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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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沼泽,远远地离开了那片吃人不眨眼的泥淖,五个人全部站在密林里的地面上,大家才有了基本脱离险境的感觉,方发民扑腾往地上一坐:“唉呀,累死了,这两只手和两条胳膊都不是我的了!”说着腰也猫下了,趁势往身边的一棵树上一靠。
他的情绪立即感染了大家,于晴顿时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她真想像方发民那样坐下,舒舒服服地让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歇下来,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她扶住林一静的胳膊:“厂长,你也歇一会儿吧。就你最累了,不但要劳心,还要劳力……”
但林一静没有坐,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现在不是歇的时候。”
和同有自然也很累了,但他到达地面以后,立即朝四周看了看,令他非常遗憾的是那两张木排,扎了半天的木排因为那片泥淖而不能再用了,像两片文物一样地躺在那里。当然,木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木排到达山冈的愿望破灭了,到达不了山冈,手机就不可能与外界联系上,那么……他不敢往下想,但身子还是抖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林一静的话,他立即接上说:“都啥时候了还敢歇?!还不赶快想其他办法!再不想办法就出不去了。”
林一静虽然知道和同有说得对,但还是对和同有的话产生了反感,因为他从和同有的话里,听出了明显的指挥的意味。所以他没有接和同有的话。当他看见陈大二和于晴都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厂长,你……你晕了?”陈大二焦急地问。
“没有。”林一静说:“小和有什么办法呀?”脸上依然是微微的笑。
“我?”和同有连连摇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想让大家想办法呢。”
方发民虽然还靠着树,身子倚得很舒服,但他猛然间意识到了目前事态的严重性,便禁不住反驳了和同有一句:“你没有办法你发什么号令呀?号令是你能发的吗?”
和同有立即看了一眼林一静:“我、我……”咽了一口唾沫:“我可没有发号施令的意思。”又看了林一静一眼:“有厂长在,我哪能发、发号施令呀?”突然严肃地对着方发民:“你这小子是挑拨我和厂长的关系呢!”
林一静心里笑了,这正是他所要达到的效果,所以他立即抬起右手一摆:“好了好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马上到达树林外面,然后抓紧时间吃东西,吃完东西迅速到悬崖下面,大雨过后,我有重要情况要向大家说。”
“重要情况?”和同有忍不住问:“啥个重要情况?”
林一静没有吭气,只是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泥,其实这泥是在接近泥淖的时候就溅上去的,他一直没有擦,这时候正好需要避开和同有的问话,于是就不失时机地擦了。
正像他所预料的,就在他擦的时候,陈大二不耐烦地说了和同有一句:“厂长说话你没听见?厂长说是到了悬崖下面再说,你就不能等到悬崖下面?”
方发民站起来,越是预感到事态严重,他认为越要听从厂长的安排,他认为几天来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厂长的英明,所以他紧接着陈大二的话,不屑地对和同有说:“你咋就跟别人不一样呢?你咋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呢?”
和同有顿时感到自己失态了,其实他是着急,并无其他意思,于是看着林一静的眼睛:“厂长我、我是太急了……”
“好了。”林一静脸上依然是那微微的笑:“咱们立即出发。”
似乎一切都是林一静事先安排好的一样,等他们出了森林,在外面吃了野果,到达悬崖下面以后,大雨就如期而来,四周又是一片漆黑。但是因为有了几天以来的经验,大家不害怕了,而且在林一静的号召下,大家都站到雨地里,痛痛快快地淋了个够,等大雨过去以后,大家身上的泥污就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当太阳又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地又迅速恢复了炽热湿闷的状态后,林一静让大家拧干衣服上的水再说事情。于是,除了于晴以外,几个人都将衣服裤子上的水拧干了,只剩下了短裤。于晴红着脸对林一静说:“我……”
林一静马上会意:“你就……就不必了,反正这湿衣服在身上一会儿就干了。”
很快大家都坐在了林一静的周围,静静地看着林一静的脸,等待着他说事情。
和同有就迫不及待地想让林一静赶快说,因为他已经深切地意识到,目前的困境已经严重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今天如果出不去,就将失去以最现代化的、最便捷的方式与外界联系的可能。难道要在这里长期坚守吗?这是人待的地方吗?
看见林一静那么沉静,那么胸有成竹,他心里稍觉安慰。但他还是不放心,林一静再冷静、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难道他能长出一对翅膀,飞起来把大家**去?但他不敢再催林一静了,只是有意发出咳痰的声音:“嗯——嗯——”以此来提示林一静。
林一静完全明白和同有的心理,虽然他看见大家都已经坐好了,虽然他知道大家迫切地等待他说,但他却将眼睛闭住,同时以平静、微笑的神态面对着大家,让大家等待的时间延长、再延长,时间越长,大家的心情就越迫切,他说话的效果就会越好。
这时候太阳明晃晃地斜在悬崖西边,斜斜地给悬崖投下一大片荫凉,密林里的湿气又开始蒸腾,四周的山根,又浮起白色的山岚,鸟儿就在这湿气里和山岚上旋飞往来,乱石坡上、石头上的雨水已经蒸发干了,地面上的水汽悠悠地升腾,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水气颤颤地,随着微微的山风,也就颤颤地斜了。林一静就在这时缓缓地睁开眼睛,双眼透过这颤抖的湿气,看见面前的山冈也似乎颤抖了,于是,他的眼睛就定格在颤抖的山冈上,然后才声音很轻地说:“说事情。”
“你们还记得咱们在鳄鱼礁集合的事情吧?”
“记得。”于晴说:“我们是提前到达的,只有你和小陈比预定时间晚十几分钟到达的。”
“知道什么原因吗?”林一静的眼光依然在颤抖的山冈上。
“不、不知道。”于晴看着陈大二:“你知道吗?”
陈大二老实地摇了一下头:“你都不知道,我咋能知道。”
“小和、小方,还有你俩呢。”林一静眼睛依然看着山冈。
和同有立即说:“是、我们……我们不就想和你多接触吗?”看了一眼于晴:“于晴说你最近喜欢探险,我们就、就想凑凑呗……”
“小方,那你呢?”
“我……”方发民本来想说是于晴叫他去办公室的,但看见于晴一边向他摆手,一边向他使眼色,就说:“我,我也是。”
“你们不要担心,”林一静依然看着山冈:“小于呀,你也不用掩饰,其实我知道是小于你约他们一块去的,小于也是出于好心,想在科级干部竞争上岗的关键时刻帮你们一把,所以就通知了你们俩。”
于晴立即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就是,要不是她叫我们,我们也不会出事。”方发民怨恨地说。
“你们也不要怨小于,”林一静微微一笑:“不要认为小于不通知你们,你们就不会受到这样的苦难。其实这一切都是定数,就是小于不叫你们,你们也会因为其他原因和我一起到这个地方。”
“你……”于晴虽然为林一静对她的开脱而感动,但立即又被林一静的语言震撼了:“你是说,我们该到这儿,我们该有这么多事儿?”
“这就奇怪了,”和同有下意识地捻着他赘疣上的三根毛:“你知道了你为啥还来?”
“不但是我来,”林一静的眼睛依然直视着被颤颤的湿气虚幻了的山冈:“而且得和你们一块儿。”
方发民两眼立即冒起火来,忍不住说:“你怎么这样呢?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愤怒地凑到林一静眼前:“我受这么多苦原来都是你造成的!”
陈大二虽然也被林一静的话震动了,但他表现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一把将方发民从林一静眼前拉开,而且由于他拉得太猛,方发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就这他还生气地看着方发民:“你小子没大没小了!”
林一静依然微笑着,依然平静着,依然看着山冈,他等待着大家的反应。他知道,后边他要说的,才是关键,必须让他们先过了心理关。
“这……”和同有依然下意识地捻着赘疣上的三根毛:“这太、太那个了……”实际上他根本不相信林一静预先会知道这场灾难,但他不愿意说出口,他还是装出恭敬的样子,看着林一静,把“那个”具体化了:“太神奇了。”然后又作出谦恭的样子:“那咱们现在,怎么出去?”
林一静直到这时才将眼光从山冈上收回来,看一看和同有,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话。然后又看看方发民,发现陈大二这一摔,将方发民摔到了被雨水浇湿了的草木灰上,方发民的背上,就沾满了黑灰色的草木灰,方发民虽然不敢再吭气了,却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朝他瞥过来一眼,眼光里尽是仇恨的毒。于晴则静静地看着他,眼光里满是迷惘。只有陈大二对他的话根本没有产生怀疑,只是不断地瞅一眼方发民又瞅一眼他,随时防范着方发民对他的攻击。
林一静这才缓缓地将眼光投向了和同有,声音温和地说:“你觉得还能出去吗?”
和同有立即回答:“如果是我一个,就一点门都没有了,但现在有你,我觉得你可神了,你总能让我们逢凶化吉,我想你肯定有神通把我们弄出去。”
“神通”两个字立即点燃了方发民心中求生的火焰,他的眼光里顿时充满了渴望:“厂、厂长,和科长说得对,你就是、就是可神了,你快生法儿把我们弄出去吧。”
林一静却没有回答他,倒是看向于晴,对着于晴的眼睛说:“我晚到鳄鱼礁十几分钟的原因就是在和我的夫人告别。我们俩结婚十多年了,虽然膝下无子,但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生离比死别更让人伤心,而我们注定了要生离,所以我要和她不动声色地依依惜别,而且我知道我们到这里所遇到的第一个险境,就是水泽,第一个攻击我们的就是蚂蝗,所以我在腿上涂了清凉油。”
“就是。”于晴惊讶地说:“怪不得你的腿没被蚂蝗咬,我们都被蚂蝗咬了。”
方发民却急了:“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叫我们也抹一点,你这个人还当厂长咧,怎么这么自私?”
和同有连忙截住了方发民的话:“厂长,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后来,你简直神极了,你说哪儿有沼泽,哪儿就有沼泽,你说什么时候下雨,果然什么时候就下雨,你说哪儿有吃的,去了就真有吃的,你说没有野兽攻击,就真的没有野兽攻击,这我们都知道,我们佩服极了。厂长,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得出去呀,我们都有家,我还有一个儿子。”说到儿子他立即心情激动:“厂长,你知道我的儿子比我长得好多了,可爱极了,他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前五名,我这一失踪,他不定急成什么样呢,我如果回不去,他还不一定能上成学呢,厂长,你快使个神通,让我们走吧!”说完用乞求的目光盯着林一静。
林一静看着和同有的眼睛:“你以为我愿意离开我的家吗?你以为我愿意离开我的厂长位置吗?几千人的大厂,我是核心,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和荣誉感在我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得到满足。过去的士大夫,讲究个出有车,食有鱼,我在衣食住行上何止如此,你以为我愿意离开这些吗?我能毫不犹豫地抛开这些吗?你以为我愿意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和这些野兽住在同一个山谷吗?你以为我愿意不住房子、露天睡觉吗?你以为我愿意吃野果子、喝生水吗?不,我作为人,人的本能是不愿意的。但是我刚才说了,这是定数。”加重语气,一一扫视着大家:“定数!”说完了,他将头仰起来,眼光从蒸腾的湿气上边投过去,似乎注视着山冈顶端的林木,其实,他的注意力全在眼睛的余光上,他注意着每个人的表情变化,从而观察、掌握他们的内心。
和同有顿时感到很悲哀:完了,厂长把这说成定数,就说明出不去了。出不去怎么行啊,一定得出去啊,就是费尽千辛万苦,也得出去。我那么可爱的儿子,我那么懂事的儿子,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但是我如果出不去,人们就会以为我死了,他娘本来就整天和我吵架,还不趁机改嫁了,儿子的后爹能像我那样疼儿子吗?还有、还有……
方发民却茫然地盯着林一静,看着林一静的神色,想着他说的那两个字,越想越觉得奇怪,就禁不住问:“你说定数,定数是啥意思?”
于晴本来想刺他一句:“你白上大学了,连‘定数’两个字都不知道!”但她不愿意理睬方发民,她甚至不理解自己原来怎么会想把这么一个没成色的人发展成对象,真个就是那种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而且,林一静的定数两个字让她感到心里很沉重,她知道林一静说话是很有分寸的,向来言必信,行必果,他说定数,绝不是随便说的,那么,真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吗?她不寒而栗:自己才二十多岁呀,真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那多么惨啊,自己在如花的年龄,就要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耗尽自己的生命吗?她不敢想下去了,她的鼻子酸了,凄惶着,流下了两行泪。
陈大二挠挠头,自言自语地说:“定数,把数目字定好了?管它是啥意思呢,只要按厂长的意思办就行。”
直到这时候,林一静才开始说话,也才将目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微笑更加亲切一些,声音更加柔和动人:“人世间的东西,对我们的诱惑太多了,我们一世一世就这样过来了,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我们如果光看到眼前的快乐,光注意到眼前的亲情,光想着寻求和满足自己的,而不想着进入一个更高的、更美的、更灿烂的世界,我们就注定会堕落下去。”他有意让语气变得沉重,语音变得苍厚。他就沉重着、苍厚着,暂时将自己的谈话停了下来。
“更美、更高、更灿烂的世界?”于晴切切地看着林一静:“我们在这种地方,还能到更美、更高、更灿烂的世界?”
和同有连连应和:“就是啊,厂长,你想法子把我们弄出去,到了山外边,你咋说我们都信。”
方发民却被厂长的话感动了:“真要有这么好的一个世界,那我当然愿意去了。我上高中的时候读过《红楼梦》,我最羡慕那里边的贾宝玉了,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玩,身边一群漂亮女人,不出大观园,就能阅尽人间春色,那才真是好地方呢!厂长,你说的是这样的地方吧?”
和同有听到这里,厌恶地瞪了方发民一眼:“你没看看这是啥地方,还大观园呢?还不出大观园就阅尽人间春色呢?!”
林一静微微一笑:“其实你们不知道,大观园只是俗人在俗人的世界里创造出的一个满足俗人各种的世外桃源,我说的地方,绝不是大观园这样的俗地,你们一旦到达,就会乐不思返。”
“比大观园还要好?”方发民激动了:“那简直太棒了!厂长,你真是我的大救星!说真的,像我这样的长相,这样的职务,这样的家庭,想跟我谈恋爱的多了。有一次我妹妹跟我开玩笑说,追我的人数不清,光插队的就有五十个,不知道排队的有多少,但我一个都看不上,所以厂长,你说的地方肯定有漂亮得像天仙一样的女孩,是吧?”
于晴被方发民的话深深地刺痛了,顿时感到脸像火烧一样:“你这个人咋这么流氓呢?你光想着女人,女人,女人,不要脸!”
林一静轻声而又威严地说了一句:“不要闹了,我问大家几个问题。”
“好,好!”方发民立即响应:“厂长,你快问吧,只要能到你说的那好地方。”
和同有最烦的就是方发民和于晴在这样的危机关头还吵闹,他更不能理解林一静在这样的时刻还能那样镇定自若。难道他真有什么好法儿?不不不,不会,他说是定数,那就是说要在这儿待下去了?还有什么美好的世界,难道真有什么美好的世界?但他突然想到,林一静要回到文明社会的愿望肯定比自己强烈得多,正像他所说的,文明社会所赋予他的太多了,太多了,太好了,太好了,所以他不可能轻易放弃,最急的应该是他,而不是自己。“你真是没成色!”他在心里骂自己,缓下来自己焦急的心情,让脸上表现出笑容,然后说:“厂长你问吧。”
林一静一看,就知道和同有的微笑很假,很做作,但他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于是他轻声问:“这个世界毁灭过几回了?”
和同有一摸脑袋:“没有毁灭过啊,这个世界咋会毁灭过呢?”
“井底之蛙!”方发民笑了:“也难怪,他没上过大学,工农出身的干部都这样,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更不知道人类的文明史了。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却一个比一个能干!”
这话虽然深深地刺痛了和同有,但他来不及生气,他没有理睬方发民,而是看着林一静,他急需知道林一静想啥法儿将他们弄出去,他深信只有走出山林,才能够到达林一静所说的什么好地方,所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厂长,地球真毁灭过?”
于晴对林一静的所有问话和态度都不能理解,但她知道厂长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这是她长期跟随厂长所得出的结论。所以她接着和同有的话说:“当然了,但不是地球毁灭,而是地球上的文明世界毁灭过,毁灭过许多回。考古发现,许多东西都是上一个文明世界或者一个文明世界的遗迹。比如说恐龙,就是上一个文明世界留下来的,所以只有化石。还有,沉在百慕大海底的金字塔,就不仅是上一个文明世界,很可能是一个,甚至是一个文明世界的遗物。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生物、甚至比人类更加智慧的生物,都太渺小了。”
和同有看看于晴:“这怎么可能呢?我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哼哼,我知道人是猴子变的,恐龙肯定变成其他动物了。如果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毁灭过,咋还会再有这一茬人呢?”看看陈大二:“你说是不是?”
陈大二咧了咧嘴:“这都不是我想的事情,反正我知道厂长心里有数。”
和同有只好看着林一静:“厂长,世界真毁灭过?”
林一静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很温和:“于晴说得对,但只对了一部分。这个世界是毁灭过,而且毁灭过不止一次;小和说得也对,所有东西都毁灭了,咋还会有这一茬人呢?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既然人是猴子变的,那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猴子,又经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变不呢?”微微一眯眼,看着于晴:“你说呢?”
于晴想了想:“确实是有这么个问题。但是我们学的教科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咱们许多考古结论也都是这么作的。”
“别提那什么考古专家了。”方发民说:“我一个朋友在街上买了一个破瓦罐,用尿泡了一天,在地里又埋了一个月,拿给文物专家去鉴定,专家用什么现代化测量方法一测,硬说是殷商时期的,我的朋友笑了,那肯定是商纣王当年用的尿壶。什么考古专家啦、文物专家呀,根本就不可信。让我说,人就是人,人不是猴子变的,也不是什么鱼变的,人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人。”
和同有更加焦急了,他有意动作夸张地看看西斜的太阳,发现林一静注意到了他看太阳的动作,就又夸张地看了看,然后说:“今天又快过完了,厂长,咱还敢说什么世界啦、人啦,咱们再不想办法,手机电池就没电了。”
于晴一听,立即将手机从腰间的手机套里拿出来,然后征询地看看林一静:“我打开手机看看吧?”
林一静没有直接回答她:“看不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就是,厂长说得对。”和同有扯了扯身上的衣裳,衣裳已经被燥热的空气蒸干了:“想一般的办法,是不可能从这里出去了,只有恳求厂长用特别的神通把咱们弄出去,平时在厂里没发现,到这儿才知道厂长具有超人的力量。”
“你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科盲,”方发民讽刺道:“也难怪,工农出身的干部嘛,没有什么文化。”
和同有恼火了:“厂长就是有超人的力量嘛,他能知道沼泽在哪儿,你知道吗?他能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你知道吗?”
“这叫力量吗?”方发民嗤之以鼻:“这叫智慧,这叫敏锐的洞察力。要论手上的劲儿,小陈师傅比厂长的劲大多了,但小陈师傅不知道沼泽在哪儿,只有厂长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智慧,这叫洞察力,知道吗?”
陈大二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有力的手,又看了看林一静的手,林一静的手明显地细腻、光滑,只有长期坐办公室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但是坐办公室的人不少,方发民、和同有、于晴都是坐办公室的,手上都细皮嫩肉的,他们怎么没有厂长的灵气呢?自从他跟随厂长以来,他很少主动向厂长提出工作以外的问题,但眼下,他实在憋不住了,禁不住问:“厂长,我真服气你,你咋就知道哪儿有沼泽,哪儿有吃的,哪儿有水,啥时候下雨,就连森林里的方向,你都能知道,你真跟那个美国电影里的超人一样吗?”
林一静心里很滋润,谈话的气氛和谈话的思路已经完全可以将他的一系列思想说出来了,但他还是不愿意立即说出来,还需要加强这种气氛,于是他将眼睛闭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知道,这时候大家都会注视着他,都会等待着他的回答,特别是和同有,他急切地想寻找走出山谷的办法,但和同有这种人老道世故,一般的事情、一般的说法,他是不会信的。但凡是这样的人,都是急功近利的,都是非常实用的,不是眼睛能看到、手能摸到、耳朵能听到、鼻子能闻到的东西,他一般是不会信的。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没有信仰,一旦将一种思想或一种宗教灌输给他,就会整个地左右他的心理和行为。想到这里,他不易察觉地将眼睛睁开很细很细的一条缝,于是他看见和同有正切切地看着他,焦急地捻着赘疣上的毛,其他几个人也都看着他,眼神里也都充满了期待。这让他心里很愉快,他这才睁开了眼睛,问了一句:“这个世界是谁在掌握着?”

“当然是人啦!”方发民想都没想就说:“人是万物之灵!”
“人?”和同有笑了:“一场地震就能将人像蚂蚁一样弄死!人还统治这个世界呢?!”
“好了。”林一静将右手往上微微一抬:“这是一个永远争论不完的话题。”
“就是。”于晴说:“争论了几千年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林一静微微笑着:“大家都是在猜测,大家都不知道真正的世界,更不知道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或者说是掌握者,所以平添了许多烦恼,造成了许多浪费!”
“那……”于晴切切地看着林一静:“你,知道吗?”
林一静眯了一下眼:“一个班,就得一个班长,一个排,就得一个排长,一个工厂,就得一个厂长,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单位,不管多大多小,都得有一个领导者,才不至于乱套,是么?”
“当、当然!”陈大二认真地眨着眼睛。
“那么这么大一个世界,这么大一个地球,”林一静扫视着大家:“没有一个主宰者,不早就一团糟了?”
“那么……”于晴疑惑地:“你是说,有……有主宰者?”
“当然!”林一静声音朗朗地说:“这事情本来是不能说透的,但咱们已经到了这里,进入这种状态,我就非常恭敬地问了一下,至尊经过认真思考,回答我说,给你们四个人,可以说。”
“谁?”方发民惊奇地问。
“我没有见你问谁啊!”于晴紧张地看着厂长,禁不住伸手在厂长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厂长,你是不是发烧了?”
“发烧了?!”陈大二急了,也将手伸到了林一静的额头上:“不烫啊!”
和同有呆呆地看着林一静,他已经不知所措了,他在心里想,厂长肯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神经错乱了。但他不吭气,他想看看林一静紧接着的表现,从而确定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林一静笑了,笑得无声,笑得很纯净,就这样微笑着说:“不要摸我的额头了,不要以为我发烧了。小和,你也别以为我神经错乱了。”
和同有大惊,连忙说:“厂长,厂长……我、我没有以为你神经啊!我只是害怕你急坏了。”
林一静还是那样笑着,笑得很有魅力,笑得很令人感动:“你心里是这样想的,我知道。”
“厂、厂长,你、你真神了,你咋一下就看到我的心里去了?”和同有又惊又喜:“这下我不害怕了,厂长有这样大的神通,肯定能把我们弄出去。厂长,是吧?”
于晴看着和同有的表情变幻,听着和同有和厂长的对话,感到头脑一阵发懵,她跟随厂长时间不短了,厂长兼着厂里的党委书记,是一个原则性、党性很强的人,令她非常敬佩。但是这几天来,厂长的变化让她始终有大惑不解的感觉,在树林里,厂长像巫师一样地去感觉环境,就已经让她感到厂长根本不像一个员,一个无神论者。但厂长那么准确的感觉,那么及时地拯救五个人于危难之中,使她对厂长有了更加崭新的、美好的认识,觉得厂长没有去古板地守住一个什么主义,一个什么道理,而是以一个智慧的人出现在大家面前,这让她更加敬佩了。但是眼下,厂长又说什么至尊……她清清楚楚地听明白了,厂长说的是至尊,而且说他在刚才闭眼的过程里,还和至尊对了话。她一直看着厂长,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厂长的脸庞,他根本没有说过话,怎么可能和至尊对过话呢?所以她害怕了,害怕厂长因为生病而说胡话,但是厂长和和同有的对话又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厂长是清醒的,厂长是明白的,清醒到了连和同有的心理活动都能看清楚。这真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越是不可思议,她越是感到厂长的伟大,她一双眼睛里满聚着崇敬,看着厂长,声音柔柔地说:“厂长,至尊是谁啊?”
“至尊嘛,就是至高无上的尊者。”林一静脸上一片崇敬,声音清晰而又富有穿透力,说着就将眼睛看向遥远的天空,那里是一片蓝天,似乎至尊就在那里端坐或飘飞。
“那……”陈大二惊喜地看着林一静:“他是神吗?”
“不是神。”林一静轻声说:“神是人创造出来的虚幻的东西,我说的至尊不是虚幻的,而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他不和我们生活在一个时空里,普通人的肉眼看不到他的影子,普通人的耳朵听不见他的声音,普通人的手摸不到他的身子,普通人的身体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和体温,但是他是真实存在的……”说到这里他有意识停顿一下,他要看一下大家的反应。
正像他所希望的,四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清晰地注意到了每个人眼睛所代表的内心世界。最纯净的两双眼睛是陈大二和于晴的,他们是真正相信他,真正被这样一个他所创造出来的至高无上的人物感动着,当然还有好奇。方发民眼睛不但充满了希望,脸上还有高兴的微笑,看来他是急切地希望到达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起码应该和他所期望的大观园一样,让他走进去,去当贾宝玉。和同有眼光就复杂了,一会儿是疑团重重,一会儿却又将信将疑。
“看来并不是文化程度越低,思想越好控制呀。”林一静在心里说,“在这四个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应该是方发民和于晴,但他俩反倒立即被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神话迷住了。和同有的履历表上,虽然填着研究生,但他很清楚,这个研究生是花钱买来的,是和同有为了装面子,参加了省里一所大学所办的经济管理研究生班,其实这个研究生班是以营利为目的的,参加这个研究生班的人,除了每人交一万元钱学费和一篇论文以外,一天课也没有上,就拿到了毕业证书。而和同有的论文,是他们科的一个业务员帮他写的,和同有的学费是他们科创收得来的,其实和同有的真正学历,是小学。反而是这个只有小化程度的人的思想,最不容易控制了!所以下面要做的,就是打消他的所有疑虑。”
于是,他似乎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和同有:“还记得大蟒将你吸起来吗?”
和同有点了一下头,却显得莫名其妙:“记、记得。”
“其实一看见你被吸向半空中,我就急坏了,这时候,我的耳边就响起了至尊的声音:‘不要紧,得吓他一会儿,还得吓他几回,让他多受些苦难,他这个人罪孽太深了,必须用苦难消除他的罪孽。’”
和同有立即面红耳赤:“我,我有什么罪孽?”
方发民冷笑了一声:“你的罪孽还少吗?你结了两次婚,生了三个孩子,早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了!”
林一静眯住了眼睛,却从眯着的眼缝里看见和同有头上出汗了,这就说明和同有心慌了、毛了,刚才揭出他的想法,他就已经惊慌失措了,现在一说到他的罪孽,他是唯恐被说出来,更害怕说准、说清楚了。越是这样,越要说,说得越准,就越会将他的疑虑打消,让他在另外三个人跟前失尽面子,让他五体投地地拜倒在自己所创造的至尊面前。于是他缓缓睁开眼睛,说了他早就知道的和同有的几件大事:“刚才至尊给我说了,白银岭矿给咱们冶炼厂送了一千吨金精粉……”
和同有立即打断了林一静的话,脸上的汗哗啦啦淌下来:“厂、厂长,你别说了。”猛地在脸上捋了一把,手一垂,地上一片汗滴。
方发民却抓住不放:“好呀你个和同有,你利用职权干了什么坏事了,你以为没人知道啊,有至尊呢,啥都知道,你所想的、你所做的、好事、坏事,全知道。到这会儿你急了?没用!”
和同有却来不及理睬方发民,又在脸上捋了一把汗:“厂长,这事,真是谁、谁都不知道啊……”乞求地:“厂长,你可别再说了。”
林一静心里非常高兴,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声音轻柔和缓:“好啊,我就不说这个事了。那么,我再问你一件事,你……”他有意顿了一下:“你是你母亲生的吧?”
和同有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不但头上汗如雨下,身上本来已经干了的衣服也立即汗津津的了,咕咚跪在林一静面前:“厂长,千万,千万求你了,别说了!”
林一静心里笑了,其实林一静在一次会议上,接触到了和同有的一个同乡,了解到和同有是一个很不孝顺的人,这就够了,至于具体细节,他也不清楚,但他只点一句,和同有就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前面所点到的白银岭矿的事,是白银岭矿的矿长在对他表示感谢的时候,无意中说出了和同有受贿的事情,一件事情说准了,和同有就以为所有事情都是准的。于是,林一静还是微笑着、平静着,轻声说:“好了,我给你留点儿面子,但是事儿至尊都告诉我了,让你受些苦,也就是让你担点儿惊、受点儿怕,皮肉上受点儿伤害,并不要你的命,但你的造化如何,还要看你以后的修行。”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另外三个人,依然是那样的微笑和那样的声音:“你们的事,至尊也说了。”说完了,他微笑地看着他们三个人。
他发现方发民脸上立即变色了。于晴也面红耳赤。只有陈大二表情平静。
林一静就看着方发民:“你……”
方发民大惊失色:“我那时才十六岁,是他们几个拉着我一块干的,我、我不是主要的……”
林一静又将眼睛微微一眯,声音变得更加轻了:“真的吗?至尊说……你看,我的眼前就有当时的情景……”
方发民也大汗淋漓了:“别、别再说了,确实是我先提出来的,我就是说她长得特别好看,我就喜欢她,想那个,他们几个就帮我了,最后他们几个也……”
陈大二狠狠地盯着方发民:“好啊,你他妈是个流氓!”
“你的罪孽虽然严重,但又次于小和,所以从目前来看,你所受的苦难要比小和小一些,但并不是就此结束。”林一静轻声说着,又缓缓地将眼光投向了于晴。
满脸飞红的于晴立即捂住了脸,声音颤抖地说:“厂、厂长,你……你千万别、别说……”
林一静知道于晴在大学时的情况。他到冶炼厂上任以后,第一个晚上就是让党委办公室的机要员将冶炼厂主要岗位的科级干部以及在厂长身边工作的人员的档案拿到了他临时居住的厂招待所,就在这一次翻看档案中,他发现于晴的档案里,在有关于晴党员发展问题的一摞材料中,有系党支部写的一份目的在于给于晴开脱的情况说明。说明指出,于晴在校三年,政治上是进步的、积极的,学习成绩在系里名列前茅,关于人们所传说的生活作风问题,特别是校领导所过问的生活问题,由于另一方当事人的妻子出面证明于晴的清白,所以党支部认为,于晴在生活上是严谨的,不影响她加入党组织。饱经风霜的林一静当时就在心中感叹,这个另一方当事人的夫人一定是一个很大气的人物。半年以后,他去参加部里的一个会议,恰与于晴当年的系主任分在一个小组讨论,而且他是这个小组的组长。讨论完毕以后,他装作无意,说起了于晴,说于晴就是他们系毕业的,系主任就很自然地说了于晴在学校的一些情况。虽然系主任是随便说说,而且在关键的地方说得很含蓄,但林一静几乎完全弄清了于晴当年在学校的那桩桃色风波的始末。他清楚地记得系主任那天和他聊天时的一句话:“这个夫人可是不得了啊,就她一出面,而且是那样亲切地拉着于晴的手出面,说于晴是她的好妹妹,一些传言都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制造的!就这一句话,就这一件事,保护了两个人啦!这个教师现在在我们那里带研究生,是我们系的门面。于晴现在是你的秘书,听说干得也不错,要不然,她别说是能在你这样的大厂当秘书,能不能保留住学籍还是问题呢。”
想到这里,林一静言语慈和地说:“你这一辈子,都要感谢那个伟大的、将你称作妹妹的女人……”
“是、是,我永远忘不了她!”于晴连连点头:“我会永远感谢她。”说着抬起脸,泪汪汪地看着林一静的眼睛,眼光里充满着乞求,唯恐林一静再说下去,使其他三个人了解了她的。
林一静点了点头,然后一一地看看他们四个人,发现四个人的眼光都非常敬佩地看着他,而且眼睛里充满了神秘感,这让他感到很满足,满足感又及时告诉他,这是他“说事情”的最佳时机。
于是,他又将脸孔微微抬起,双眼看向山顶上边遥远的天际,然后说:“你们闭上眼睛。”
说完了,他依然微微仰着脸,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其他人,其实他用眼睛的余光迅速扫视了四个人,而且虽然是扫视,却非常仔细:四个人都已经将眼睛闭上了,作出安静的样子。最沉静的是陈大二了,确有坐如钟的感觉。方发民的样子是真诚的,但是他的胳膊没有安静下来,一会儿挪挪、一会儿动动,显出了年轻人特有的浮躁。于晴虽然一动不动,外表显得很平静,但她的脸上依然飞着红,就说明她的思想还停留在她在大学里的事件中。和同有脸上的汗依然在流淌,显然他的心灵被他刚才的话语震慑住了,说不定他已经想到了“因果报应”四个字,所以他虽然闭着眼睛,眼皮却在不断地跳动。
“很好!”林一静在心里说。于是,他用虽然很轻但却富有磁性的声音说:“这个世界已经毁灭过无数次了,但是毁灭的只是世界上的生物体,地球依然存在,太阳系依然存在,宇宙依然存在,每次毁灭都源于自然界的一场大灾难,而这种灾难都是由于生物界、特别是最具智慧的人类的罪孽造成的!人类和其他生物本来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平和生存,但由于许多生物、特别是人类的贪婪本性,给世界上积存了过多的罪恶,一个人的罪恶是有限的,一群人的罪恶也是有限的,一代人的罪恶也是有限的,但是世世代代的人的罪恶加起来就是巨大的。再加上其他生物的贪婪,比如说,白蚁完全可以以一般的草木和腐朽物作为食物,但它们偏偏要毁掉许多建筑和森林作为食物。这样巨大的、长久积存起来的罪恶,自然会使天地不容,统管天地万物的至尊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罪恶继续增加,于是就要降临一次毁灭世界上所有生物的不可阻挡的灾难。等待整个世界上一片纯净之后,再重新布置这个世界,当然首先是要布置新的人类,然后是与人类为伴的,给人类提供生存条件的其他生物。这样一来,就存在一个前题,在重新布置人类的时候,是让哪些人去繁衍这个人类?”
说到这里他有意一顿,看看大家,见所有人都专注地倾听,心里就很满意,声音就更富于磁性:“不言而喻,至尊是会挑那些心地最善良、最无私的人去完成这一重任。”他将重任两个字说得很重,然后吸了一口气:“就在咱们上飞机的那天早晨,至尊来到我的身边,才告诉了我这一切。”声音里**了笑意,而且渐渐上扬:“令我无限欣慰的是,我们五个人,曾经是这一代人类的繁衍者。”
“真的吗?”方发民高兴得合不住嘴。
陈大二立即打断他的话:“不要乱插嘴,让厂长说!”
林一静微微一笑:“这让我感到万分惊奇。我们五个人,性格差异很大,品质差异很大,心理差异很大,身体差异也很大,我们怎么可能是这一茬人类的繁衍者呢?”他有意顿了一下:“但至尊将一个感天动地的画面推在了我的面前,画面里是漫天大雪,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色,山谷被雪填满了,雪又变成了冰,世界上大部分生物都在这一场极度的寒冷中丧生了,极少数顽强的生物迎着漫天大雪向高山顶端进发。在这场艰难的跋涉中,绝大多数生物都倒在了上山的途中,到达山冈顶端的只剩下了四头健壮的牦牛,和一个健壮的牧牛人。但是大雪依然铺天盖地,寒风依然刀子一样地刺来,于是这个健壮的牧牛人向着天空高喊:‘老天爷啊,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任何恶事啊,我这几头牦牛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啊,你不能将我们也灭绝啊!’”
说到这里,林一静声音沙哑了,嗓音中**了哽咽。于是他停止了叙述,低下了头。
陈大二彻底被感动了,眼睛依然闭着,但呼吸中明显地**了起伏,甚至连两只拳头也攥得很紧。于晴也被感动了,眼睛虽然闭着,但是眼角淌出了泪水。方发民身子不动了,手也不动了,嘴巴愣愣地张开着,似乎还沉浸在那个漫天大雪的景象中。
只有和同有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听着一个神话。但他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大,如果没有一个人管着,肯定早就乱了!应该有一个洞察一切的至尊存在于人类之上,掌握着这个世界。所以,他听着这个神话,觉得信,又觉得和自己并不一定有关系,还担心林一静说得太玄乎。但当他看见林一静沉痛的样子,不由被感动了,禁不住问:“厂长,后来咋样了?”还没待林一静回答,他又接着问:“这和我们有关系吗?”
林一静这才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依然保持着轻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当然和我们有关系,那一个牧牛人就是当年的我,你们四个就是当年的那四头牦牛。”
“啊?”方发民大惊:“我们是牦牛?!”
“你这个人……”陈大二狠狠刺了方发民一句,方发民才不吭了。
“正如当年的我所说的,当年的我们在世上没有任何罪恶,我们不该受到上天的这种惩罚,所以,当我大声呼喊的时候,至尊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实际上我们喊不喊,至尊都一直在注视着我们,他要观察我们这五个生命,更准确地说是五个灵魂,在生命最紧要的关头,在面临死亡的最严峻的时刻,灵魂中是否出现丑恶的一面。”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立即在人们心里造成了悬念。但方发民不敢再插嘴了,大家都静静地竖着耳朵。
“健壮的牧牛人在高声喊叫之后,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不由绝望了,但在绝望时,他还希望跟随他的四头牛能够活下去,于是他将四头牦牛的头拢在一起,用他的胳膊将这四只头抱住,希望用他的体温和牛与牛之间的体温将寒冷驱走。但是,雪太大了。风,太冷了。很快,牧牛人就冻僵了。四头牦牛自然要比牧牛人耐寒,当牧牛人冻僵倒下后,牦牛们并没有四散而去,各自逃命,而是紧紧地围住冻僵的牧牛人,甚至卧下来,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牧牛人……”说到这里,林一静的声音苍重凄凉:“就这样,四头牦牛最终为了保护牧牛人,和牧牛人一同冻死在山顶上……”
林一静的声音又沙哑了,但是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他看了看面前的四个人,发现于晴已经泪流满面了。陈大二肯定是被这种景象惊呆了,一动不动。呼吸急促的方发民张开了嘴,想问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还是和同有说话了,但是他的声音颤抖着:“我们如果都冻死了,还怎么繁衍什么人类?”
林一静依然将脸上的微笑保持着,依然是那样轻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就在当年的我们互相依存、互相保护,无私地死在一起的时候,至尊是自始至终站在我们身边的,他认为我们在那一世的所有行为是真的、是善的、是美的,所以他非常高兴地将我们带走了。当然,他带走的是我们的灵魂,而把我们的躯壳留在原地。这时候整个世界上的生物都毁灭了,所有丑恶的灵魂也都淹没在冰川之下,只有美的灵魂被至尊保存着。在这些灵魂中,他最为珍视的,是我们五个灵魂。所以,当冰雪消融之后,世界又出现了四季,又有了明媚的阳光、肥沃的土地、绚丽的花朵、嫩绿的草木时,至尊将他所掌握的灵魂又放回世界里,其中绝大多数是作为人之外的其他生命,而将他认为具有真善美品质的灵魂作为人放回到世界里,我们五个灵魂就在这些灵魂中。这一茬人类,就是由我们繁衍的。同时,我们也就在这一茬人类中生生灭灭,我们的灵魂在一代一代的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延续。可惜的是,这无数代的人类和生物又积存了太多的罪恶,又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就是我们五个,灵魂在一世一世的延续中,也积存了很多的罪恶。”
说到这里他一个一个地看着面前的四个人:“刚才至尊所告诉我的,只是我们五个在这一世的罪恶。但令我们欣慰和感动的是,至尊没有忘了我们,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罪恶而将我们与其他人视为同类,在这个世界将要再一次毁灭之前,无限慈祥的他,将我们五个转移到了这里……”说到这里,他有意将声音放缓、放轻,并且悄然收住,然后将眼光投向远方,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四个人。
四个人显然不同程度地被震动了、感动了,于晴带着浓重的哭腔说:“厂长,我们太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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