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悲哀的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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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悲哀的缝纫机但是这样方云汉真的成了可怜虫了,而这种人是他耻于做的。他不能就这样轻于鸿毛地死了,他还没到三十而立的年纪啊。
但是眼前的问题必须妥善解决,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一笔棺材账。
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不可能发什么慈悲的了。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颗贪婪的心,吞噬了她的人性。金钱占据了她的灵魂。
方云汉出了他父母的家门。他没有回家,而是来到凤河的树林里。秋风飒飒地吹着,吹动着他的仍然在飘蓬着的乱发,吹在他的脸上,使他感到了一种凉意。树下的青草已经枯败,白杨的叶子也有变黄的了。“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他不自主地想起宋玉《九辩》中的句子,产生了一种悲秋的感觉。啊,命运之神,为什么让我摊上这么一个家庭,摊上这样的父母?刚刚从那个非人所居的地方出来,希望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可没有想到,又被一堆乱麻缠住了。这看似小事,却是致人于死地的魔圈,是可以令猛虎无能为力的枯井。是的,他现在就成了一只掉在枯井里的虎——不,他已经不敢自比老虎,他只是一只被蜘蛛网缠住了的可怜的小虫子。这是一种可怕的窒息。他要是死了,也是一只可怜虫的死,是无谓的牺牲,那将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
奇怪,多少人在战场上英勇冲杀,敌人的子弹随时都可以射穿他们的头颅或心脏,但是他们却没有烦恼,反而从这种生活中获得快乐,但是这些人里面,有的却因为生活中的一些小事轻易地寻了短见。前些日子他就听说古槐村在北京的一位师长,因为家庭琐事自杀了。这叫他不好理解。方云汉是条多情的硬汉子,因为多情,有时候也钻牛角。在监狱里有过类似的事情,现在又是这样。
他久久地站在一株高大的平柳树下。那棵树在一人半高的地方分了叉儿。他呆呆地向上望着,好像那上面有能够帮助他消除烦恼的幽灵似的。他想了好多,好多。
如果说方云汉要自杀,那也太严重了,他不可能为这件事自缢。但是当一个人陷进不能自拔的矛盾中,人生的苦恼叫他难以承受的时候,胡思乱想一会儿也是正常。此时他正在胡思乱想。
“爸爸。”一声清亮的童音传进他的耳管。
方云汉回头一看,是女儿平儿,后面跟着他的妻子杜若。
平儿穿着红条绒的夹袄,脸蛋也是红红的,长得挺有精神。这是他的姥姥调理的结果。
“云汉,你怎么在这里呢?回家吃饭了。”杜若来到丈夫面前,查看着丈夫的脸色说。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子,一看就知道云汉去她公婆那里不顺利。其实,云汉走后,她就预料到结果不会好,因为公婆的为人,他是很清楚的。
云汉抱起女儿亲了一口,泪水便流了下来。泪水滴到女儿的脸上,他又给她抹去。
“你为什么要哭呢?”平儿也用她胖胖的小手给爸爸擦眼泪。
方云汉愁苦的样子叫杜若怜悯。但是,一个人如果只是叫人怜悯,这个人也就是真正的可怜虫了。此时的方云汉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很不自在。
“云汉,你办不成这件事,这是我估计到的。”杜若用平和的态度劝丈夫说,“办不成再想别的办法吧。”
但是眼前的问题摆在那里,棺材账的问题必须解决。
正在这时,杜若的母亲来了,她说昨天来的那个人又来了,进门就气势汹汹的,叫他们回去应付一下。
“咱们回去吧。见了赵木匠不要吵,要耐住性子。人家来讨债没有错儿,三年半了,放在谁身上也不能忍受。”杜若说,她是通情达理的。
杜妈怕孩子害怕,没有回家,而是带着平儿在树林里转着玩。
方云汉和杜若回到家里,那人正站在门口吸烟。杜若投开门,让赵木匠进去。赵木匠用独眼往那间光线暗淡的小屋子里望了一望说:“不过去吧,就在外边谈——怎么样,棺材钱谁还?你跟你爸爸妈妈商议好了吗?”
方云汉只好如实说明。
“那——这棺材钱只有你还了?这样吧,你现在就得给我钱,这笔帐再也不能拖下去了。”赵木匠说,那一个个结实有力的字,就像从他嘴里射出的钉子,叫方云汉无法推挡。事情没有任何余地,他必须立刻做出明确的表示。
被追急了的野兔也能跳过很宽的沟壑,说也奇怪,方云汉一下子显示出军事家的气派。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要求对方让步已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像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光明的道路。他用当年当红卫兵头头时演说的声调说:“好吧,这点困难难不倒我方云汉,我不是那种软弱无能之辈。”
杜若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她的丈夫,以为他神经有点错乱。
独眼木匠用独眼望着云汉那张变得可怕的脸,目光中带着期望和疑惑。
“这样,我现在手头没有钱了。可我还有两样值钱的东西——自行车和缝纫机。缝纫机准备保留着了。我可以把自行车给你,这辆自行车值150多块钱,棺材钱是100,等你有了钱再还我50——不,我不要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云汉用流利的语言坚定地表示,一面注意观察独眼木匠的脸色。
“这个……”独眼木匠犹豫了一会儿,说,“也行!”看来他也不想把这件事拖下去了。
“云汉,你……”杜若急忙说,从她的目光里看出,她很不希望云汉这么办。但是她没有说出来,也就松了劲儿,显然,她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好,我的自行车放在我妈妈那里,你等一等,我过去推过来。”云汉说。
方云汉重新来到他的父母家。这时,他的爸爸和他的两个妹妹都坐在家里,看来刚刚吃过早饭。
方云汉进门就说:“我来推自行车。”一面到堂屋里去找自行车。
“自行车?”周月英假装胡涂地说,“你推自行车做什么?”
“有事,我要去县城。”方云汉因为急着应付赵木匠,所以只好撒谎,有点慌手慌脚的样子。
“自行车叫你表哥借去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周月英漫不经心地回答儿子道。
“妈妈,你……”方云汉简直肺都气炸了,但是他还是极力克制自己。这种克制力是他原本就没有的,现在却像一道铁门一样阻挡着他的怒火的爆发。
“怎么?你表哥用一用就不行了?”周月英反问道。她不会觉得自己有不对的地方。其实她在这辆自行车上也用了不少脑筋,就是先用往外借的名义把它转移到娘家,然后再想办法把它弄成自己的云汉又一次流下泪来——在这样一种窝囊不堪的情况下,你纵使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也将变成窝囊废。

他忽然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你也太过分了!这几年我没在家,你把杜若当成敌人待。一个刚刚结婚的人,你让她住在厨房里,还把门开在外边。孩子你不管,还想把你的儿媳告进公安局,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这不是叫我们家破人亡吗?这几年,杜若受尽苦难,政治上的压力,经济上的压力,他都顶着熬过来了。可我出来后,你不是高兴,你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冤狱费!你们又把我奶奶的棺材钱摊在我的身上,你叫我拿什么还人家赵木匠?实在没有办法,我用我的自行车顶上,可你又把我的自行车转移到我表哥那里去。我表哥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想他能够顺顺当当地还给我吗?”云汉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蹲在地上抱起头不动了。
周月英也气得乱咬牙。她尖酸刻薄地说:“哟,你的阶级立场还很鲜明呢,你哪一句话不是站在你老婆那边说的?你眼中还有你妈妈吗?我迫害了杜若,我还要杀人呢!你堂堂的大男子汉,怎么说话就像嚼舌头一样?我问你,你是我生的不是?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这几年你不在家,俺跟着受了什么罪你知道吗?谁家不说咱是跟国民党结了亲?为了这,你妹妹不能招工,你表哥当兵都叫人家政审下来了,你还有脸诉苦呢!3500块钱的冤狱费,你们两口子说成1000块,这能哄得了谁?你妈妈又不是白痴。你想想吧,人要讲良心呀!”最后这一声尖利而可怕。
“是呀,云汉你也不能光听杜若的,也得全面地听听。这几年我跟你妈哪一条对不起你们两口子?”方本善在一旁附和道。
“你们别说了!”站在磨台旁的云芬大声斥责她的父母说,“我哥哥刚刚出狱,你们就这么待他!这样叫他还能活下去吗?你们是些什么老的!”
周月英把矛头转向了云芬,从嘴里喷出一串污秽不堪的句子。云芬没有让步,气得周月英嚎啕大哭。她一下子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诉说她多少年来受到的委屈,胡乱地骂人,骂了死的骂活的。云芳劝她,她也不听。
方云汉见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也就站起来走了。现在,可以说他一筹莫展了。回去怎么办呢?那赵木匠还在等着。他慢腾腾地走着,一边考虑怎么办。奇怪的是,他现在的思维像木头一样迟钝,晕晕乎乎,就像喝醉了酒的人醒酒之后的那种感觉。
他在胡同口徘徊了一会儿。他心里想,如果向文海波求助,也太叫人家怀疑了,刚刚发了冤狱费呀。那条路是不能走的,况且郑子兰和文海波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可要是不这么办,又有什么路可走呢?
这时,杜若过来了。他说赵木匠还在那里等着。她问云汉为什么没有把自行车推过来。云汉无法隐瞒,只好实说。这一次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气愤不过,便说:“看看吧,这就是你的父母,你的亲生父母!”但她也只说了这些不满的话。
云汉低着头不说话,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单等着大人来处罚他。他估计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饥荒,他的父母做得太过分了,忍耐性再大的人也不会就这样无原则的忍耐下去。被拦截的河水,如果超过了警戒线,就随时有冲决堤坝一泻千里的可能。
但是使他没有预料到的是,杜若在说了那几句气愤的活之后,便立刻变了态度。
“这样吧,用缝纫机顶账!”她坚决地说,那态度是任何人不可逆转的,就像战场上女指挥官在下决心攻打敌人的某一个据点时那样。
云汉吃惊地喊出声音来:“那怎么能行呢?缝纫机顶了账,我们下一步还指望用什么改变我们的生活?不能卖!”他知道,缝纫机是她的妻子梦想过多年的东西,好不容易买到手了,如果卖掉,等于卖掉了妻子的心啊。
但是杜若的意志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方云汉也只能陪着她忍疼割爱。
回到家里,他们就用缝纫机代替了自行车,了结了这件事。
方云汉叫赵木匠先回去,随后他找到四叔,让他用小推车把缝纫机送到赵木匠家。四叔嫌云汉太软弱,不应该对他的父母让步,又嫌云汉不听他的话,把自行车放在他爸爸家里,结果叫周月英送给亲戚了。
云汉是跟四叔一起去送缝纫机的。赵木匠得了缝纫机又有点不好意思,反复解释说不得不这么办,因为家里有个老娘得了肝炎,无钱治疗。
送缝纫机回来了。方云汉和四叔刚刚进了玉山村,便看到街上拥满了人。他们围着三辆崭新的黄绿色的北京吉普,带着好奇和羡慕的表情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有好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向西走去,好像故意停得远一点,下来慢慢走,来炫耀一下似的。其中一位身着中山服的干部模样的人,大大方方地迈着步子,像是一只领头的羊。两位年纪大的人也满面红光,打量着面前这些平庸的芸芸众生,笑口老是开着。另外几个男女也神采奕奕。其中一位个头儿最高,身材最魁梧。他留着很别致的洋头,长着一只高高的鼻子,傲视一切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一群小百姓。
方云汉一时还没有辨认出那是谁,便也好奇地迈开大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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