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迷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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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下午在讨论课上我又认出了他。这次,开始时他自己没有说话。按照美国大学的习俗,这次有二十来个学生被分成正方和一反方进行讨论,题目是关于他所喜爱的一部莎土比亚的作品:《特洛依罗斯与克瑞西达》(他最爱的作品)中的人物是否是植拟式的人物,作品本身是一部牧羊人剧,还是一部隐藏在讽刺后面的悲剧。很快,~场思想的对话被他灵巧的手点燃了,发展成了一个充满电力的激动场面——证据有力地辩驳,草率的结论,呼喊声尖锐刻薄,便讨论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年轻人简直要充满敌意地互相攻击。当火星四溅的时候,他才跳到中间,把过分激烈的攻击缓和下来,把讨论引回题目上去,但同时悄悄地发出一个推力,使辩论摆脱时代的限制,在思想上得到飞跃——他就这样突然站在这场教学的玩火游戏的中央,自己兴致勃勃,同时怂恿着,又控制着意见的激战,既是青春热情掀起的大浪的驾驭者,自己又被浪头淹没。靠着桌子,胳膊交叉至胸前,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朝着这个微笑,又悄悄鼓励暗示另一个进行反驳,他的眼睛像昨天一样兴奋地闪闪发光,我感到他必须约束着自己,才能不去一下子把话头从他们所有人的嘴中抢过来。他努力地克制着,我从他的手上看出这一点,那双手像一块弧形的木板一样越来越紧地按在胸脯上,我从他跳动的嘴角上猜出了这一点,那嘴角正吃力地把到了嘴边的话伍回去。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个游泳的入一样呼的一声扎进讨论之中——伸出手有力地一挥,就像用一个指挥棒一样斩除了混乱: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闭了口,他就以他迅捷的方式把所有的论据总结在一起。他说话的时候,昨天的那张股又出现了,皱纹消失在颤动的神经游戏之后,脖子和身体也伸展开,恢复了果敢的、君临天下的神态,他摆脱了倾听、退缩的状态,投入到谈话之中,就像投入了一股席卷一切的洪流里。即兴讲演吸引着他,现在我开始猜想,他这样一个冷静对待自己的人,在客观的讲课或在孤独的书斋里缺乏这种在我们的痴迷状态下炸开内心之墙的炸药;他需要,啊,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的热情来点燃他的热情,我们的放纵来促使他挥霍,我们的青春来让他在兴高采烈之中恢复青春。就像一个敲钱的人越来越沉迷于自己竭尽全力的手敲出的越来越狂野的节奏,他的讲话也越来越好,越来越激越,词句越发热烈,表达也越来越文采飞扬,我们越是沉默,(人们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们在房间里屏住呼吸),他的描述飞扬得越高,就越是扣人心弦,越狂热。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只完全属于他,完全沉浸于、迷醉于这种充沛的感情之中。
当他大声引用了一句歌德的话突然结束了有关莎士比亚的讲话时,我们的兴奋之情又一次颓然崩塌。他又像昨天一样精疲力竭地倚在桌子上,他的面孔很苍白,但神经还在上面轻颤、小跑,眼睛里奇异地闪烁着倾诉后奔涌的快感,就像一个女人刚刚挣脱了强有力的拥抱一样。我现在不敢跟他讲话,但他的目光凑巧遇到了我。他显然感到了我兴奋的感激之情,他朝我友好地微笑,微微向我俯下身,手扶着我的肩膀,提醒我,今天晚上按照约定去他那儿。
整七点,我到了他那儿。我这个小伙子怎样战栗着第一次跨过这条门槛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年轻人的敬佩更激烈,更羞怯,比他不安的羞涩更女人气。有人把我引到他的书房,一个半暗的房间,一开始,借助玻璃窗透过的光线,我只看到许多五颜六色的书脊。写字台的上方悬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是他情有独钟的一幅画(像他后来给我详细讲述的那样),因为教学的所有形式,思想的所有表现在这幅画上都象征性地统一成完美的组合。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但我不由自主地认为在苏格拉底固执的脸上发现了与他的额头的一种相似性。
后面有白色大理石般的东西在闪光,巧妙地缩小了巴黎酒店服务员的半身像,边上是出自古代德意志巧匠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悲剧的美想必并非偶然地与享乐的美放在一起。我等待着,心里怦怦直跳,像周围这些高贵地缄默着的艺术形象一样屏住呼吸,这些物品象征性地表述了的这种美我从未想象过,也不清楚,虽然我感到,我会与它产生一种感情,但观察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那个我期待着的人走进房门朝我走来;我又一次被他的目光打动,这目光温柔地包裹着我,像有隐藏的火在里面无焰地燃烧。让我惊奇的是,这目光融化了我心中最隐秘的东西。我马上跟他像朋友似的随便地聊起来.当他问起我在柏林的学习情况—一我当时吃了一惊——我父亲那次拜访的情形突然涌到嘴边,我向这个陌生人复申了我秘密许下的誓言,保证完全认真地投入到学业之中。他动情地望着我,“不仅要认真,我的孩子。”他说道,“首先要有热情。谁没有热情,一最多不过是个教书匠——人必须用心去接近,必须从**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热情,房间越来越昏暗,他讲了很多年轻时的事情,他是怎么傻乎乎地开始,又怎样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的爱好:我要有勇气,只要与他有关的事他都乐意相助;我有什么愿望或问题时都可以无须顾虑地求助于他。
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未有人这么关切地,这么推心置腹地跟我谈过话,我由于感激而战栗,很高兴黑暗遮掩了我润湿的眼睛。
我没有留意时间,我也许还会在这儿流连几个小时,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门开了,一个细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站起来二介绍道:“‘我的妻子/’那个修长的身影飘飘忽忽地走上前.把一只细瘦的手放在我的手里,转身向他提醒道:“晚饭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他急切地(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有些生气地回答道。一种冷冰冰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声音里,等电灯亮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跟我告别,这时他又变成课堂上那个衰老的男人了。
以后的两个星期我是在狂热的阅读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足不出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站着吃饭,我不停地学习,没有休息,几乎也不睡觉。我就像东方传说中的那个王子,一个接一个地启开紧锁着的房间的封印,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堆积着越来越多的珠翠和宝石,越来越贪婪地查遍所有小室,迫不及待地想到达最后一个房间。我就这样从一本书扎进另二本书,工每本书都让我陶醉,又没有哪本书让我满足:我的放荡不羁现在转入了思想领域,对精神世界的无限辽阔的最初设想震慑了我。它像城市里的冒险一样对我具有同样的诱惑力,还有害怕不能征服它的小孩子式的恐惧;于是我节省了睡眠、享受、聊天,节省了任何形式的娱乐,只为了珍惜时间,珍惜第一次觉得宝贵的时间。但激励我如此勤奋的,首先却是虚荣心,要经受住老师的考验.不使他的信任失望,获得一个赞许的微笑,让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的一样。每个最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是一次考验;我不停地刺激着那些不灵敏的,但出奇振奋的感官,让他赞叹,让他惊讶:如果他在课上提到一个作家,他的作品我不了解,下午我就去尽力查询,好在第二天的讨论课上虚荣地炫耀我的知识。一个几乎没人注意的、偶然表达的愿望,对我来说就成了圣旨:一个随口说出的对大学生嗜烟成性的评论就足以使我马上扔掉燃烧着的香烟,毅然决然地永远捻断这被指责的习惯。他的话像一个福音传教士的话一样,对我既是恩赐又是法令;我的高度紧张的注意力一直伺机以待,贪婪地拣起每一个他随意抛掷的评论。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我都贪得无厌地收集起来,回到家后就把这些攫获之物’用所有的感官激动地抚摸、保存;我的绝不宽容大度的热情只把他一个人当成领袖,觉得所有的同学都是敌人,嫉妒的意志每天都想超过他们,超越他们。
也许他感觉到了他对我的重要性,或者他喜欢上了我的天性中的狂热—一总之,我的老师马上就明显地关注我,特殊地对待我。他指导我阅读,在集体的讨论中几乎有些过分推崇我这个新来的学生,晚上我常可以拜访他,与他亲切交谈。那时他常常从墙上拿下一本书,声音洪亮地朗读诗或悲剧,或解释有争议的难题,这一声音由于激动而一级高似一级的响亮,越发抑扬顿挫,在沉迷的头两个星期里,我学到了比过去十几年中学到的还要多的关于艺术本质的东西。在那些我总嫌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总是单独在一起。大约八点钟,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他的妻子提醒他吃晚饭。但她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房间,显然听从于一个指示,不要打断我们的谈话。
就这样,十四天过去了,忙忙碌碌,热情澎湃的初夏的日子,直到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像一根绷得太紧的钢弹簧~样弹了出去。在此之前我的老师就告诫过我,不要过分投入,时不时地休息一天,到野外去走走—一现在这个预言突然应验了:我昏昏沉沉地从昏睡中醒来,刚想读书,所有的铅字便像大头针一样颤动起来。我当即决定,像奴隶一样忠实地听从我的老师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话,在渴求知识之余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天。我一早就出发了,第一次细细地观看了这个有些古迹的城市,为了活动身体,登上了有一百级台阶的教堂塔楼,在那儿的平台上,我从周围的一片绿色中发现了一个小湖。我这个住在沿海的北方人热爱游泳运动。在这塔楼之上,斑斑驳驳的草地就像绿色的池塘一样泛着微光,仿佛吹来一股家乡的风,一个不可抑制的愿望占据了我的心,我要再次投入那可爱的物质之中。我吃完饭找到了那个浴场,在水中塘耍的时候,我的身体再次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我胳膊上的肌肉几个星期以来第~次有力地伸展,阳光和风抚摸着我裸露的肌肤,在半个小时之内又把我变回了从前,变成了那个疯了似的跟伙伴们打闹,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连命都不顾的莽撞少年;我疯狂地扑打着水,舒展着,把书本和科学统统抛到了脑后。带着我特有的那种痴迷重又沉腼于久违的**,我在这被重新发现的物质里泡了两个小时,为了在坠落之中发泄多余的力量,大概从跳板上跳下了三十次,我两次横渡湖面,就这样还没有耗尽我的狂热。我气喘吁吁,所有绷紧的肌肉都跃跃欲试,我四下寻找着新的考验,急切地想做些剧烈的、鲁莽的、放肆的事情。
这时从那边女浴场传来跳板嘎吱作响的声音,我感到这有力的一蹬产生的推力使整个跳板架都跟着颤动。一个苗条的女子的身体一跃而起,起跳的曲线划了一个像土耳其军刀一样有力的半弧,头朝前落了下去。一瞬间,这一跳卷起一个哗哗作响、泛着白沫的漩涡,而后那个挺直的身形又浮了上来,有力地击着水向湖心岛游去。“跟着她!赶上她!”运动的**发动了我的肌肉,我纵身跃入水中,抡起双臂,以极快的速度顺着她的踪迹追去。但被跟踪的人显然发现了有人追踪,她乐意比试一下,充分利用领先的优势,灵活地绕过湖心岛,而后奋力地往回游。我马上发觉了她的意图,也转身向右,奋力划水,我前伸的手已经够到了她击起的水花,我们之间只剩下一作的距离了——这时,被跟踪的人突然十分狡猾地潜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在女方的栅栏边上浮了上来,栅栏阻碍了我继续跟踪。胜利者**地爬上台阶,她不得不停了一会儿,手按着胸口,显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后她转过身,当她看到我被挡在栅栏边上时,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齿,朝着这边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由于刺目的阳光我看不清她在泳帽下的脸,只有那嘲讽的笑脸灿烂地冲着失败者闪着光。

我又生气又高兴:自从离开柏林以来,我第一次重又感到一个女人认可的目光,——也许这暗示着一次艳遇吧。我三下两下游回了男浴场,敏捷地把衣服套在**的身上,想及时地在出口等候她。我一直等了十分钟,我的傲慢的对手——她男孩子似的细瘦身材不会让人认错——才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她一看见我在那儿等着,就加快了脚步,显然是想剥夺我与她攀谈的机会,她走路很轻盈,就像她游泳时一样,所有的关节都听命于这个男孩子一样细瘦、也许有些过瘦的身体;我要想不引人注意地跟上这个飞快地大步向前的女人,还真得费点儿劲。终于,我赶上了她;在一个道路转弯的地方,我敏捷地横插过去,还没有跟她打个照面儿,就按照大学生的方式脱下帽子,扬得高高地向她致意,问道:我是否可以陪她。她从边上投来讥讽的一瞥,并没有放慢飞快的速度,用几乎令人气愤的讽刺语气回答道:“如果对您来说我走得不是太快,为什么不呢?我急着赶路。”我被这种落落大方的态度鼓励着,变得越发纠缠不休,提出一打好奇的、大部分很傻气的问题,她却很乐意地、大大方方做了回答,这使我的意图不但没受到鼓舞,巨而模糊不清了。因为我在柏林的攀谈经验多是针对反驳和嘲讽的,而不是这样在快速行走时直率的交谈:
我再次感到,我鲁莽地撞上了一个比自己强的对手。
但事情比这还糟糕。当我更加冒失地、刨根问底地问她住在哪儿时——一她那两只栗色的眼睛突然尖锐傲慢地转过来,炯炯发光,丝毫不再掩饰她的嘲笑:“就在您的近邻。”我简直目瞪口呆。她从旁边又向这边望了一眼,看看这一箭是否射中了。真的,它正中我的咽喉。
一下子,那种厚颜无耻的柏林腔不见了,我很不肯定地、简直是态度谦恭地结结巴巴地问道,我的陪伴是否让她讨厌。“怎么会呢,”她重又微笑起来,“我们只剩下两条街了,可以一齐走啊。”一听这话,我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几乎再也走不动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改变方向就更受人了:这样我们就得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那儿,这时她突然停住,向我伸出手,不加思索地说道:“谢谢您的陪同,别忘了今晚六点你要来找我丈夫。”
我羞得满面通红。但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她已经轻盈地上了台阶,我站在那儿,想着我胆敢愚蠢地说出那些傻气的话”,心中一阵恐惧。我这个吹牛皮的傻瓜像邀请一个缝纫女工一样邀她星期日郊游,用陈词滥调恭维她的体形,然后又重弹起孤苦零订的大学生那多愁善感的老调。——一我觉得,我羞愧得直想呕吐,恶心的感觉使我窒息。现在她笑着走了,傲气十足地去她丈夫那儿了,把我做的蠢事告诉他,而我在所有人当中最看重他的评价,在他面前显得滑稽可笑,比赤身**地在闹市受鞭打还要痛苦万分。
在晚上之前的那可怕的几个小时里,我给自己描绘了一干遍他是怎样带着精雅的讽刺的微笑来接待我的——一嗅,我知道,他精通挖苦的艺术,懂得怎样把一个嘲讽造得锋利无比,好让它直刺你的骨髓。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走上断头台也不会像我这次走上楼梯一样艰难,我吃力地咽下嗓子眼里的一日唾沫,走进他的房间,这时我更加迷惑了,我仿佛听到了隔壁房间有女子裙裾塞级审奉的声音。她肯定在那儿偷听,那个傲慢的女人,想要欣赏我的尴尬,欣赏那胡说八道的小伙子的难堪。终于,我的老师来了。“您怎么了?”他关切地问,“您今天这么苍白。”我赶忙否认,等待着他的捉弄。但担心的处决并没有发生,他跟以前一样谈起学术上的问题:我胆战心惊地倾听着,没有一句话暗含着影射或讽刺。我先是惊奇地而后又高兴地认定:她没有说出那件事。
8点钟,门又被敲响了。我起身告辞:我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当我走出屋门,她刚好走过;我打个招呼,她的目光微微地向我发出笑意,我松了一口气,我把这次原谅理解为一个继续守口如瓶的允诺。
从那一刻起,我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以前,我的孩子般虔诚的敬畏之心觉得这个神化了的老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天才,我完全忘记了去注意他私人的、尘世的生活。我以那种任何真正的狂热都具有的夸张方式,把他的存在完全从我们井井有条的世界的一切日常事情中提升出来。就像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不敢在想象中脱去圣洁的姑娘的衣服,也不敢像别人那样自然地观察穿裙子的生物一样,我也不敢虚伪地窥视他的私生活:我总是把他理想化,认为他脱离了一切俗物,只是语言的使者,创造精神的外壳。现在,由于那场悲喜剧式的艳遇:我与他的妻子不期而遇,我就.禁不住想更密切地观察他的家居生活,一种不安分的、四处窥探的好奇心实际上让我违心他睁开了眼睛。我探寻的目光刚刚开始行动,就被搞糊涂了,因为这个人在自己家的生活十分独特,简直像个不解之谜。那次邂逅不久,我就被邀去吃饭,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跟妻子在一起时,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怀疑他们是一个别别扭扭的生活团体,我越是深入这个家庭的内部,我的这种感觉就越是让我迷惑不解。并没有言语或表情显示出二人之间的紧张或木和,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空白,这种不存在任何友好或对立迹象的空白,把他们俩奇迹般地笼罩起来,使人看不透他们,这种感情上的沉重、燥热的风平浪静比争吵的狂风暴雨或怀恨在心的听不见雷声的闪电更使气氛压抑。从外面看,没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怨怒或紧张,只是内心越来越疏远。在他们偶尔的交谈中的问话和回答都好像晴艇点水,绝不是心领神会,意念相通,吃饭时,即使是跟我交谈,他的话也是那么干巴巴的。有时候,只要我们不重新回到工作的话题上,交谈就会冻结成一大块沉默的坚冰,最终也没人敢去打破它,这种冰冷的负担往往几个小时地压在我的心灵上。
最让我惊奇的是,他总是形只影单。这个开朗的、极有号召力的人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他的学生与他交往,给他慰藉。和大学的同事之间除了出于礼貌的交往没有任何联系,社交活动他从不参加;他经常整天不在家,但也不是去别处,只是去二十步开外的大学。所有的东西他都理在心里,既不向别人吐露,也不诉诸文字。现在我明白,他在学生圈里的讲话为什么那么滔滔不绝了:那时候心直口快的性格从整日的淤塞中爆发出来,所有他沉默地理在心里的思想呼啸着冲出沉默的围栏,桀骜不驯地,就像骑手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马厩大火”的烈马一样,冲进话语的竞技场中。
在家他很少说话,对他的妻子说得最少。即使我这个不请世事的年轻小伙子也战战兢兢,几乎羞愧难当地、惊奇地发现,两人之间飘着一个阴影,一个飘动着的、总在眼前的阴影,这个阴影是用摸不着的材料制成的,但足以把一个人跟另一个完全隔绝开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婚姻对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啊。就好像门槛上画了一个五角星一样,他的妻子没有得到特意的邀请绝不敢踏进他的房间,这就表明了她与他精神世界的完全的隔绝。我的老师从不肯当着她的面谈及他的计划和工作,她一进来,他马上中断激越的谈话,这种态度真是让我难堪。他甚至都不想礼貌地掩饰一下对她的侮辱和明显的轻蔑。他明确地拒绝她的参与——她却好像不曾察觉这种侮辱,或者是已经习惯了。她男孩子似的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轻盈灵巧地在楼梯上飘上飘下,总有满手的活儿要做,又总有空闲,去看戏,不错过任何体育活动—一而对书,对家庭,对所有封闭的、安静的、需要深思熟虑的东西,这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她总是哼着歌,爱笑,总喜欢进行尖锐的对话;能在跳舞、游泳、奔跑或任何激烈的活动中舒展她的四肢,她才觉得舒服;她从不严肃地跟我交谈,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半大孩子戏弄,最多把我当成大胆角力的对手。她的这种轻盈明朗的态度和我的老师阴郁的、内向的、只有思想才能使之振奋的生活方式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我总是带着新的惊诧自问,当时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天性结合在一起的。当然,只是这种奇怪的对比激励着我,当我撇开繁重的工作,跟她交谈时,就好像一顶压人的头盔从我的头顶拿掉了;所有的东西又摆脱了沉醉、激动,归位到清晰、明澈的尘世里。生活明快、随和的一面和我在他身边由于紧张忘掉的东西顽皮地要求它们的权利,大笑使我舒服地卸掉了思想的重负。她和我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孩子式的伙伴关系;正是因为我们总是一起闲聊,或一起去看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很轻松。只有一个东西尴尬地打断我们无忧无虑的谈话,每次都让我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这时她总是用一个敏感的沉默抵御我带着疑问的好奇心,或者,当我越说越激动时,向我投以诡异的微笑。她始终守口如瓶,她以不同的方式,但同样坚定的态度把他置于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把她置于他的生活之外一样。但在同一个缄默的屋顶下,两人已经生活了十五年。
这个秘密越是难以窥破,我急不可耐的心情就越是受到更大的诱惑。它就像一个影子,一块面纱,我感到它随着每句话的话音而摆动;好多次我以为已经抓住了这幅让人迷惑的织物,它却又溜掉了,一会儿却又来撩拨我,但没有一次是摸得到的话,抓得住的形式。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比胡乱猜测这种让人绞尽脑汁的游戏更让人头疼,更让人清醒了;懒洋洋地四处游荡的想象力,突然有了捕猎的对象,被我身上新出现的跟踪追击的**刺激得无比活跃。在那些日子里,一种全新的感官在我这个一直措懂的年轻人身上生长起来,那是一片有听觉的、极薄的薄膜,捕获辨别着每一个声调,是一道充满了不信任的、尖锐的、像猪八一样搜寻着的目光,是~个像猎狗一样嗅来嗅去、在黑暗中四处挖掘的好奇心—一神经紧张得发痛,总是为获得一种猜测而激动,却从未最终得到清晰的感觉。
但我现在并不想责备我的俯首帖耳的好奇心,它是纯洁的。让我的一切感官如此兴奋的,不是那种一个处在劣势的人喜欢阴险地用在比他优越的人身上的那种淫邪的好奇心—~正好相反,它来自暗中的恐惧,是一种无助他犹豫着的同情,这种同情带着隐约的不安,感到这个沉默的人身上的痛苦。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明显地感到,我的老师那亲切的面庞上笼罩着的、变幻不定的阴影压迫着我,那种因为被高贵地克制着而显得高贵的忧郁,永远不会降低身分,变成恼怒的不快或疏忽大意的怒火;如果说在初次见面时,他那语言的耀眼的光彩吸引了我这个陌生人,那么现在,他的沉默不语的额头上飘浮着的愁云,却给我这个已经熟识了的人以更深的触动。没有什么能像这种坚强的忧郁那样有力地打动一个年轻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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