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鱼鳞图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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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端从后堂绕进来的时候,就见堂内左侧隔着茶几的梨木椅上,端坐着的一老一少,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跟陪坐的陈则闲聊,没顾上多打量,进来就俯身撩衣甩袖行了个参礼,拜舞道:“……下官孟端,参见靖忠伯、西海伯两位大人!”
窦亨与张丞见来人头戴帽翅乌纱,身穿补着孔雀的绯红官袍,明白正主到了,有求于人不好拿大,急忙一同起身站起,跟着回了个扶礼,张丞拱手回拜道:“府台大人安好,无须多礼,快请上座……”
“…下官何德,敢劳大人枉驾,还请二位大人安座!”孟端一副感涕莫名的样子,虚扶着张老头的胳膊往座上引,陈则也上来帮腔让客。
窦亨瞪眼看着俩半百老头虚情假意的让来让去,半天不肯坐下,顿时感觉有点起腻,心道这又不是练太极推手呢,俩小老头还推攘起来没完了,干脆双臂一展,一手一个推搡着把张孟二人给摁回了椅子,笑嘻嘻道:“一回生,二回熟,套交情不忙,大热天的都先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孟端没准备被推的一趔趄,耳闻一生二熟的说法也觉新鲜,干脆顺势落座于椅上,抬眼细细打量了面前巨人一般的窦亨少许,干笑道“指挥使大人好膀子力气!”
说罢,又吩咐一旁侍立的衙役重新沏茶,免去了方才的尴尬。
新沏的茶端上来,孟端陪着喝了口茶,把话头引到茶叶上,再如意的送出几斤茶让张窦二人离开时带走,又客套几句,才不经意间问道:“不敢问两位大人今日屈尊,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张丞有当过村长的履历,见孟端终于进入正题,把茶碗一放,随口开始胡说八道:“我二人西海蛮荒之地来归,身无寸功,却受圣上隆恩,生受显爵,空领俸禄,每每思及,总是踈夜辗转,泪湿衣襟……”
张老头说着说着,也不知是提前酝酿了情绪,还是想起什么来了,真就挤出来几滴浊泪,任凭挂在老脸上也不擦,摇头晃脑的冲孟端哽咽道:“……愧对皇恩哪!”
“…唔唔,张…张大人高情……”孟端一愣,没想到老头突然哭出来了,人家又是在感叹皇恩浩荡,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劝,该不该劝,幸亏脑子转得快,也跟着干哽道:“不瞒大人,陛下待吾等这些不堪一用的从龙老犬,从不嫌粗鄙,多少有些毫末苦功,就屡屡加恩升擢,每念及此,下官也是彻夜难眠,心中惭愧啊……”
孟端嘴上惭愧,心下却嘀咕起来了,暗道这二人今天才陛辞出来,刚出炉的两个伯爵帽子还热乎着呢,就开始踈夜辗转,一哭就哭到天亮啦,这不睁眼跟本府瞎扯淡嘛。
孟端跟着一干嚎,窦亨不干了,心说你一个村干部顶多操心个结扎,还真愣敢跟人京城市长比务虚,真以为自己戴三块表呢,插嘴把话头接过来道:“圣上恩典,粉身碎骨不得以报万一,亨虽愚,建不得功,可看着陛下忧心国事,日夜操劳,心里总是难受…就想……”
说了半截似乎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一副情何以堪的样子。
“……想如何?”孟端赶紧顺坡下驴,甩袖擦了把眼眶,眯眼追着窦亨的留白问了一句,他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想着别的咱也出不上力……”答话的却是张丞,就见小老头很严肃地说道:“…就盼着陛下能吃好喝好睡好,多少尽点为臣的本分!”
孟端听糊涂了,心道这不归我管哪。
一旁陈则见孟端已经懵了,上来解围道:“吾等做臣子的,自然盼着陛下万年安康,尽些孝心,原属分内,尚不知二位爵爷的意思?”
窦亨与张丞对望一眼,这才你一句我一句的把真正来意说了。
不是办户籍,而是要圈地。
陈则到后堂见孟端的时候,窦亨与张丞就起了心思,意识到办错事找错人了,本该小吏都能办的事情,结果捅到了应天府尹那里。爷俩干脆一合计,将错就错,把心理预期值提了一大截,看能不能骗块地回来。
否则,俩超品的伯爵,找上三品的府台,就为了办个户口。就算孟端不嫌二人看不起他,也得生出其他不必要的防备心思。
要真单为办个户籍,孟端还真不敢给二人办,毕竟,张丞跟窦亨也不知道朱爷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忽略这档子事,根本没遇到吏部派员勘核。
二人就跟孟端讲,晌午在宫见到陛下为了批阅成山的奏疏,忙的饭都吃不香,多少军国大事等着裁决,却还要百忙之中抽空召见抚慰二人,爷俩感动得不行,又不知如何报答陛下,听陛下说喜欢吃鸭,就想着养些西洋特色的鸭子,好每日进献给陛下皇后尝尝鲜。

圣上听到二人的想法,龙颜大悦,特下旨准许爷俩养西洋鸭子,特贡大内。
孟端跟陈则听得瞠目结舌,大眼瞪小眼,都听傻了。
二人都是满脸不可置信之色,自商周起至本朝,尚未听过如此奇闻,
俩个伯爵正事不干,要给皇上养鸭。
皇上居然准了?
孟端半张着嘴巴,半天才合上,迷糊道:“二位大人要…要给皇上养…养鸭,却不知本官哪里能效劳一二?”
陈则眨巴眨巴眼睛,同样把目光放在爷俩身上,此事虽奇,词藻虽过,但他却不信二人敢拿脑袋开玩笑。
毕竟,二人要给皇帝养鸭,经皇帝特准,这话可是当着一个府尹一个治中的面说的,万一传出去后皇帝说没这回事,掉的可不是他陈则跟府尹大人的脑袋。
“养鸭如养鹅。”张丞道。
“临地要有河!”窦亨接着道。
“白毛浮绿水!”爷俩一起悠悠道。
“……红…红掌拨清波?”陈则小声跟着嘀咕,毕竟是举子出身,唐代洛宾王的启蒙诗三岁就背烂啦。
“…咳咳!”孟端干咳一声,心里有点明白了,他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不过是来要地的,早说呀,心头的疑虑稍去,顿时松了口气,吐气扬声道:“来呀,去取鱼鳞图册过来,给二位爵爷过目。”
洪武初年土地分为原、坂、坟、衍、下、湿、沃、瘠、沙,卤等九类,依类丈量编图造册,因图形似鱼鳞,又称鱼鳞图,乃是土地转让、租佃、买卖、课税的重要依据。
堂外侍立待传的佐贰跟几个班房的刑名幕友,一等府尹大人吩咐下来,很快取来了应天府与所辖六县的丈量图册,连京师周遭的一些府县的图册也一并呈了进来。
当一张张鱼鳞图依次展开,张丞指着图上夫子庙旁一块标明为“沃”的田地问价时,孟端与陈则却都对此不甚明了,反而是方才抱来一堆卷轴图册的中年文士,此时站立于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窦亨发现这一状况后,也不说话,就那么瞪着大眼盯着这人看,中年文士被窦亨盯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揪着胡须清咳两声,这才引起了孟端的注意。
“彦之啊!”孟端扭头看了中年文士一眼,恍然而笑道:“本府都糊涂了,来,快给二位爵爷见礼。”
“这位大人是?”张丞问道。
“小人徐衡,添为府尊大人幕友。”徐衡恭敬的下跪参礼道:“拜见二位爵爷。”
“免礼!”张丞双手虚扶,将徐衡引入茶几前,笑道:“还要麻烦徐先生解说则各!”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徐衡也不怯场,稍微客套两句,便开始条理清晰的将京师一府六县周遭哪方土沃,何处地瘠,田亩买卖,地契变更的大略说了一遍。
窦亨听徐衡所言,几乎图上沿秦淮河两岸的田地都是有主的土地,不是分封给了开国勋贵,就是被全国迁徙填充京师户口的那些富户买的七七八八了,不免心有不甘道:“莫不是堂堂应天府,十万沃土,连个养鸭的落脚地界都寻不着?”
孟端与陈则都有些尴尬,对窦亨张丞一直暗示的白送土地,始终不敢松口,徐衡却摇头道:“那却不至于,伯爷请看!”
说罢,抽过一卷用天干地支千字文编号的江宁县鱼鳞图,指着印有“黄”“克”间的一段道,“如若种桑植麻,晒谷打粮,或有不及,如需放养鸭鹅,此处却是佳地。”
几人目光同时看向徐衡所指之处,窦亨看着图上标有的字喃喃念出声道:“方山……嗯!”
“不错,正是方山埭!”徐衡紧接道。
张丞翻了翻白眼,窦亨却没有因白字露怯而不好意思的觉悟,大脑袋连点,笑嘻嘻道:“本爵爷也觉得此地不错,嗯,那个谁,徐衡呀,跟爷说说,这里怎么好啦?”
孟端与陈则相顾无言,徐衡却不敢怠慢,明白此时正是在府尹大人面前露脸的时候,抖擞精神道:“秦淮河有两个水源头,北源在句容宝华山南麓,称句容河。南源在溧水县东庐山,称溧水河。南北二源合流于此,便是江宁县所辖的这个方山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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