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同心欲剪却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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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双眸含着灼人光芒,探奇般静静审视眼前的妻子。
丈夫的面颊渐近眼前,高挺的鼻梁,鼻尖将要贴碰到她的面颊。
几日没曾如此同丈夫接近,些许欣喜从珞琪的眸光中瞬乎即逝,取而是种淡然无奇的平常。
珞琪望着丈夫,或许是因为同碧痕新婚燕耳春雨润泽,丈夫那线条轮廓清晰明朗的面颊在光影中显得柔和许多。
从容温婉地轻推开丈夫的束缚,珞琪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又望了眼帘栊轻动处弯身进来的雨娆。
杨焕豪这才略含羞愧退后一步,端起脸色直了身板背着手在屋里踱步道:“雨季来得早,夜间多添床衾被。”
雨娆面若桃花,双颊带了春日的粉红,屈膝道:“少奶奶,饭菜送到小***房里,新为大少爷缝制的那条弹墨红绫绸裤也送了过去。”
杨焕豪看了主仆二人恹恹的神情无意搭理他,自觉没趣,悻悻地嘱咐两句走开去了碧痕的房中。
夜间风雨骤起,狂风卷了急雨潲入窗内,吹打得窗子在风中闭合发出“啪啪”催人的阵响。
珞琪梦中惊醒,雨娆拢着纱灯只穿一件单薄的小衣起身关窗。
春雨淅沥沥的从窗外飘进,珞琪同雨娆站在绣墩上,一人举灯一人掩窗,手忙脚乱中被袭面而来的凉风卷雨湿了身上春衫,湿凉凉紧贴了肌肤。
抬头却无意瞥见西厢和书房的灯俱是亮的,想是丈夫去了书房,转念寻思也颇觉奇怪,苦短,丈夫舍弃同碧痕新婚燕尔的缠绵缱婘深夜去书房,怕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
丈夫焕豪公务上兢兢业业,但却是公私分明,公务多是在衙门处理得当,绝少拿回家中处理,平时在书房也无非是看书或督促五弟冰儿的功课。为此,公公曾几次斥责丈夫焕豪不如三弟焕信勤勉,但却又内外找寻不出丈夫的半点差错,也就作罢。
今夜若非是有什么紧急棘手的公务,怕丈夫不会深夜去书房操劳。
潇潇暮雨连绵不绝,窗外竹影轻摇,珞琪望了书房的灯光正在寻思,却发现窗影上来回走动的是三个人,丈夫的身影她是再熟悉不过,另两位戴帽的似是有胡须的老先生。
“小姐,风紧雨密,小心受寒。”雨娆过来帮珞琪关了窗。
珞琪转转脖子,伸手去揉耳后的脖颈,鬓发慵懒,贴身天香色绸衫从锁骨到胸半被打湿,玉臂上皆是沾了雨水。凝眸去看雨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雨娆粉嫩色的衫子里红色的肚兜也是被雨水沾湿,下身一条豆绿绸裤显得单薄,趿了鞋去取手巾擦水,走了两步打了个喷嚏。
珞琪忙喊回她,胡乱扯过一块汗巾子递于雨娆擦擦,拉了雨娆挤进被子,立时觉得一阵凉意,二人不由都打个喷嚏对笑。
正待熄灯入睡,窗外雨声萧索中传来阵阵惊心动魄的擂门声,声音急促猛烈,如敲响了衙门大堂外的惊堂鼓一般,声声震撼得人心颤抖。
珞琪睡意全无,坐起时空气中满是潮冷。
隔了窗缝向外看,院里的灯也相继亮起,一时间原本漆黑人影空寂的小院中登时明亮。
大门去了闩被打开,高声叫嚷着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野人,被雨水打湿的蓬头乱发遮掩面目,挥舞着如爪子般枯瘦的手在空中狂抓乱舞,挣脱开拉劝阻止他的人们,蹦跳着在雨里高喊:“龙王爷来也!我乃龙王三太子敖丙下凡龙城讨债……呛呛呛呛呛呛呛呛……..”
惊慌的众人拦阻着疯子,珞琪暗自纳罕,如何大夜里杨府竟然出现一个疯子?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那疯子大笑几声后高唱一段《高拨子》,似乎是《徐策跑城》里著名的唱段,那声音高亢悠扬,在清冷雨夜中回荡
“三弟!”珞琪惊得难以置信,定定神,揉揉眼睛再看,那满园乱跑乱跳嬉笑怒骂着的疯子果然是三弟焕信。
怎么会是三弟?三弟难不成疯了!
珞琪慌忙披衣下床,打开屋门立在廊檐下看个究竟。
风卷雨水斜入廊下,灯光下千万缕银线般飘飞,潮意中带着寒凉入骨。
三弟焕信丝毫不惧风雨般在雨水中滚爬翻起,接着跳闹,嘴里不停地念道:“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嘚嘚……呛呛呛呛嘚嘚嘚……小的们,随本太子打道东海龙宫!呛呛呛呛……”
挺胸昂首拉足架势,一手叉腰,一臂平举,威风凛凛快步踩着自敲自念的鼓点直奔珞琪而来。
珞琪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又掩了衣襟迎上前喊了声:“三弟!”
她并不怕三弟,三弟昔日猖狂霸道时她不曾怕过,如今落魄疯癫就更不可怕。
不知为何,珞琪心里反生出怜惜之意。
焕信披头散发同捉拿他的人挣扎扭打跌坐在地上,遮脸的乱发丛中黑亮的眸光在缝隙中漫无目的地望天上的雨幕,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们。
珞琪走近他,满眼的怜悯。
三弟直跪在地安静下来,仰头呆望着庭院中那棵雨打清音的梧桐树,宽大的斜襟白棉布短衫被雨水浸湿贴身尽显轮廓,珞琪这才惊愕地发现,三弟赤着下身没有穿裤,两条骨瘦如柴的腿上溃烂的疮伤惨不忍睹,胫骨溃烂处隐约可见白骨。
珞琪骇然无语,难道这是公公杨焯廷对三弟焕信同表姨娘的酷刑惩罚?
眼前的疯子哪里还是昔日那孤高狂傲的三弟?
记得三弟最爱洁净,无论何时都是仪容俊雅。
一次全家人随公公去黄龙河泛舟踏青,登岸时一名乞丐扑上来拉住了焕信的披风,央告他给几个赏钱。
焕信那鄙夷的目光根本不屑去看那乞丐,两指轻拉脖颈间系住披风的绸绳,大步向前走去,那绛色的披风如云一般在焕信身后轻飘飞落盖在乞丐的头上,名贵的披风就赏给了乞丐。
焕信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向前走,掏出锦帕擦手,顺手将绸帕扔去路旁,那昂首阔步间动作潇洒贵气,公公杨焯廷对三弟的宠爱都溢于言表。
而此时在泥地里傻笑的怎么会是那个高贵的杨家三少爷?
焕信抱住了身旁的梧桐树,面颊贴了湿漉漉的树干,仰头望着雨中飘摆的枝叶,高声呐喊:“娘亲,娘你在哪里?娘你睁眼看看,当年娘和信儿种的这棵树长大了,娘说,信儿的腿长到同小树一样粗,信儿就将是杨家的顶梁柱了。”

珞琪心中愧疚,是她那夜揭发了三弟的罪行,才令三弟有如此惨不忍睹的下场。可转念一想,若非她那日吐露事情救下丈夫,怕今日双腿烂如枯木,疯狂发痴的就是丈夫焕豪。
珞琪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推开,趔趄几步油纸伞从手中滑落。
珞琪刚定神看清分开众人大步向前的人是丈夫焕豪,就见丈夫一把揪起抱着梧桐树跪坐在水洼里的三弟,扬起手,抡圆了胳膊一掌抽在三弟面颊,三弟扑倒在满是泥水的青石板地上,溅起积水飞上珞琪的袍襟。
珞琪伸开手,挡在三弟焕信和丈夫之间,俏目含忿,柳眉含嗔,咬咬唇,一时间寻不到任何妥帖的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愤怒厌恶。
若是丈夫此刻同昔日那恃宠而骄颐指气使的三弟对峙,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丈夫身边,或许为丈夫的不畏强权而欣慰;而丈夫此刻打的竟然是疯傻迷了心智伤病无依的三弟,恃强凌弱算什么好汉!
“回你房间去!”杨焕豪指着珞琪的房间厉声喝令。
珞琪从银牙里挤出几个字:“他抱病之身!”
管家福伯忙来解劝道:“大爷莫再打了,没见三爷的脸都被老爷打肿,门牙都掉了两颗,也没把迷了心窍的痰抽出来。”
珞琪的目光望向泥泞满身嘿嘿傻笑的三弟,咧嘴露出缺掉两颗门牙的齐整白牙,笑得人毛骨悚然。
焕信趴在地上,贪婪地吸着坑洼中的雨水喝,像一只小狗在地上觅食一般。
珞琪近前,俯身满眼怜意地捋着三弟披散的头发,露出肿紫的面颊狰狞可怕,一旁的小丫鬟竟然尖叫一声被吓哭。
焕信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珞琪傻笑,嘴里喃喃道:“水晶宫,我的龙宫,我是龙王爷三太子。”
猛然发狂般纵身跳起,发疯般扑向珞琪的房间,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的东海龙宫,我的房子!”
追来的下人七手八脚按住焕信的臂膀,阻止他的肆意胡为,焕信踢打叫嚷着:“别打我,不要揭我的鳞甲!”
“放开他!”丈夫焕豪在廊子下吩咐,又对珞琪道:“你去同碧痕睡。”
那言语冰冷如雨滴一般。
它妈妈在廊檐下跺脚制止道:“吉官儿,三爷不过是痰迷了心性才错走房间,当初这个院子他曾住过。可如今他怎么能去睡少***房子?哪里听过小叔子睡兄嫂的床的道理?”
“冰儿能在这里摸爬滚打,如何三弟不可以?”焕豪冷冷道。
珞琪望着丈夫,丈夫这是在借机报复,似乎没了丈夫的遮护,她殷珞琪就该没了天没了地,甚至不该有一片遮风避雨的瓦顶,不该独享自己的恬静。
“禽兽,禽兽,信儿是禽兽。”焕信嘴里默默叨念,似乎是回答着它妈妈的质疑,一面踉跄着向珞琪的房间连滚带爬的摸去。
焕信痴愣愣的目光打量着容貌姣好的嫂子珞琪,温和慈祥的目光中有着其她女人少有的坚韧。焕信忽然大喊一声:“亲娘!”,措手不及地扑向珞琪怀里。
身后是青石八棱柱,若是躲闪,神志不清的三弟或许会扑空,头撞在石柱棱上怕是要头破血流不堪设想;但若是等了三弟扑到身上,尴尬肮脏且不说,三弟赤着下身形象猥祟。
千钧一发之际,杨焕豪几步冲入珞琪和三弟之间,一把迎抱住三弟。
焕信在大哥臂弯里痴痴狂笑,笑得那残缺不全的银牙在雨夜灯影中露出光泽。
珞琪信手将额边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掖到耳后,瑟缩地围紧湿漉漉的小袄,吩咐丫鬟雨娆为三爷熬煮姜汤驱寒。
回首望向自己的房间,红纱窗影里三弟痴狂地黑影手舞足蹈,如在舞弄皮影戏一般,雨幕中格外寒凉。
进到西厢房,碧痕裹着被子躲在床的一角,如只受惊的小鹿,胆战心惊的目光反是逗笑珞琪。
珞琪换下披在身上被雨水潲湿的小袄上了床,扯过丈夫的那床玉色牡丹喜鹊图的大缎被钻进去,贴了床边坐着,接过雨娆递来的手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打了个喷嚏对雨娆道:“去看看姜汤水可曾好了?若是有,也端两碗过来我们喝。”
接连两个喷嚏,珞琪笑眼望望缩在被子里小巧的碧痕,轻咬了下唇,嘴角掠出坏笑,一双冰凉细嫩的小手塞入碧痕的脖子。
“哎呀,小姐!”碧痕嗔怪着从床角惊起,这才脸色缓和,有了先时惊羞的模样。
“圆房没几日怎的变呆傻了?平白地发什么呆?”
碧痕垂了眼,泪光莹莹道:“小姐,姑爷他太可怜了,就没能睡个囫囵觉,天天晚上彻夜地忙。”
珞琪心里本是对丈夫满是嫌怨,三弟沦落到如此凄凉的田地,丈夫焕豪竟然还落井下石去打他,丝毫没有同情心,冷酷得如块玄铁一般。
这是珞琪第二次对丈夫的言行有着如此强烈的抵触。
头一遭是当年在朝鲜军营,丈夫有个贴身的随从小喜子,机灵乖巧,鞍前马后为丈夫效力,比忠儿机敏十倍。小喜子曾经救过丈夫的性命,后来由于平乱时冲锋在前立下战功,被丈夫提做了把总。那时珞琪曾经想过把自己心爱的丫鬟碧痕许给小喜子为妻,不想小喜子一次得意忘形,带了手下聚赌犯了军法。丈夫竟然从重处罚,眼都不眨的将小喜子处斩。原本可以五十军棍了事的罪行,竟然丈夫为了振军威杀了自己的爱将。这让珞琪头一次认识到丈夫的残酷。为了那个事,她和丈夫头一次争吵。而今天,看了丈夫对三弟的冷酷,更令珞琪心寒。
“他能忙些什么,忙了陪美人还来不及吧。”
“不是的,姑爷他天天晚上忙公务到很晚。”
珞琪好奇地低声挑逗问:“你不是还说‘少爷他太闹了,整晚的折腾人’,他哪来的时间彻夜忙公务?”
碧痕望着珞琪认真道:“姑爷自然是折腾人。人家每晚等得眼睛发酸也不见他回来,又不敢先睡;过了三更他回房睡下,不是辗转着翻饼一样摇得床吱吱嘎嘎乱响,不然就是唉声叹气;即便是勉强睡了,夜里又大叫了说梦话惊醒,再不然不知想到什么,就披衣去书房看账簿。岂不是太闹,整晚地折腾人?”
珞琪哭笑不得,望着碧痕委屈的样子,笑得刮了她的鼻头逗她道:“还以为是他天天折腾得你……”
凑到碧痕耳边耳语几句,碧痕双手捂住脸羞愤道:“哎呀,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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