自己却不能不怨自己。
唉……
如此想来,这辈子摊上我这么个妹妹的云隐,又当有何感慨呢?是叹兄妹情深,或是冤家孽缘?百般思虑,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云隐的依赖与纠缠,竟早已不是亲情二字说得明白!
车外一声长“吁”,马车终于停在一处临街的院落前,门口轩轩嚷嚷,正有好些家丁模样的人从门前女车后的另几辆车上往下搬东西。
帘外响起“长公子,到了”的陌生男音,是先前进斐干后,云隐到桃族分家拜见顺便领回的仆从。
身旁的云隐起身准备掀帘,忽的想起什么,转头至我耳边悄声道:“带着孩子多有不便,反正你的身份将一隐到底,未免人怀疑,我便对四老爷(桃族斐干分家的家长)称你是我私收的爱妾,”又指指我怀中婴儿,“他,是我儿子。”
我望着他目瞪口呆,心尖却有点点如窃笑般的喜悦情绪悄然升起,夹着如探危索、寄生死于惊险游戏中似的刺激、紧张,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甜蜜。
愣神半晌,假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收回吃惊,似嗔似笑地觑他一眼:“哼哼,好呀!前两日还是贴身丫鬟,这会子就升成通房丫头,连儿子都有了?你倒是省事儿!”

“小妹!”云隐目光无比无奈又哀怨。说到底,这些多余闲事皆因我起,现在,我这罪魁祸首反还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嚼舌根,想必云隐定有吐血冲动。
“知道了知道了,明心多谢少爷殷爱,快下车去把您!”
白衣轻动,车帘撩起落下,拂动光影明灭。我低下头轻抚孩子的睡脸,神色倏地柔和。
儿子……?
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十六岁的年纪当人家娘,尽管,这儿子是捡来的。
唇角挽起轻弧,心境颇有些深幽:就算假装的,也好……让我,能以最亲近却不是亲人的身份与他并肩而立。
只是……这种偷来的快乐,这样荒诞却令人不忍舍弃的日子,又能持续至何时呢?
我正顾自叹息,车外突地响起一声“隐哥哥”,清脆如玉石玲珑的女声娇柔婉转,透着难以遏制的惊喜与爱意。我不觉皱眉,近十六年,除了自己,还从未有人这般亲昵热情地冲着云隐叫过“哥哥”!
私心中,已把这称呼权限当作自己的独家所有,出自本能,我对这个侵“权”女人,于初次见面便无好感。
“季小姐?”云隐的答声尚为平静,只是,音尾几不可查地滑过片刻迟疑。
季小姐?谁?我细细想来,脑海中却没有丝毫印象。桃林世风男尊女卑,女子从来谨遵“外客回避”之妇训,不敢轻易抛头露面。这里虽是桃族别院门前,但好歹也是大街上,这位姑娘毫无避讳叫住我哥,也不怕路人见了笑话?
很好奇的,以指挑起纱帘一角,一个深妃色身影落入眼中。
此女身量中等,体型纤细轻盈,微风轻拂,吹动纱衣裙摆,柔美身形含娇带媚,如一只振翅翩然的蝴蝶。她头戴女笠,站姿端庄,想来应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女子。不甘心地承认——虽未瞧见其真面目,也恐算得是个不错的美人呢。
心下一滞,手中力道无意识紧了几分,没成想竟将一直昏睡的孩子弄醒。他在我怀中轻轻一动,想必是牵着了伤口,淡淡的小眉毛皱起,像猫似的低声哼哼起来。我一时手慌脚乱,想拍拍他又怕弄痛伤口,只得有下没下地轻缓摇着。
“隐哥哥,绫儿此次来斐干探望姐姐,暂住别院。本想会不会在府内碰上你,没想到你竟亲自到这来,是为看绫儿的吗?不是说更衣节前才到么?这会儿便见了你,咱们真是有缘!”
有缘?我暗嘲,这女子,貌似少了些矜持……
“季小姐,你误会了。桃某亦将下榻于此,非为游玩。”云隐好心解释,我虽看不见那女子表情,心里却一阵莫名愉悦:没错没错,好好跟她解释清楚,省得这花痴女一厢情愿,妄想染指你这块天鹅肉!
怀中小人儿终于不满我继续忽视他的存在感,改猫叫为狼嚎,“呜哇”一下哭声惊天动地,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车帘突被撩起,云隐一脸关切:“怎么,醒了?”我点点头,回身拿起女笠系上,准备下车,方起身,只觉天地忽然翻覆,眩晕袭来,我跌坐原处,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你怎么样?”
我抬眼,见云隐换关切为焦急,趴在在门框上准备跳上车来的样子,一时觉得好笑,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只是饿了。”要知道,从那日醉酒起,胃里便没进一点东西,今日从半夜赶车到现在,不饿才怪!坐久了突然起身,血糖过低引起晕眩,此现象极是正常。
云隐不放心,抿唇无言,横抱起我径自往门里走。那女子提裙迎上来拦住前路,声色冷凝,似有不甘、愤怒混杂期间:“隐哥哥,她是谁?”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头上晕乎乎,怀里孩子又哭得有断气趋势,心中耐性只觉正渐渐消失,心想:我是谁?关你何事!我才想问问你是谁咧!
但是!
好歹本公主长年接受高等教育,怎可在这般没名头的女子面前丢了气度?于是强忍心头不耐,漠然道:“婢子明心,小姐,让路。”
“原来只是一小小贱婢?光天化日搂搂抱抱,勾引少爷主子,成何体统!”她厉声斥责我不守本分,听来气势赫赫,极有震撼力,不愧是礼教家族培养出的小姐,却完全忘记自己这般举动已是越俎代庖,失了分寸。
“季小姐,桃某家事不劳多言,烦请让步。”云隐面色微沉,又对我道,“为夫说过,你不用以婢子自称。”
“为夫”?!
我同那季姓小姐同时见鬼般瞪大眼,很是难以置信,这样的话他竟说得理所当然!
“你、你、你们……!”不理会“季小姐”在一旁近乎失控的尖叫,云隐抱着我迈进门去。台阶上,还不忘向立侍一旁的分家仆从交代:“寻个家世清白身份不低的乳母来,越快越好。”
那仆从倒也知事,不多加过问,只恭敬回了声:“是,长公子。”
我皱眉喃喃:“少爷,他可不可以不要叫你‘长公子’?‘涨工资’‘涨工资’,偌大桃族莫非还欠人家工钱?”正准备转身的仆从一个趔趄,额边竖起几条黑线。
云隐摇头失笑:“明心,何苦为难下人。”
“为难他?我有吗?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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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别院在打理工作方面,做的确是不错。
假山池藻形态各异却毫不纷杂,怒放的三色秋菊亦灿烂无比,泛红秋叶木植于院中,傍着容颜火烈怒放不知落寞的雁来红,暖意阳阳,本该秋落的寂寥也尽化虚无。走在廊道上,没见半分杂叶的影子,干净整洁的院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穿过外庭,越过花厅,便是供客人暂住的内院。别院只有连成一幢的三间主屋,主屋两旁合抱着抄手游廊,延伸至幽径深处,是隐于刺桐丛中的三排庑房。
我不豫——这院子别致倒别致,只可惜,敝人在本家看惯了钟鸣鼎食的奢华,到这儿来,处处入眼,只得出简陋之感。云隐此行,桃族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桃族族长为已近弱冠的少族长安排的实习研究课题,他虽以远客名义下至斐干,实际上却相当于半个家主身份,分家接待,绝不应马虎!
斐干虽及不上都城桃府家业庞大,但怎也不至于拮据到需要堂堂少族长住小偏院的地步吧?
看分家这架势,倒真把云隐当成无足轻重之客了?
他们,到底把本家置于何地?是欺准了云隐生性儒弱,只会忍气吞声而不向家主告状;还是别有算计,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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