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郁郁涧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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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郁郁涧底松方云汉自从受了张德的侮辱之后,心里老是郁郁不乐,但是他又无法宣泄心中的苦闷。白天下地刨地瓜、割黄豆,劳累可以暂时让他忘掉被侮辱的一幕。但是张德好像故意挑衅似的,常常穿着排场的军装,带着一身酸气的老婆到田野里去游逛,不时来到他们干活的地里,站在正割黄豆的社员旁边,跟他们说说笑笑,看似不忘父老乡亲,实际却是炫耀。
“本山大叔,你是领头雁,你说这一块黄豆能打多少斤?”张德身子稍歪,叉开两腿,两只胳膊交叉在一起抱在胸前,用令人恶心的普通话没话找话地说。
正在弯腰割黄豆的大队长方本山直直身子,不情愿地回答道:“还不打个三四百斤?今年涝了,黄豆收成不怎么样。”
“哎呀,才打这么点黄豆。当社员真不容易呀,一年到头地干,收那么点粮食,太苦了。”张德说这话的时候,还叹息了一声呢。
这时候,一位两颊突出眼窝深陷浑身污秽的中年男子迎合地朝张德笑笑,然后把目光移到方云汉身上,说:“方云汉,你看人家张德,混得多好,可你呢,闹腾了半天还不是回家种地?”
这人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智商不高,不管自己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想说就说出来了。
方云汉受了这番嘲弄,心肺都要炸了。他在监狱里蹲了三年半,也不曾受到这样的侮辱,今天他岂肯忍受?他恨不得给那人两拳。但是想到自己小不忍乱大谋的教训,便收敛了。他利用自己语言上的优势,以较为缓和的语调揶揄道:“这地里施肥太多了吗?怎么苍蝇这么活跃。一只漂亮的红头苍蝇嗡嗡一阵子,一只绿豆蝇又跟上,嘤嘤嘤的,一唱一和真好听。哈哈哈……”
那位高面颊的中年人似乎也听出方云汉的意思,便瞅一瞅张德,那神情很明显,就是希望张德帮腔反击。
谁知这时张德的小妹妹来了,说是家里下饺子了,叫他两口儿回家吃饭。张德自知斗不过方云汉,便趁机离开黄豆地。他的老婆也晃动着肥大的**和两个白嫩的胖腮跟在张德的**上走了。
方云汉继续割黄豆。他身体虚弱,等他分的那四垅黄豆割完以后,白褂子已被浑身的汗水溻得湿湿的。他觉得有些晕眩,好不容易坚持着没有倒下。
中午饭是在地里吃的。下午接着干。云汉只觉得腰痛腿酸,但还是坚持到太阳落山。
放工的时候,大家讨论工分问题,大多数整劳动力记了十分,方云汉因为效率较低,却评了八分。他没有怨言,拖着绑了沙袋似的双脚离开田野。
他没有直接回家,还是来到凤河边。秋风飒飒地吹着,他的身上有点凉,但最凉的还是他的心。他在想,像张德这样一个无德无才的家伙,为什么青云直上,轻而易举地当上军官?而他,这个大家公认的才子,为什么就应当在地里干一辈子庄户?这是个怎样的时代?有才能的就被当成危险人物对待,那般庸俗之辈却一个个得到升迁?他想起了古人的两句诗:“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但是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不敢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这是社会主义时代呀,也许他自己错了,就不配被重用,只有那些庸庸碌碌的人才配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然而现实摆在那里,他依旧是那个叫人看不起的“狗剩”、“赖生”,连父母也看不起他,更何况社会上的对立面呢?想到他的一生将要在这“广阔天地”里消磨掉,他感到异常悲哀。文革前上面就号召毕业生回乡参加劳动,支援农业生产,那时候多少青年毫不思考地响应号召,走向农村,走向边疆,在那里扎下根,面朝黄土背朝天,苦熬死挣多少年。他们真正做到了默默无闻,就像春蚕一样,制造出了漂亮的丝,让人家来享受,却毁灭了自己的青春。如果都是这样倒是可以理解,可是上面又有另一方面的政策,叫没有知识和才能的人再出来当干部。这些人只是一些应声虫,只会跟着领导的**转,没有任何个性和创造性。世界难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吗?一些有才华的就得下到社会的底层,一些平庸之辈就应当升到社会的上层?这难道是合理的吗?方云汉百思不得其解。
太阳像一滩血一样流到地平线以下,夜幕落了下来。几片枯叶落在他的乱蓬蓬的头发上,他本能地把它们摘下来。空气在暮霭中变潮湿了。几只麻雀在急促而凄厉地鸣叫。秋虫的长吟大都沉寂下去,只剩下一两只还在断断续续地哀唱。他自嘲地说:“我并不是一条好汉,我也不过是一只可怜虫。当了红卫兵头头,也不过成了人家的一根打狗棍,用完了,就被扔在一边了——不,毁掉后将残骸丢弃在田野。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我们这些红卫兵的命运啊。
方云汉对着夜空发出一阵狂笑,笑声震得树叶哗哗响,传得很远很远。
“云汉,你又到这里来了,还不回家吃饭吗?”是杜若的声音。
方云汉感到一阵暖流从心上流过,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妻子还算是他的知己,因为有她,他才能够活到今天。无论有多大的忧愁痛苦,只要杜若来到身边,快乐和幸福就来到了。
他答应着,一边转过身子,迈动了脚步。
妻子挽住他的手,两人回了家,回到那间虽然矮小却充满温馨的小屋子。
女儿的笑声使方云汉为之一振。她把爸爸给她买的布娃娃小心地放到床上,让她仰着休息,自己则扑到爸爸的怀抱里问长问短,问他什么时候给他买蜡笔和纸,因为她要画画儿。云汉答应着,决定给孩子买几样她喜欢的东西。
吃罢晚饭,云汉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妻子讲了,并将下午在河边产生的一些想法倾心置腹地告诉了妻子。
杜若责备丈夫说:“何必为名利地位苦恼?你还记得《西厢记》里面莺莺送丈夫赶考时候说的那句话吧?‘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好像是这么说的。那时候的人都不为名利,咱们何必为这蜗角虚名蝇头小利苦恼?咱们不是商量过,今后要安守田园远离闹市吗?你怎么受到一点刺激就变了呢?”
“我不是变了。看看张德那嚣张样子,你也会气炸心肺的。”云汉说。
“跟那样的人生什么气?他有他的活法,咱们有咱们的活法,只要自己活得自在就行。”
“可是,我们上了十几年学,就这样荒废了?我爷爷上了四五年私塾,一肚子知识没用上,我的命运还能就像他那样吗?我们青年时代的那些美好理想就这样化成泡影了吗?”
杜若这时也黯然起来,她显然为自己当科学家理想的破灭难过。不过她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她安慰丈夫说,“现实一点吧。老是幻想,就老是不满足,不满足就不愉快。那几年人家叫咱家破人亡,咱也得忍受着。现在好多了,毕竟上边还提什么落实政策,还叫我们老婆孩子凑在一起。”
“上边也真会搞,先打反革命,逮捕法办,判刑,然后再纠偏,落实政策!”方云汉抬高声音说。
“别说了,叫人家听见又要出事。”杜若的妈妈在一旁不安地说。
方云汉压低了声音:“我老是想,我们当红卫兵的上当了。开始搞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家一阵狂热,不上课,大辩论,串联,造反,好像怪热闹,可是没有想到,这场革命最终还是毁灭了红卫兵自己。开始说我们是天兵天将,把我们捧上天,用完了,就来个‘一打三反’,清查5.16,把我们打入监牢。人家该当官的还是当官,我们不过是政治上的牺牲品!”他的声音又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你又忘了?声音小一点——云汉,让我说说对你们这类人的看法吧。”杜若诚恳地对丈夫说,“你们受罪,应该说跟你们自己也有关系。运动初期,工作组整老师,也整了你们这样有个性的学生,这是工作组的不是。可是后来你们起来造反,斗干部,夺权,这就像夺了人家的命根子一样,人家利用‘一打三反’的机会把你们打下去,这也在情理之中。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你在位子上,人家夺了你的权,还把你押上台示众,有的还别烧鸡,斗过来斗过去,你能没有仇恨吗?历来造反是大逆不道的,十个有九个被杀,你想你能不进监狱吗?当时报纸上号召造反,我就觉得这口号很奇怪,弄不好就是一个圈套。果然,人家来了个秋后算账。这跟五七年反右派差不多。听说开始是上边叫人家发言提意见的,有一些心眼儿少的,把这当成了真的,就提了一些意见。意见提完了,就抓住把柄把人家打成右派。柏永芳老师不就是这样的吗?你们也是这样上当的。现在又落实政策,你也不要完全相信,把你从监狱里放出来就是大面子了,你要是再要求这要求那,人家说不定还会把你抓起来。”

“少说点吧,杜若,你也没有数,说这样的话!多少人说话不注意叫人家打成反革命了呀!”杜若的妈妈数落女儿道。
杜若不说话了。
方云汉也沉默起来。屋子里暗淡的煤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十分难看。他本能地转过头看看自己映在土墙上的影子,那乱蓬蓬的头发,还是一幅受罪者的模样。想想自己多少年来风风**,在一种极不正常的环境里走了过来,韶光如水,一事无成,不但当作家的梦想破灭了,连起码的上进心也泯灭了,真觉得有点害怕。此刻,《满江红》的悲壮旋律又在他的脑子里响了起来。他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杜若凑近了他,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总是不甘心,自己才二十七岁年纪,就放弃了一切志向,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在这穷乡僻壤,终老到死,这太可怕了。人总要有所作为,不能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
杜若无可奈何。其实她也是这样想的。她最不明白,为什么社会不允许公平竞争,人的命运一定要由权力安排,由领导的意志决定。但是他实在怕丈夫再一次遭到厄运,所以希望他满足现状,只要不打反革命,不逮捕,能够做一个正常的人,就是一事无成,生活苦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夜,他俩都没有睡好觉。云汉在地上辗转反侧,杜若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天刚亮,外边就来了人。他们便早早地起床了。
来的是文海波和郑子兰。这两个人不止一次来过,但都不是在这个时间。方云汉和杜若急忙把他俩迎了进来,让他们坐下。
杜妈用慌乱的目光望着他俩。
“有什么事吗,你们早早地来了?”杜若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然有事了。”文海波回答,一面从衣袋里掏出小烟袋和烟荷包,装上旱烟末,用打火机点着,叭嗒叭嗒抽起来。他抽烟是在“一打三反”中学的。
文海波夫妻也是经历了一打三反的恐怖,仅仅没有像方云汉和杜若那样妻离子散。但最紧张的时候,他和郑子兰也被县里派的人软禁在村子的一栋古老的破宅子里。他们一人占一间屋,睡在凉地上。家里孩子才几个月,由文海波的母亲照看着。孩子哭着找妈妈,哭哑了嗓子,终于哭出病来。
审查他俩的是李俊臣的亲信,为首的一个是清理阶级队伍时就很有名的干将,外号是“徐棍子”。他们硬逼着他俩承认参与了“玉山暴动”,并且承认跟郁宁的案子有关系,逼着他倆揭发杜若一家的“特务活动”。谁知文海波不但一句没有胡说,还要动手打那几个办案人员。只因为他们人多,才把文海波按倒在地,使他动弹不得。郑子兰也学着江姐的样子怒斥审讯者,使他们审不下去。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放了他俩。
落实政策以来,县委书记蓝玉坤派人向他俩道了歉,但仅此而已。
“他妈的,”文海波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开口了。“一打三反”让文海波不光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骂人,骂起人来相当恶毒。“那些整人的家伙也太狠了,审查了我们那么长时间,什么问题也没有弄出来,也不给个结论。这样有些人就说俺俩没有政策可落。蓝玉坤也没有办法,只能派人说几句好话。这算什么道理!”
“海波怎么这么大火气呀?”杜若说,一面望望郑子兰。
郑子兰也气呼呼地说:“这不是吗?县里算是向我们俩赔礼道歉了,可是工作问题提也没提。我们跟他们说,因为那个案子,我们两个没能招工,也没能推荐上大学,要求他们考虑一下,给我们安排一点工作。可他们说,他们只是管着来道歉的,工作问题他们说了不算。这是一件事。还有,前几天联中有一位校长到我们家说,学校里缺两个教师,问我们愿意干不,要是愿意干,他去找公社领导说说。我们当然求之不得了。可是过了几天,校长来说,公社里管文教的书记不同意。文海波气坏了,叫校长捎话给那个书记,把他骂了一顿。”
“可是发火不中用呀。”杜若说。
方云汉也愤愤不平地说:“现在派性还是很厉害,虽说我们也平反了,可是原来的影子还不小。一提起咱们,人家就害怕。不是有人说蓝玉坤放我就是放虎归山吗?我听县城里的人说,蓝书记给中学的那些‘反革命’平了反,有人就说他是地富反坏右代言人,蓝书记给那些‘国民党’平了反,他们就说他是国民党的代言人。这就是说,整人整错了也不应该平反,就是这样的混蛋逻辑!”
“咱们不能就这样算完了,才三十来岁的年纪,今后的日子还长呢。咱的学问不高,可也是高中生呀。就这样两腿插在地墒沟里,一辈子就完了。真是奇怪,现在有知识还不如没有知识。你看看那些挨整的,不都是些知识分子?现在用人根本不看你有没有知识,有没有本事,你有本事,人家不喜欢你也不会用你。那些招工的,也只会跟在左军**上转,什么本事也没有。”文海波又说。他磕掉烟灰,又装上一袋烟,点火抽起来。
杜若的母亲担心地看了看文海波,好心地劝说道:“不要生气了。随着社会走吧,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话了。青年人路还长,别再惹出些乱子来。老老实实在家里干一辈子也行啊,只要别再出什么事。”
“老老实实在家干一辈子,我不甘心。他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在家干一辈子?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是错了,耽误了我们的前途,他们当然要负责。想说两句好话算完,我们不算完!”文海波说着,猛地站了起来。“我们亲自去找蓝玉坤书记,叫他做个答复!”
方云汉也共鸣了:“我觉得也是。他们那些草包,一个个都吃上了工资,这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吗?”
“像你们这样的脾气,恐怕会把事情办坏的。”杜若皱一下眉头说,“想一想,我们吃的亏还少吗?找一找蓝玉坤也可以,可要了解一下,现在形势怎么样,因为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到底形势往哪里发展还不好说,弄不好他们再给你们加上一条罪状,那样你们还有翻身的时候吗?”杜若看看郑子兰,希望她也劝劝他们两个。
“杜若,你是叫他们整怕了。我们找一找,顶多他们不答应罢了,还能对我们怎么样?”文海波说。
“杜若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我们吃过好多亏,慎重一点不好吗?先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去找更好。”郑子兰劝丈夫说。
“了解谁?我们天天憋在家里,能了解什么?”文海波听不进郑子兰的话。
他们几个争来争去,最后决定了解一下梁英,因为据了解,梁英跟蓝玉坤的关系很好,先由她把大家的意见反映给蓝书记,看看有什么动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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