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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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发的时候天空阴沉可怖。我们沿着一条磨得精光的小道,基本上朝正北方向前行。几个小时后,地形变了,由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满目荒凉变成了一片青葱繁荣,四周全是高大的获类、野草,后来是丛林甚至高树。我们走不多久就得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因而我们一定是在沿经度方向走,也就是说我们距离太阳越来越近。这也可以解释气候越来越暖和的现象。不管怎么说,四周郁郁葱葱,很是悦目。
我们一行4人——我、达尔文先生(或者说阿哲,我们都这么称呼他)、麦考密克先生,即船上的医生,当然还有我以前去信给你提过的杰米。达尔文先生我以前在信上也讲过的。他是个温和的人,讲话口音很重,不过他不怕艰苦,喜欢探险和探索新事物,因而赢得了船员们的尊敬。他和麦考密克关系不和,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麦考密克似乎带着一种嫉妒心(这一点上,他与我认识的矮个子很类似)。两人一直争着讨好菲茨洛伊船长。因为阿哲与船长一块就餐,他不可避免地占有优势。我很高兴船长不站在任何一派,不然很快就会干起仗来——不过要补充两句,船长最近也变化无常,你也摸不清他哪天会冲着你微笑,哪天他会火冒三丈,狠狠批你一顿。
我们就这样走着,我密切观察着我们的导游杰米·巴顿。他傲气十足,言行举止有几分像威廉将军狩猎队里的皇家探员。他确实行为有点异常,四处蹦蹦跳跳像极了玩偶盒中的玩偶。他跑到我们前面,然后又拐回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我的国家,我的国家”。我从达尔文先生那儿听说的,他情绪这么高昂是因为他一直盼着有机会给我们展示他的村庄,也把我们介绍给部落里的长者。我以前也提过他的穿着非常有个性。这一次他比平时打扮得还牛,穿着长大衣,直捂得他汗流夹背,走在丛林里看起来很搞笑。
艰苦行进了大概有3个钟头,我在一条小溪旁立住脚迅速吃了一顿晚餐。这里是最漂亮的一个场景,如诗如画,水流沿着两岸蜿蜒而行。就在我们刚刚吃完饭那会儿,天幕拉开了,大雨倾盆而下。我还很少见过这么急的雨,响雷轰鸣,闪电刺眼。地面好像都在摇晃,我们躲到叶子下去避雨,不过很快就浇了个落汤鸡。我们别无他法,站在那儿任由衣服越来越湿,这显然不会增加我们的兴致。这反倒也激化了麦考密克和阿哲的矛盾,两人一直争执不下——在哪儿避过这场暴雨最佳?是应该躲在树下避开雷雨闪电还是呆在空旷的地方?杰米因大雨延误了行程很是沮丧。雨终于停了,谢天谢地。太阳马上出来了——唉,在这个世界的角落,气候真是变幻无常。
我们重新上路,要爬过一座山,杰米像猴子一样爬在前面,跳过石头、山缝,我们都很难跟上他。每当我们落得很远时,他便低头瞪着我们,似乎很盼望我们走得再快些。约一个小时后,石面上已经干了,攀登也轻松了一些。我开始注意到山上有些小道,尽管我说不上来是人还是动物踩出来的。我有种感觉我们已进人了定居区。很快我便确信了,我们来到了一间小屋旁,外形是圆锥状的。墙全部用石头一块一块砌起来,杰米讲这是用来储藏食物的。房子有个不到3尺高的小木门,刻成了人体状。
阿哲打开门,将头探进去,看到房里装满了谷物:“天哪,这个部落比我们见到的任何一个都要高等,他们从事农业,储存粮食。”
听他这么讲,杰米满脸高兴,说:“像英哥(他指的是我们国家,发音不准,刚开始都把我搞糊涂了)。”然后我们继续沿途跋涉,很快路旁又见到一些石头围起来的小露台,是用来种些绿芽之类东西的。我想大概就是蔬菜吧。
这个地方我们就能见到人了。不知哪儿闪出一个小男孩儿大胆地盯着我们,然后转了两圈,朝山上跑去。过一会儿,跟着几个年长者又回来了。他们好奇地注视着我们,不过,我能看得出,他们并不恐惧。他们穿得也比北部的印第安人要好些。肩上披着外套,扎着腰布,脚上是原始的凉鞋,杰米激动得不能自已。又蹦又跳,讲一种听起来与我们以前见过的野人所用的迥然不同的语言。他抓住朋友们的前臂,紧握着以示问候。很快他们便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这会儿他们好像认出了他是谁,开始活跃起来。他们抓住他,其实是拉他到山上去,我们就在后面跟着。越来越多的孩子跑来站在我们两旁,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们。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山顶,村子就在这儿。四周围着一圈石墙,我们由一条窄窄的阶梯走进去。到了里面,我发现这种构造原来是一座天然堡垒。里面有几十户房屋,建造得比我们在别处见到的小屋要精致得多。房子是由结实的原料建成的,即茅草混泥,再和树木粘在一起,甚至还有窗子。很多的房子有两层楼那么高,带有通往上层的小梯子,上层以下层的顶篷为地板。总的来讲这是个不平常的地方,无论对于集体居住还是我提到的防御来讲都设计得很巧妙。
现在全村的人都出来了,我们被领到村子中央。那儿是一片烧黑的石头和灰末,呈一个圆圈。附近有六七家更大的房屋。我想应该是给部落里的长者住的。其中有一间最大。一侧有棵庞大的树。树干有蒸汽机那么粗,树枝直耸云霄。
几位长者走出来接见我们。我可以看出他们与众人不同。不仅仅是他们穿的染成绛红色的外衣与众不同,留的胡子也很特别。他们绝大多数都留着一嘴理得整齐的白胡子。而这地方的其他人都没有留。
杰米连续几遍重复着一个我没搞明白的词语。麦考密克先生给我解释说他在喊这个村子英明的头领,一个叫奥坎尼柯特或者跟这音相似的所谓的智者。他肯定是个被众人称作医师的那位。我当时想,他肯定研究过各种各样的荒诞艺术和巫术。这位医师也就是大首领,却没有立时露面。我注意到麦考密克脸上一副紧张的表情。他说他有过一回恐怖的经历:来的路上,离这儿不超过20英尺,他碰巧看到一个小屋,地上全部都是骨头。“我胆战心惊地想,它们究竟来自何处呀?”他低声说。
各种各样的饭菜陆续端了上来。他们堆起一堆木头生火。阿哲伸进衣兜掏出一包石楠根,打算点火(这一手他在我们行程中的很多地方露过了)。不过让他非常失望的是,这东西受了潮,根本燃不着。一个小女孩弄来些燃着的余烬引着了火。这时杰米也和族人们混熟了,尤其是和一位老太太,我想应该是他妈妈吧,还有几个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兄弟。看得出他们在回忆旧时光。他们一会儿发出牙牙学语的声音。一会儿,拍拍后背或紧握前臂。接着隆重的一刻到了,好像有什么信号一样。众人立时安静下来,围着火堆坐下。那间最大的房屋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位老者。
我想应该是叫奥坎尼柯特的那个首领本人。
就在这一刻——我知道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响起一阵霹雳雷声,更给这个老者的出场添了几份怪异。妈妈,我必经承认,这个首领给人印象特别深刻。他尽管年纪已大,身子却又高又直。一身红色长袍,雪白的胡须长至胸口,他先问候了杰米,看起来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宠爱自己的孩子一般。接着他走出来一一接见我们。他看来对阿哲——用我们文明世界的语言来讲——很恭敬。他低下头,抓住阿哲的小臂很长一段时间。轮到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看到智慧的火焰在那里燃烧!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不过是个印第安人。他显然也没有超出对这些人来讲很普及的原始迷信的层次。事实上,他就是这群人的保护神,从他拄的拐杖便能看出这一点。那是根刻满了各种标记,而且裹有兽皮的长杖。

当他突然用英语和我们会话时,你可以想像我是多么震惊。他解释说,孩童的时候,他遭海盗带去,在海上呆了几年,他试着讲了几句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之类的。我们都没有听懂。然后他又重新用英语和我们交谈。他给我们讲了他的部落的故事。部落原来是在遥远的北方,被驱赶过巴塔哥尼亚高原,一直来到这片不适合居住的荒凉之地。
我猜想他意思是说,侵略部落将他们从自己的家园赶了出来。不过阿哲小声说,说不定就是罗萨斯将军的手下干的。
接着是一顿宴席。用葫芦瓢装的饭菜给分成小块装到了碗里,他们给我们端上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来。一些饭菜是出奇的可口,还有一些我闻了一下便一点都没动。饭间,大家还喝一种酿造物——随便喝。
刚开始有点苦,好像对消化有益处,后来我便觉得这种液体微微有点醉人。
这个聚会其实与世界上任何其他聚会都不同。奥坎尼柯特坐在一块高石上,看起来有几分像王位,他的长袍垂下来。四周是排开就坐的英国人和本地人。大家打着手势,尽情地交流着。考虑到身旁有火,并且听到断断续续的轰隆隆的雷声,大伙对鬼的疑虑全部打消了。
我坐的地方离首领很远,听不太清他说什么。不过我和杰米是挨着的。一次他靠过来,他指着奥坎尼柯特悄悄对我说:“他是我父亲。”他说自己的真实名字是奥隆得利科(当然,名字的拼写我只是根据发音推测的),接着又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有些细节我都没听明白,不过大意是这样的:这个部落正处于危险关头,人口在下降,甚至濒临灭绝。杰米在白人生活区混了这些年之后,他希望我们西方人能够传授一些智慧,以帮助他们走出困境。“你是说你想让我们拯救你的部落?”我问,杰米洋溢着微笑,极力点了几下头。
饭后,女人们收走了葫芦瓢。为了照顾我们几人,火堆添了柴,燃成了熊熊火焰。因为夜幕降临,我们几个英国人开始感到寒气逼人,我们朝火堆又挪了挪,印第安人热得冒汗,朝后退了几步。奥坎尼柯特首领拿出一些应该说是原始的雪茄,轮流传到男人们手中。这时女人都已经离开了(这情景激发了麦考密克的灵感,他说这与英国人的起居室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烟似乎在我们身上产生了奇异的效果!我们有一种麻木感,起初觉得昏昏欲睡,随后似乎要失去知觉了。雷声听起来气势宏大。
最后,奥坎尼柯特叫杰米坐到他脚边。这好像是要处理当前事务的一个信号。就是说,要就一些重要问题交流意见了。我恐怕回忆不起这次会话的开始部分了——古怪的食物和大烟早让我的脑袋晕乎乎了——不过我还能回忆起那个首领张开双臂像要罩住我们,他要对我们的文明深处潜在的规则寻求一种解释。当然他可不是这么讲的。希望我能够回忆起他当时的原话,因为那些话那么富于**,那么铿锵有力。
这一请求,仅仅是它的直截了当,便感动了大伙。阿哲付诸了行动。他立即开始阐发基督教义。从旧的圣经讲起,谈到上帝怎样用6天时间创造了地球和天堂,在礼拜日休息。他口若悬河,满腹文采。谈起亚当的出世,谈起如何用他的肋骨造了夏娃(讲到人体构造,首领搞不懂了,于是阿哲走上前去,触了一下首领的腹部,这让首领受了一惊)。他接着谈到伊甸园,谈到毒蛇撒旦如何引诱夏娃上了当,又去引诱亚当。这让上帝勃然大怒,将他们驱逐出去。看到首领惊异的表情,他又回头解释毒蛇已经被魔鬼征募了。这样便又涉及撒旦和其他天使被从天堂里扔下来的故事。为了听起来更富有色彩和感染力,阿哲讲述时还时时引用弥尔顿的伟大史诗。至于那位首领能够明白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后来他又谈到圣经的其他教义。他讲了该隐如何杀了他的弟弟亚伯,讲了亚伯兰和他受的诸多磨难,讲了亚伯拉罕奉上帝之名去杀他心爱的儿子以撒(讲到这儿时,我看到首领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杰米)。谈到诺亚、洪水以及摩西如何将海水断开让上帝的选民逃出埃及。这部分讲得更是形象生动。基于这一部落的历史遭遇,我想首领对这一历史事件肯定深有感触。
很难讲这些内容对首领有多大影响。夜越来越深,他的眼睛似乎也越睁越大,讲到很多地方时他都问了问题——比如在诺亚方舟上动物们没有相互残杀,又是如何生存的?问题也表明了他的质朴。见是这等情况,麦考密克插进来继续“开化”。他从《圣经·新约》抽出一部分讲。
他说上帝生有一个儿子叫耶稣,这个儿子也被称作羔羊。
他通过一个叫玛利亚的女人来到世上,玛利亚没有和男人受孕便生下了他。结果这引起更大的疑惑和更多的议论。
我也搞不清他们明白了童贞女生子的说法没有。后来麦考密克接着往下讲,他说玛利亚知道自己怀了上帝的孩子,因为天使加百利下来告诉过她了。他又不得不解释天使的情况以及他们照管人类的神圣职责。首领又搞糊徐了,因为他记得刚才阿哲讲过路西法才是天使。
最后麦考密克还是回到了故事的主题上来。他讲天空如何出了一颗亮星,三个卖香料的商人跟随这颗星来到伯利恒,发现一个婴儿正睡在马厩里,因为所有房间都住满了。他还讲了耶稣基督的一些传奇经历,比如他踏着水面走过湖泊而不沉,将一杯水变成大量的葡萄酒给众人饮,让一个百姓起死回生。故事最后,他讲到了“最后的晚餐”和“基督受难”。大部分内容首领都听明白了。还有一点值得赞扬——听到羔羊被钉到十字架上的时候,他确实非常恐俱。
麦考密克讲到基督并没有真的丧生——或者说他离世了,不过封在坟墓里面几天后他又活过来了——你应该可以想像首领的表情,他很想弄清楚这儿讲的是什么意思——是说基督又能四处走动,又能讲话之类的吗?这时麦考密克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解释说他已经进了天堂,坐在了上帝旁边。接着他又详细地讲“启示录”和“七封印”以及随之而来的换得一千年和平的基督与撒旦之战。不过看到首领满脸困惑,他放弃了这一部分,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基督的死亡实质是一件好事,因为它证实了上帝如此爱我们人类,他都不惜牺牲他惟一的儿子来偿赎长期以来我们犯下的罪孽。首领便问道:我们犯下的是什么罪呀?阿哲接过话头说,罪过来自当初亚当偷吃了禁果。这反倒让首领更困惑了,因为阿哲前面没有讲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犯下天条的经过。不过这样故事倒是串了起来。
听到这里,首领的兴致似乎不那么高了。过了一会,他不知怎么突然间了一句:“这个上帝长得什么样子?”阿哲解释说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什么样子,因为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他又补充道,孩子们常把他想像成一个留着白胡子的智慧的老人。听了这句,首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哈哈大笑。之后,他就好像不在听了。
受饮料和烟的刺激,我的头还是有点昏昏的,很想睡觉。这时,当地人传过来更多醉人的雪茄……
“你相信这上面写的吗?”贝丝暂时放下信问道,“这是我读到的最令人惊奇的故事。”
“继续读吧。”休督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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