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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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邂逅李晓军惊厥地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高中同级的一位同学。
这人身高一米八左右,生得十分魁梧,就像古典小说里面写的那些虎眉豹眼的武士。方方的脸膛,黑里透红,就像在毒热的太阳底下晒过多年一样。
“是你,王博!”李晓军激动地说,一面迎了上去。他简直喜出望外,好像在沙漠里孤独地行走时,忽然遇到亲人一样。
“我多远就看见你了,只是不敢确定,来到近前这才做出最后的判断。”王博向晓军伸出一只大手,用洪钟般的声音说,“多年没见了,你从哪里来的?准备到哪里去?”
李晓军向李博简要说明了他闯东北和从东北回来的经过。
李博十分同情。
“其实也就是四五年的时间没有见面吧?你不是69年当兵走了吗?听说你去了山海关呢。那可是个险要的地方。还听说你已经提干了,当了排长了。我早就看你是当军官的好材料。”李晓军一面打量着王博那魁梧的身材,一面说。
“你听到的消息不错,党也入了,干也提了,可是我也是命运多舛呀。”王博说。这后一句显然是学着那些多愁善感的人说的,因为他是一个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的人。
“怎么?看你的服装好像不在部队了,一身军装,连个红五星都没有啊。”
“咳,别提了。窝囊死了!”王博又说。
“怎么回事?”李晓军看着他那张生得很粗犷的的方脸说。
“叫咱们县里那几个整人的家伙告回来了。”
“他们凭什么把你告回来,你又不是反革命?”
“你说呢,5.16分子,还不是反革命吗?”
接着,王博把自己的遭遇详细地讲给李晓军听。他们一边谈,一边来到人行道的边缘的树篱旁蹲下。王博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东北出的杂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晓军,自己叼上一支。他先给李晓军点上烟,然后给自己点上。李晓军本来不会抽烟,抽了一口咳嗽起来。王博则狠狠地抽了一口,一下子将一只烟抽掉了一大截,然后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那会儿没有风,烟雾暂时遮住了他的面容。而这恰好烘托了王博的形象——不是军官,倒像一位学者,就像我们见到的闻一多的画像一样。
王博的外号就叫“博士”。上高中的时候,这个人也跟方云汉一样喜欢读书。但是,他跟方云汉不一样的地方是,方云汉阅读的大都是文学书籍,他则天文地理什么书都读,因此同学们称他为杂家和博士。他跟方云汉是一个年级,但不是一个班。文革爆发后,他俩才真正认识。当时,因为王博知识渊博,说话很随便,好表现自己,在班里也是威信不高。大城市里揪斗反动学术权威,凤山中学也批判教师中的黑帮、牛鬼蛇神,有的班里也在学生中找出斗争的靶子来,王博班里的一些人就把他当成反动学术权威斗了。后来工作组被赶出学校,赵一志等人成立了官办红卫兵,方云汉、李晓军、黄蔚等不服气,就私下跑到北京成立了凤山红卫兵。后来王博和魏剑锋也成立了无名山红卫兵。各种红卫兵像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县里夺权的时候,好多组织的代表都参加了。王博跟李晓军也参加了,而且都作为学生代表进了权力机关,当上县革委委员。1969年,王博眼见文革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运动,而且反反复复整的都是知识分子,自己这个县革委委员好像也是虚的,升学的希望十分渺茫,就决定当兵寻找出路。于是他参军了,穿上军装到了山海关某炮兵部队。他拼命地干,希望提上干,弄到一个长久的饭碗。
因为他吃苦能干,在军事训练中表现得很出色,不久他就被评为五好战士,入了党;又不久,当上了班长;69年底当上副排长。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干什么像什么,领导很重用他。有人估计,这家伙有可能一步步上去,最后说不定还要当个团长师长什么的。他也常常在做这样的梦,干得更加起劲了。
王博在部队里步步顺利,就像开顺风船一样,这叫他有点得意忘形。他写信给他的父母说自己将来很可能要当上大军官,到那时就把他们接到部队来享福了。他们的父母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争气。这样村子里的一些人就红了眼。“一打三反”中,有些不地道的人就写信给王博的部队,说他大爷当过什么土匪二马子,社会关系有严重问题,要求部队开除他的军籍。
这些信到了部队,均未起到多大作用,部队来人调查,王博的大爷不但没有当土匪,还杀死过好几个土匪。
这一关,王博算是过去了。但是不久——大约是1971年的冬天,一封可怕的信飞到部队首长那里。那封信是以凤山县清查5.16办公室的名义写的,信中说,据反映,王博到北京串联的时候,加入了反革命组织5.16,要求他回来交代问题。
当时王博所在的部队,团政委的阶级斗争观念最强,作风也很武断,接到这封信不久便让王博提前复原回家了。
复员回家以后,王博被县里弄去审查好几个月,受尽了严刑拷打也没有什么结果,县里不得不让他回家。
近来中央又叫落实政策,这对王博这样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他找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要求平反。可是,分管落实政策的人还是“一打三反”的负责人李俊臣。他笑嘻嘻地说:“你有什么证明吗?”王博感到奇怪:“什么证明?”李俊臣说:“就是当时的处理决定。“王博说:“当时谁也没有给我处理决定呀。”李俊臣说:“那就不好办了。”王博说:“不是县里向部队反映的,说我是5.16分子吗?”李俊臣笑道:“那你只是道听途说。”王博火了:“你们还讲理不?就是因为你们给部队上写了那封信,说我是5.16分子,部队才叫我提前复原的。怎么到了落实政策的时候,又一切都不认账了?”李俊臣说:“不是不认账,现在落实政策都是拿着当时的处理决定来找的。你没有处理决定,就没有要求落实政策的根据。要是凭着自己说,那人人都可以说自己受了迫害,都可以来要钱,要工作了。”王博强压住自己胸中的怒火问:“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我是明明白白受过迫害的呀。”李俊臣还是强调不好办。后来办公室里一位叫邹文的副主任对他说,可以叫部队写一个材料,说明当时复原的原因。王博就回到山海关部队要了一份证明材料。
王博说完,从衣袋里掏出那份证明材料叫李晓军看,那上面所写的复员原因正是县里去的那封信。
“照你这种情况,我的问题更不好办了。我挨了多少年的整,也没有什么处理决定呀。”李晓军说。
“是呢。我们现在要求落实政策,说是要求平反,实际上还是要求解决饭碗问题。”王博抬起头向马路上望去。这时正是上班的时候,衣着整洁的青年男女正骑着自行车往自己的单位赶去。秋天明亮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在马路上投下许多影子。“唉,要不是复原,我现在也许就是团长了。可惜呀。就算落实了政策,我的机会也耽误了——不过,我不灰心,我相信时来运转的道理,这是辩证法。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是从黑格尔哲学脱胎出来的,他主要是吸取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创造了辨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这两个武器……”

他高谈阔论的声音引起路人的注意。好多人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长期的盲流生涯已经形成警惕习惯的李晓军急忙打断王博的演说:“声音小一点——咱们不是谈的落实政策吗?”
王博也发觉自己扯远了,觉得不好意思,便自我解嘲地说:“我是叫人家整出水平来了,满肚子的马列呢。”
“知道,可是大道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呀,我们的工作怎么办?听说咱县里跟着左军走的,文盲也当上了工人,提了干。咱们都是高中毕业生,学了一肚子知识,就只有在家里种地的份儿?”李晓军不平地说。“我们有知识有什么用?还不是天生挨整的货?人家恨不得像肃反的时候那样,把我们一个个枪毙,更不用说安排工作了。
“我读了那么多书,也没有解开这个谜:为什么挨整的大多是有知识的。你看五七年的右派,文革初期的五十天,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主要不是整知识分子吗?”王博皱皱粗黑的眉毛说。“你看我们学校里,鲍加登、单硕、张可夫、陈琼……哪一个不是有德有才?可这些人挨整最惨。相反,这几年飞黄腾达的,多少人既无德又无才呀,不就是靠着整人上去的吗?”
李晓军侧侧脑袋向马路上的行人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少说两句吧,这些话不能说呀。”
“管它呢,我说的是实话,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李博不服气地说。
“你不服气不行呀。祸从口出,多少人因为言论问题成了反革命,叫人家逮捕法办了,家破人亡!”李晓军小声说,一边望着路上的行人。他觉得那些人好像听见了他俩的话似的,因为他们不时有人拿眼睛往这边瞥。为了转移话题,他说:“咱谈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济南下了车。”
“你知道,我很喜欢大明湖,就在这里下了车。我想到大明湖里看看。”一说到大明湖,王博就扬起眉毛,“你知道,大明湖是济南三大名胜之一,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泺水北流为大明湖。’六朝时叫莲子湖。宋代曾巩写诗道:‘问吾何处进炎蒸,十顷西湖照眼明。’金代诗人元好问在《济南行记》里面才称大明湖。那里有历下亭、铁公祠、北极庙、汇波楼等二十多处景点呀……”
“怪不得人家都叫你王博士呢,真是个渊博之士呀。你的脑子这么好用吗?将来你要成为第二个郦道元了。”李晓军不无赞叹地说。
“说不定呢。李白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信,凭我这样的天才,国家就永远不会用我。”王博自信地说,“别看现在他们拿咱们不当人待,到那时候,咱还会成为香牌子呢?一切都在变化,月盈则缺,水满则溢,乐极生悲,物盛则衰,一切都在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现在的社会是乱,乱一定会发展为治的。到那时咱们会扬眉吐气的……”王博又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上去。可是李晓军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别吹了,博士。我真不理解,你还有心情去看大明湖。”
“你还真不了解我呢。我就是刀安在脖子上也耽不了吃喝,耽不了玩耍。你知道,咱出来一趟不容易,跟那些当官的不一样,人家可以借着出发的机会观景,咱可没有哪个条件。这一次我到部队去的路费还是买猪的钱。我到这里停一停看看大明湖,这可是一举两得呀。昨天下午我下了火车,就进了大明湖,欣赏了一阵那里的名胜,就什么忧愁也没有了。”王博说,一边站起来,向着太阳直直腰。
“你原来没有去过大明湖吗?”李晓军问道。
“去过,那是1967年的时候,那时候没有时间仔细欣赏,忙着闹革命,只是在大门里面往湖上看了看。”
“我那时候也去过,不过看得还比较仔细,还看见一对男女在人少的地方‘啃骨头’(指男女接吻)呢。”李晓军笑道。
“稀罕,俺可没看到那样的西洋景。那一对怪大胆呢。”王博逗笑道。“你没有跟陶秋花那样过吗?”
李晓军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暗了:“别提那把漏壶了,我还不叫她害死了!”
王博立刻觉得自己开的玩笑有些过分,自己不应该刺疼李晓军的心,便道歉说:“我不对,老弟可别计较呀,开玩笑呢。”
“我不会计较的。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是我今生抚不平的伤痕啊。”李晓军差点流出泪来。
为了转移李晓军的注意力,王博说:“你还想去大明湖吗?”
李晓军说:“我是没有那个游兴了。我得抓紧回家,俺妈有病——另外,听说方云汉出狱了,县里也正在落实政策。人家一个个都招工出来了,咱们说不定还托方云汉的福,能找点工作干干。”
“说的也是。不过方云汉至今还在家里,没有安排工作。”
“这不要紧。咱们可以组织一下,大家一起找一找县里,让他们给咱安排点工作,就是临时工也行。”
“对,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相信咱们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王博情绪激动起来,他扬起一只胳膊,用响亮的嗓门说。
“那咱就去车站。”他又说,“经你这一说,我还真想扎翅飞回去呢。”
“好,可是——”李晓军皱了一下眉头,用手摸摸衣袋。
王博似乎看出了问题,便说:“没有路费了吧?”
李晓军本来不好意思张口,这会儿觉得是个时候,便实实在在地回答了王博,说他爸爸给他的十块钱他没有要。王博批评他道:“这你就太愣了。当父亲的,抚养孩子是天经地义。他没有抚养你,帮你十块八块的路费,你都赌气不接受,那就怪你了。”
李晓军解释说:“你没有设身处地想想,那种情景,叫你更不能忍受。”
王博眨一眨眼睛说:“理解了——不要紧,路费我给你包着。我暂时比你富。”
“那得好好谢谢你了。”李晓军的眉头舒展开了。
这时候,一辆开往火车站的红色公共汽车开了过来。他们一起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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