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乾清宫(四千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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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小轿抬着左弗入了内宫。
入夜的紫城褪去了白的光芒后,显得有些寂寥压抑。
宫婢,太监们提着便携式的太阳能灯,将宫里的黑暗一点点驱散,透过这些光亮,左弗看见了斑驳的墙体,长了青苔的宫中甬道。
南京皇宫荒废已久,哪怕经过了些微修补,依是散发着一股腐朽衰败的味道。
如今国库虽丰裕,可皇宫的主人显然是怕极了没钱的子。所以,在入主这座皇宫整整九年后,只对皇宫进行了略微的修整,并未花太多的心思。
乾清宫内,丝竹之声萦绕,各色太阳灯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这些便携式的太阳能灯作为贡品,从琼州一路漂洋过海来到大明皇宫,在相关的技术人员的指导下,大明的工匠将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
做了各种可装卸的灯托,将这些太阳能灯都安装到灯托上。白里,宫婢会取下这些灯,放到太阳底下去充能。
如今将所有的灯打开,算都是暖色调的,可却也衬托出了一丝皇家气派来。
弘光曾在这里住了些子,这位好享受的帝王自是不会亏待自己,所以,这乾清宫还是颇有皇家气度与奢华的。
宫门被打开,左弗在高庸的引路下跨过高高的门槛,刚要行礼,手却是被人托住了。
“这里没外人,妹妹不必多礼了。”
嗓音温润,神柔和,好似一如当年的少年郎。只是,花无重开,人无再少年,即便神再柔和,依是掩不去眉宇间的沧桑。
左弗垂下眼,道:“多谢陛下。”
“妹妹,来……”
他拉着她的手,往里走着,“知你今回来,喜不自,我特令御膳司做了你喜欢吃的菜。肚包鸡,酱肘子,糖醋排骨,白切羊,糯米莲藕,八宝饭……这些都是你吃的。”
左弗望着满满一桌菜,不动声色地将手挣脱出来,裣衽行礼,道:“陛下厚,臣惶恐。”
手里还留着她的余温,再握紧时,那温度似指间沙般,很快便溜走了。
他望着她,心底某处泛起一丝酸涩。
她今虽着一女装而来,却是打扮朴素,远不如那去见孙训般隆重。
她这回离去的这些子里,她那在秦淮河上所穿之衣,所梳发型已成了京城的流行。
那衣服的款式很新颖,大家虽找不出同样的料子,可模仿着做一件差不多的款式却可以。
而今,她只将一小半头发绾起,在头顶绾出一个发包,简简单单地插了一支发簪,未施粉黛,未描眉点唇,亦无耳坠金饰装扮,普通的就好像一个寻常平民家的女子。
见孙训就如此用心,见自己这个天子便是连打扮的心思都没有吗?隐隐的嫉妒在心间流淌着,只是他脸上却不显露。
八年的帝王生涯已让他不再像过去那般,容易绪外露。对于帝王来说,绪外露是大忌。
他平复着心,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温润的就像一块上佳的美玉般,让人见了忍不住生亲近之心。
左弗将他的笑看在眼里,想起周氏的死,手不由自主地攥了下。
此生最恨两面三刀之人。
无赖,真小人都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这世上最可怕,最可恶的乃是伪君子!
为了分化左家所统领的左家军,他甚至不惜让周氏这样的人进她家门。
周氏刺伤父亲是意外,可若无他推波助澜,周氏又哪里来的胆子在牢里还敢叫嚣
周氏不知助她的贵人是谁,只知内宫公公传话,那么必是贵不可言。不是天子便是皇后,没别的选项了。
所以,周氏才胆敢如此张狂!而更令她感到寒心的是,事后,他又bī)死了周氏,此人为达目的便可如此不择手段,当真是可怕!
太祖在位时,杀掉了几乎所有的功臣,左弗不敢评价这位的举措是对还是错,但就她此刻的立场来说,为人臣的她必是不喜这般薄的天子的。
而眼前的朱慈,能力像太祖不假,可其薄也可与老朱一拼。
今是bī)死周氏,明会不会bī)死她的父亲?这事她不敢多想,可却又不得不想。
人坐在高位上,享受了权利的滋味,便易迷失本心,不容世人的抵抗,一言堂就是这么来的。
八年时光就能将一个人变成这样,她不知,未来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谊这等东西是很容易消磨的。等天下大定,谁知他会不会来鸟尽弓藏?
她不敢赌。
而且她也不想赌。
命运从来没给过她抉择的机会,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但在来大明后,在尸山血海里走了几个来回,她便一点点将心底那些随波逐流,那些软弱给摒弃了。
命运,应该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尤其自己有这个能力!
她抬起头,望着朱慈,眼神似嗔似怨,蠕着唇却是一字未说。
见着她眼里一闪而逝的嗔怨,朱慈心里略略一紧,下意识地又握住了她的手,道:“弗儿妹妹,你莫要这样望着我。”
顿了顿又道:“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兄长,当真是信了佞臣谗言,觉我与父亲会背叛您吗?”
她一脸“幽怨”,“兄长的顾忌我明白,可兄长是否明白我?我已二十有五,至今未嫁,只因您一个顾忌,我便牺牲了一辈子,而您呢?昔年,您曾亲口答应我,只要阻挡住清军,必保我终富贵,保我左家百十条人的安全。
可我不过去了琼州几年,我父亲就险些在您眼皮子底下丧命,兄长当真希望左伯入我家门,哪怕是个假冒货吗?”
“此事是朕一时不察,误信人言。你父亲无子嗣,朕听闻他有儿子遗落在外,本想抬举他下,好让你父亲面上有光的。可朕没想到,他竟不是你父亲骨血,那周氏竟如此胆大妄为,竟是想以鞑子的孽种混淆。”
这话半真半假,他如此,左弗亦如此。
有些裂痕造成了便再也难抹去,无论想怎么伪装,痕迹依旧在。
有些事,错过了便再无回到起点的可能了。
她垂下眼,将心底的失望掩藏,低低道:“那兄长还信任我吗?”

“这是自然。”
他道:“弗儿,你该明白我的心的。”
左弗抬头,摇摇头,“我不明白。自打您成了这天下共主,我便觉您很陌生了。这些年,您严于律己,勤于政务,您是臣民嘴里的好皇上,可却也不再是我左弗眼里熟悉的兄长了。”
说罢便是“苦笑”,“都说人登上高位是会变的,兄长也变了吗?”
“我没变。”
他低低应道:“我只是有着太多的不由已。为君王,看似高高在上,可却也是最孤寂之人。困在这深宫中,我再也看不到市井的繁华,吃不到路边的打糕,复一,年复一年,每一都困于此,行止坐卧都不容越线,反是不如在江东门自在。”
“那兄长后悔了吗?”
她望着他,目光灼灼地道:“后悔当初出来主持大局了吧?”
朱慈怔愣了下,随即坚定地摇头,“我无悔!保天下臣民与这江山,本就是我朱家子孙的责任!无能力还则罢了,若有机会而躲避,我会看不起自己的!”
“我也无悔。”
左弗也口气坚定地道:“起初,我只想自保。但在您赋予我荣耀后,在看着百姓送的万民伞后,我终于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兄长,您想国运昌盛,我又何尝不希望百姓安乐,你我君臣来登临青史时,能传为君臣相处和睦的典范?”
朱慈愣在了那里。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道:“我不会听那些朝里人胡说,妹妹不要多心了。”
冰冷在左弗眼里一闪而过,随即湮灭在眼底,她点着头,顺着朱慈的话道:“那我就放心了。之前我担心好久,以为陛下是要信了他们,还否了我与父亲。这下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见她笑了,且笑得真诚,他心里也略略松快了些。
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年纪不大,心思倒重。来吧,快坐下吧,不然菜都凉了。”
“可我已经吃饱了。”
她又露出“幽怨”的眼神,“您老人家这饭请得没诚意,这个点才叫我来,我早在家吃过了。”
见她又自在了起来,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装的,可心却不由自主的明朗起来了。
罢了……
暂时不想那些吧。
左弗多智近妖不假,可应该也不是那种做戏的人吧?
“那就喝几杯酒吧。”
他笑着道:“说来,我也很久未沾过酒了……”
说话间,便是拍手,让人呈上了酒。
左弗一看那酒瓶,乃是玻璃所造,这是出产自琼州的玻璃,而玻璃内装着青梅,她脸色顿时“大变”!
“呼啦”一下就站了起来,道:“兄长,你口口声声说信任我,不会信任朝臣,可您为什么!!”
她指着桌上的酒,“还要拿青梅酒来试探我?!您是欺负我一介武人之女,不知青梅煮酒的典故吗?!”
说发作就发作,还是在陛下跟前,高庸等一群太监宫婢吓得魂儿都没了!
他们的小爷虽不弑杀,从不打骂宫婢,可这脾气之古怪,让许多人都不敢在其跟前放肆。伺候其茶水的宫婢小太监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的?
上茶时那都是屏住呼吸的,实在是气势骇人,不敢有所松懈。
而眼下的左弗开始还规矩,可没说两句,胆子越来越大,陛下和颜悦色了几句后,这会儿竟是当场发起脾气来!这位……
真是勇士啊!
宫婢们吓得半死,端酒上来那位直接跪下了,来不及等天子开口,便是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怎么当差的?!”
朱慈“铁青”着脸,“桂花酒呢?!怎么上了青梅酒?!”
说罢便是看向左弗道:“妹妹,这奴婢当差不用心,竟是拿错了酒!兄长与你之间何必做那等无聊的事?”
“陛下!”
左弗冷着脸道:“昔年献帝被曹cāo)接回许昌,君臣二人感极好。曹cāo)为其梳头,穿袜,献帝也十分依赖信任曹cāo),可这君臣二人为何会走到那一步?世人都说曹cāo)是贼!可曹cāo)再,至死也未称帝!而刘使君则四下散播献帝已死的谣言,到底是忠谁,陛下可有明断?!
曹cāo)死去那,献帝哭了。
献帝为什么哭?真的是被人bī)着哭的吗?曹cāo)死了,他应心中喜悦,一个心中无比喜悦的人,被人bī)着就能哭出来吗?不是!
他是想起了曹cāo)的好!因为曹cāo)在,他就永远是大汉的天子!而曹cāo)走了,或许离着他的死也不远了!后面的事,陛下也清楚了,曹cāo)一死,献帝就被曹丕bī)着禅让了,或许,在曹cāo)死那一刻,献帝才明白,曹cāo)是记着他们君臣谊的!
曹cāo)年少时的志向就是要匡扶汉室,希望自己能成为卫青,霍去病那样的英雄!这点,他至死不渝,至死也未谋取大汉的天下!是,他是嚣张,是跋扈,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谁又曾想过,这或许只是曹cāo)的怨?!陛下,君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父母;可若君视臣为草芥,则君视臣为贼寇!您今……”
“放肆!!”
朱慈猛地一拍桌子,“此等言论太祖早有评断,非臣子宜言!弗儿,你太放肆了!”
“分明是您一直在试探我!!”
左弗也毫不示弱地“吼”回去,“这青梅煮酒论英雄,到底谁是刘皇叔,谁是曹cāo)?!陛下,您的心如今竟已敏感至此,连我这个与您同甘共苦过的人也容不下了吗?!”
见她眼微微发红,隐隐有泪的样子,他的心一下就软了。
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揉一揉她的脑袋,而手却落空了。
她退后了几步,咬着唇,一脸倔强。
他望着她半晌,见她子轻颤,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心底所有的不快统统散去,心也软成了一片一片的。
他上前几步,见她要后退,伸手将她拉住,揉着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道:“这么多年了,脾气怎么还这么大?你想多了,真是宫婢上错酒了。来人,将这jiàn)婢拖出去,杖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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