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思归(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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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冷宫安营扎寨,每天的节目就是洗洗衣服、晒晒太阳、睡睡觉、和方昭仪聊聊天,简单闲适,心里倒希望皇后隔三差五来转一转,为我增添点生活乐趣。可自从她被我气走之后,就再也不来冷宫作客了!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无聊地用烧焦的木炭在墙上又画了粗黑的一竖,这已经是他出征的第一十七天!也不知道战事是输是赢?他究竟怎么样了?自从皇后来过后冷宫的侍卫明显增多,没有任何人进得来,进出物品也需接受严格检查。她想让我与世隔绝,得不到一丝外界的消息,做个听不到、看不到的睁眼瞎。新送来的食物,我都一一按昭仪所说用银钗试过,并无问题。
杂乱的殿园里,暴露在和煦阳光之下的树木绿叶狂张,老鸦窝里伸出了几只袖珍的吱吱叫嚷的黑头,芨芨草、狗尾巴喧宾夺主,肆无忌惮地在和风里欢舞。歪在椅子上的我沐着徐徐微风,吸一口满是春光味道的空气,懒洋洋地开始打盹儿,思着那个远征的人!
“一大早的,你又昏昏欲睡了!”昭仪搬张同样破烂不堪的椅子放在我身旁,与我比肩而坐,取笑我嗜睡。
“春光灿烂正好眠嘛!”我呶呶嘴,亲热地说道。
“我是说你最近非常喜欢睡,你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吗?”她皱眉又问。
“没有呀!天气这么暖和,当然想多睡会儿啦!况且这么多时间也只能用睡觉打旽儿来打发了。”我睁开一只眼,逗笑着她,然后又闭上,脚在地上不自觉地踩击着!她话里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过我对宋太医开的药一直以来都极有信心,不会有闪失的。我这么做,无非是想在后宫争斗中全身而退,无非是想在纵容自己独占他的宠爱的同时不为他添乱,要知道他与我日夜相对,受孕机率极高,一旦我怀孕,那将会激化姬姓与皇权之间的矛盾,到那时后宫争斗将不再是单独的后宫争斗了,那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朝政之灾!
我何尝不想有一天能为自己深爱的男人留下一点骨血?我何尝不想体会一下做母亲的幸福滋味?可就是这些在平凡百姓眼里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水到渠成的事情放在了皇宫里就变得不再简单,反而极其奢侈,变得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因为这些,放弃曾一度占满了我的整个心房,到现在这种念头还未曾被彻底拔除!那乾坤殿的秘密极端吸引我,像是种永世的召唤般,一到我空下来就钻进我脑子里,扰乱我的思绪。
“我是关心你,身子要紧!”她安然一笑,同我一样闭目养神。
“素雪,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嫁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上吗?”我与她原本就是没有瓜葛的,皆因皇甫文昕一人,我们才有了今天——住在冷宫里无话不谈。我越是当她是朋友,就越是不想呼她‘昭仪’,改叫她的闺名。
“不会。”她说得极为坚定。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没有我!”她的话有如清风淡云,全无牵挂地就事论事。
“是这样吗?”
“那时,太贵妃娘娘对家父有恩,我不得不从命。皇上心里终究是没有我,他每次来,只是坐在我面前久久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笑,总是愁思满面。”她叹口气,又说,“而我本身也做了伤害他的事,原本也是不配爱上他的。”她知道皇帝爱上的人不是她,却仍然飞蛾扑火般地爱了,这之中的苦可比黄莲!也亏得她性子温和,一路隐忍了这么多年。
“那如果现在再给你一次选择,你会选择出宫,还是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很想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答案。
“出宫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睁开眼,见她仰望着蓝天,露出极其平静的笑。
“你不也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她并没有看我,却猜中了我的心思。
“谁不向住自由自在的生活呢?”
“但你不同,你是他爱的人,你可以留下。他虽是君王,却是痴情的君王!”她的脸在说话的同时全是笑,评价客观又一针见血。
“是吗?”我反问,重新闭上眼,他黑红相间的笔挺皇袍便出现了。
“你在想他什么时候能得胜归京,是吗?爱不能犹豫,沐云。”
可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呀!爱当然不能犹豫,但爱上一个当皇帝的古人真是一件郁闷的事情!一想到他这一生将会有无数的妃嫔、美人,我就开心不起来。即使他现在宠我,可将来呢?我老了,再无光彩的外表,再无法动手做美味的佳肴,他仍然会像现在这么待我吗?我相信他,但也怀疑他,人生充满变数,一时半刻我根本拿不定主意,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很讨厌自己拖泥带水的作风。“世事无常!”
听我这么说,她赫然坐直身躯,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睁眼,将目光停在她身上:“素雪,你相不相信我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我的话太突然了,她很迷惑。
“在我生长的时代,没有皇宫,没有天子,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
她脸上挂着问号,样子很深奥。“那都有些什么?”
“在那个时代,每个人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不需要动不动就向其他人下跪,不用穿像现在这样复杂的衣服,不需要成群结队的仆人。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相互关爱,不用经历眼下皇宫里的各种粉色纷争。在那个时代,男女平等,一夫一妻,不像菲图皇朝,男子动辄坐拥娇妻无数,女子则为了争宠相互陷害而害人害己。”
“你……”她很不淑女地张着嘴。很显然我的话对她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
[第四卷云且留住:第六十七章思归(下)]

“你……”她很不淑女地张着嘴。很显然我的话对她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些都是我对自由的渴望,都是我要选择放弃爱他的理由!我,沐云,不可避免地爱了,也是理智地爱。一旦我清醒之时,就决不允许自己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他……我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自私的人!现在,我既盼望他平安归来,又矛盾地希望他不要回来得太快,因为一旦他重归京师,一旦将小公主的死因查明,我就会面临着去与留的决择:选择去,自己爱他的心将会受尽煎熬;选择留,自己总有一天会因为他还拥有众多妃子美人而崩溃,然后变成一个同样疯狂妒忌、陷害他人的女人!
“沐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他是皇朝的天子,自开朝两百年来,还没有过独宠一人、废弃后宫的先例。皇室宗亲开枝散叶是统朝的大纲!”意识到我惊世骇俗的想法,她极为严肃。
“所以,我不能拿自己与天下相比。”我脑中浮现出当日之彦的话‘你怎么能拿你和天下相比?’
待我说出这一句来,她才发现我的异常,噤若寒蝉地重新认识了我。
“我原本就不该来这里,不该遇见他,也不该像现在这样与你并肩而谈!素雪,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错误和混乱。我原本有自己的生活轨迹,现在都乱了……”我痛苦地揉着太阳**,神色认真地说:“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境,真希望有一天清晨一睁眼就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实。”
“可是,如果你不在他怎么办?”她呆了许久,只冒出这一句话来。
“我也不知道。”如果在我们都没有爱上对方的从前,没有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他还是他,没有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太阳还照样每天升起,花儿还照样开放,这个世界依旧运转,这个王朝依旧在历史洪流之中滚滚前行;可现在我们深深地爱上了对方,中间却隔着差异巨大且无法溶合的时代思想。没有了我,他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你不应该想太远,应该好好看看现在:不管你从哪里来,他待你比待任何人都好,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听了她的话,我竟无地自容。眼前的素雪,其实更有现代人提得起放得下的胸怀,而我的心始终在摇摆,爱得不够坦荡,爱得那么疲惫,爱得那么理智,爱得那么愧疚,又爱得那么委屈……若是他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还想着离开,该作何感想?
“他是天子,有着不可推卸的对天下、对百姓的责任。既然你选择爱上他,为什么不尝试着去原谅他?为什么不尝试着去为他排忧解难?为什么一定要计较得这么多?”她越说越激动,以致于最后整张脸变得通红。
我为她的话感到惭愧,却无法改变坚持原则的坚定决心,不能原谅自己的软弱和退缩,不能原谅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又无法向他身为天子的事实做出妥协,只得将自己抛弃在矛盾的深渊中:“我是女人,甚至是一个虚伪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女人!我不能忍受他还拥有其他妃嫔,如果那样,我迟早会因为妒忌而死,否则我就会因为妒忌让其他人死。你明白吗?素雪?我不想自己将来变得那么可怕,变得那么庸俗,所以我宁愿退出,宁愿他恨我。素雪,你明白吗?”
也许这些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心事触动了她的心弦,她只好紧紧抱着我,将我暴露出来的脆弱都容纳入怀,叹息一声:“既然你无法接受,却为什么还要再进宫来?难道你不是为了深深地爱他一场吗?”
难道我真是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而来吗?难道很早很早之前,我初见他时就注定了曲折的现在吗?
“如果不是为爱他一场,你何苦每日晨光初闪时就矗立在冷宫的楼头,痴痴地望着东方——他归来的方向?听姐姐一句话,不要犯傻。一旦没有你,他就是缺水的鱼,一生都无法欢笑,一生都无法言语。”
我该怎么做才好?为什么我这么优柔寡断?为什么我走即是痛,不走也是痛?
“送入后宫的女子的命运从来如此,谁都不会快乐!皇后是,淑妃是,我也是,你还是,其它女子更加是;可你不同,你得到了他全心全意的爱,你得到的比任何人都多,这就足够了!自古有得必有失,人一生怎么能事事如意?”
泪如泉涌却无声,我无法言语。素雪,我何时能学得几分你的淡泊?倘若得你三分淡泊,我便不会痛苦这般了。
“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已身在后宫,已经做了他的身边人。有时固执是一种无知。认命也是一种选择。”她的话充满哲理。我则像被关在这哲理门外,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却无可奈何地身处红尘。
“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幸得到天子独一无二的真爱,就连太后娘娘都无法修得正果的事,你也要学着看开!姐姐已经无心于后宫,你则不然,要学会珍惜你们的缘。既然上天安排你从很久很久以后的时代来与他相遇,又岂会让你轻易地走?别忘了,你现在还身处危险之中,还背着小公主的命案,好好地活着,为他,也是为你自己!”
多好的姐姐!多好的知己!我吸住鼻头,将乱麻一样的心绪都收起。“谢谢你!姐姐!”
她为我这声诚挚的‘姐姐’动容,连声应一声:“好妹妹!”曾敌对的我们,在相互欣赏中因为爱着同样的男子而成为挚友。
这天后,每个清晨,每个黄昏,我依旧矗立冷宫的楼头,在晨钟暮鼓中远远地眺望着他归来的方向——东方,与火龙国交战的战场上,有一个英勇的男子,他是我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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