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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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憬一路都在猜测着事情的严重程度,虽然单就陈景德亲自打电话催他回瑞林来说,父亲的病情就已经不言而喻,可杨憬还是幻想着能看到其他更加乐观的情景。他离开父亲已经有六年时间,这其间父亲的景况究竟如何他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几天前好不容易和父亲再一次坐到了一起,本以为一切苦难都该过去了,没想到却突然传来这样的噩耗。
杨憬懊恼着自己的粗心,刚到瑞林便马上打车赶往医院,路上他拨响陈景德的手机,通知他自己已经回来,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可是当杨憬焦急而又小心翼翼的推开病房门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背对着自己正低头凝视病床的矮个老头,从后面望去,他花白的短发根根倔强挺立,在阳光照耀下泛着丝丝银灰色泽,瘦削的双肩却让他显得有些落寞。房间里悄然无声,杨憬一时愣在门口,直到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膊。
陈景德从门后出现,作了个嘘声的手势,把杨憬带到门外。
“陈爷爷,我爸他怎么了?”
“……孩子,我说,你别着急。你爸的病有些重,而且发现的不够及时,恐怕治起来会麻烦些,但是你必须得有信心。”
“陈爷爷,您快点告诉我,我爸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陈景德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几个字欲言又止。
“肝癌,晚期。医生……”
短暂的恍惚之后,杨憬意识突然混乱起来。
爸爸得了肝癌,肝癌晚期……肝癌,肝癌是什么?
杨憬盯着陈景德,目光却有些空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正在望向哪里。
癌症,意味着的是什么呢?爸爸得了癌症,这是在做梦吧。
杨憬不自觉摇了摇脑袋,有些东西却还是模糊而又固执的不肯离去。
突然之间,杨憬明白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法说清,也无法压制的恐惧。一旦这种恐惧被人发觉,它也就愈发剧烈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的所有东西,无论人或物,也包括杨憬自己和他面前一脸肃穆的陈景德,好像全都静止下来。杨憬脑子里似乎有千万个念头闪过,又仿佛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那些过往的场景,有父亲半弯着腰背着撑伞的他在风雨中走过,有父亲额头上青筋暴起的打着他的**,还有父亲专注温柔而又慈爱万分的用毛巾擦着他沾满污迹的脸蛋,还有父亲抚着全家福相片给他低声讲述,这些生活的片断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消失在茫茫的虚无之中,父亲那句“我不后悔”反复在他耳边回荡,然后,不知不觉间,杨憬便已经泪眼模糊。
忽然,病房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水幕中出现,杨憬耳中听到一句沉低声呵斥:“你哭什么!”
杨憬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不过他同样不知道自己除了哭还应该做什么,只是这声呵斥竟然让他不由自主的逐渐冷静下来。
没想到老头竟然也来了。
杨憬一时感到无言以对,即使内心稍动,他依然保持着以往的习惯不愿意主动对外公说话。也直到这时,杨憬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个极为缺少主心骨的人。从前的努力,和这半年来的追求大都是因为对父亲的爱以及李圳的出现,而今生活中的精神支柱将倾,他便立刻如此软弱起来。相比之下,父亲这么多年忍着病痛和孤单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恍惚之中,杨憬好像听见父亲在耳边说着:“男子汉就坚强点……”
杨憬深深呼吸,然后抬起头来问:“我该怎么做?”
“治疗费用的问题你不用你操心,你爸怎么能高兴你就怎么做。”老头的声音里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没错,治疗过程中除了药物治疗以外让患者保持良好的情绪和积极的心态也很重要,所以你就好好陪陪你爸,这么久没在一起,正好可以好好聊一下。你爸爸看到你也会很高兴的,快进屋吧。”陈景德拍了拍杨憬的肩膀柔声说:“我们先回去了,治疗费用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们会解决的。”

杨憬望着陈景德的眼睛,迟疑了片刻后点了点头,然而在老头和陈景德转过身离开时却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喊了声:“谢谢……”
老头脚下明显顿了顿,却什么都没说的径直离开了。
走廊里再度归于安静,杨憬收回目光,然后轻轻的推开了病房门。
看得出这是一间高档次的病房,虽然住到这里绝对算不上幸运,可是对于一名重病患来说,能够拥有这样一间宽敞明亮的单人病房也无疑是不幸中的幸福了。父亲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呼吸声平稳均匀,也许是梦境中见到了早年故去的爱侣,他的唇边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杨憬痴痴的望着父亲,几次忍不住想要去抚平他额头上的皱纹,却怕惊醒了他,于是就这么一直站在父亲床边,倾听着父亲的呼吸声。杨憬内心里还在隐隐作痛,父亲身患绝症的事实摆在面前无法回避,他不甘心却无力改变。他拼命对自己说着父亲不会有事的同时,耳边却仿佛总回响着另一个声音:如果连爸爸都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杨憬感到鼻子发酸的时候,眼泪已经悄悄爬上两腮,他轻轻抽泣,突然间发现父亲睫毛微颤,双眼缓缓睁开。
姜继仁醒来时正看到杨憬匆忙转身拭泪,他有点疑惑的四下望去,惊觉自己竟然已躺进医院。回想昏迷前的情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再隐瞒或回避下去了。
杨憬转过身来,努力掩饰自己刚刚哭过的痕迹,强作笑颜低声问道:“爸你感觉好些了吗?”
“还好,还好。”姜继仁也努力用笑容来宽慰杨憬,剧痛已经过去,孩子就陪在身边的时候,他确实感到似乎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可是看到杨憬那微微发红的眼睛,他也不由得在内心中发出无声叹息。
“是谁把我送进医院的?你……都知道了?”
杨憬点点头,说出话来却好像难以启齿。
“是邻居把你送来的,陈爷爷……和老……姥爷付了医疗费。”
姜继仁对杨憬的情绪有所感觉,眼神里一时充满了柔和的光辉,他拍了拍杨憬的手背,轻声说道:“不要一直对你外公过去的做法耿耿于怀,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我们总会认为别人亏欠了自己,可是设身处地为你的外公想想,作为一个父亲,他那样对待我们同样值得理解。更况且,你看到的大多是些表面上的事情,外公对你的感情,你真的能完全体会到吗?”
杨憬认可父亲的话,却总是无法彻底释怀,就他要求杨憬父子二人连续六年骨肉分离这件事来说,难道简单的一句理解就可以让人接受吗?
姜继仁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在你高中毕业之后,我之所以让你不要再来找我是因为那时发现了自己的病,我知道那种要求很残酷,可是爸爸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你的前程。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不是你外公的责任,现在想想,也许我的决定太草率了,可是再回到那时,我也还会那么做。”
杨憬在知道父亲患有重病的那一刻就已经大约猜到了当年的真相,父亲说的没错,这样的决定太残酷了,不仅对自己,对父亲而言又何尝不是。
“从前为了不让你为我担心,我一直没有对你作过解释,如果这是让你对外公产生不满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原谅父亲的同时也不再怨恨外公。他确实曾经使我们父子分离,可是这么多年他为我们所做的事情,我们还从未说过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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