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仗势欺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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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缴了三个铜板城门税,入了东城白下门,行人渐多。坐在车内撩窗朝外打量的窦亨,望着临街一溜的青砖绿瓦,看着车窗外一个个穿着朴素,肌黄朴质的行客走过,油然的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
临来时的躁动与不安,兴奋与恐惧,不知何时已被逐渐适应的平静心态所取代。初时的水土不服,也渐渐被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情怀所驱散。
他如今身处之地,百里秦淮穿城而过,东畔滚滚长江,西靠皖南丘陵,南接浩瀚太湖,北靠江淮平原。从勾践灭吴,令范蠡择此地筑城后,这里便一直凭其山川形胜,虎踞南北要冲,水运咽喉,实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越灭吴,筑城于此,楚灭越,亦筑城于此,秦扫,始皇东巡,亦以为此地有天子气,名将韩信伏杀霸王项羽,这里便成为了他的封地。
到了三国赤壁大战后,孙权称帝,以此建都,始为南京作为一国之都始。之后,东晋、宋、齐、梁,陈先后建都于此,实为十朝都会,六朝金粉之地。
此地,并非窦亨的家乡,却让他如此熟悉,就像秦淮只是长江一个支流一般,南京也只是中华故地的一隅。
五千年风烟,八百里秦川撑起了中华的脊梁,滚滚长江与奔流不息的滔滔黄河水,孕育了这个古老的民族。从极北的黑土地,那一片浩瀚的林海雪原,到椰风荡漾的炎热南国,由西域戈壁升起的大漠孤烟,至东海万万顷碧波蓝疆,无论春秋或是战国,无论秦汉晋隋唐宋元明,或是数百年后,只要这片土地上山河依旧,所见,所闻,所触,所感,即为中国。
身处己国,己城,无论身处六百年后的北京,或是今昔的南京,窦亨都能体会到这份只属于故土的感受,一丝依恋,一份平常。
这片故土之上,纠缠了窦亨无数的爱恨情仇,他曾经是那样的深爱这片土地,也曾被这片土地上的不平,割的遍体鳞伤,不得不磨去一身的棱角。
六百年前的这片故土,仍旧如此美丽,他却不愿再被割伤,他深爱这片土地,但也已学会了必须要更爱自己。
山河依旧,时代变异!
身处一个残酷的时代,要想活的好,就必须比时代更加残酷。
一切只为了,能够更好的活下去。
回到会同馆的时候,就见几个头戴漆巾的吏役,正懒洋洋的站在门坊玄堂处与会同馆马头闲聊,窦亨留意了少许,以为是朱梦炎赶人来了,也没太在意,打量了几眼后就进去了。
到了馆后,行至二人所在的院前,打眼就看见堂前屋檐下站立着几位身着青绿官服的部堂文办,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低声谈话。
这些人看到一位身材伟岸,高逾八尺,相貌凶厉的人走来,尽管大体都能猜到这位长得跟熊瞎子一般的人物,便是昨日朝廷新晋的西海伯,却因窦亨身穿便服,不便贸然施礼,纷纷噤声让至一旁。
窦亨对这些看希奇的眼神似无所觉,冲众人微微颔首,朝身后的麻六招呼一声,大摇大摆的朝屋内走。
“爵爷安好,下官赵瑁(章祥)拜见西海伯!”
此时堂屋正厅两侧的梨木椅上,正端坐着三人,见窦亨进来,纷纷起身施礼。除了一身白衣的练安外,其余二人窦亨看着眼生,抬头疑惑的朝上首端坐的张丞瞧去,就见老头正挤眉弄眼的冲自己打眼色。
窦亨打了个哈哈,大笑道:“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待窦某换过服衫,再来与二位大人寒暄。”
说罢,扭头冲屋外站着的麻六嚷道,“六子,把路上捎回的几包酱肉拎过来,给二位大人尝尝,子宁啊,眼瞅着都到晌午了,你也吃点,甭客气!”
麻六闻声二话不说,跨步跃槛迈入正堂,双手捧着油乎乎的荷包朝茶几上一放,三下五除二的解开,顿时露出了一堆堆鼓鼓囊囊的酱肉,肉香扑鼻。
练安见身侧茶几上不一会堆满了酱肉,虽然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习惯了窦亨的作派,只是摇头一笑,拱手闭口不语。
赵瑁与章祥却有些尴尬,大眼瞪小眼的互望一眼,同时开口道:“不敢烦劳爵爷相请……”

“太客气啦!”窦亨摆手一挥,也不提更衣的茬了,大马金刀的朝身侧椅上一坐,咋呼道:“吃嘛,爷特意拐到夫子庙买的老詹家酱肉,据说这间食肆做的酱肉之香,人送逸号‘馋死牛’,爷估摸着那吃草的牛都给馋死了,它得多香啊,那还不买来尝尝?赶巧了您二位,快,快动手,甭客气。”
说罢,不管不顾的用大手抓起一片酱肉就朝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
“唔…那个…!”赵瑁鄙视的瞟了窦亨一眼,又很快收敛目光,手抚胡须斟酌道,“…爵爷来时,下官正要与靖忠伯请辞,司部尚有些积牍未署,这个……”
“对对对!”章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耗子脸上顿时挤出了朵花,媚笑道,“下官也想叨扰爵爷一顿,与二位爵爷亲近亲近,怎奈公差在身,不敢多留呀。”
“你俩咋这么忙,吃饭的工夫都没?”窦亨怒眼一瞪,凶狠道,“莫不是嫌咱的饭糙,蒙爷的吧?”
“不敢!”赵瑁章祥同声大喊,一揖到地,都被窦亨突然露出的狰狞之色给吓得一哆嗦,口中连道不敢。
“二位大人公忠体国,难得,难得。”窦亨和煦一笑,脸色顿时转晴,温声细语道:“忙到连饭都顾不上,真乃故国国士风采,哎,想当年俺爹诚不欺爷,那窦某就不强留了,咱们有情后补!”
赵瑁章祥差点被窦亨一句“俺爹诚不欺爷”给逗乐了,强忍着没笑喷出来,一听到面前这个草包爵爷肯放人,立马又是一个大礼参了下来,之后不等窦亨有所表示,转身逃也似的冲门外遁去。
“下官替二位爵爷送送两位大人!”练安憋着笑,双肩耸动的站起身,自告奋勇的送客去了。
等三人带着门外的随官走了个干净,窦亨才端起练安没动过的茶碗喝了口茶,随口冲张丞问道:“这俩货跑这干什么来了?”
“打听海外风物来喽,说是要写个啥子《异国志》。”张丞被俩官缠了一上午,心里早不耐烦了,见二人被窦亨一个照面吓走,顿时松了口气,浑身舒坦的从厅后上首的椅子上站起,也不避讳站在堂前的麻六,摇摇晃晃的走到窦亨身旁寻椅坐下,捏了片熏肉扔进嘴里,咀嚼道:“要说《三国志》,老子还能白话几句,《异国志》?哼,怕是来看老子有莫得异志!”
“估计这回倒是你多心了。”窦亨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淡淡道,“文人不就求个读书立传,青史留名嘛,你别瞅见谁都觉得人家像特务。”
“老运动员喽,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不时刻绷着这根弦,那是要出大问题地。”张丞自嘲的一笑,接过麻六端来的茶碗喝了一口,道,“就算真是为了打听海外轶事来的,老子肚子里也没料,难不成对俩哈儿讲:达瓦里希,撒尤斯哈拉绍?”
“不就养个鸭子嘛,还把你憋出鹅语来了!”窦亨大脑袋一扑楞,不耐烦道:“提没提让咱搬家的事?”
“没得,不过宫里倒是来了个小公公,让明日再去领鸭,估计是还没准备好。”张丞惬意的嚼了片酱肉,又盯着满桌的酱肉狐疑道:“你娃去雇人,花了多少?”
“咸吃萝卜淡操心!”窦亨一撇嘴,茶碗一丢,对领鸭子的日期压后一天无可无不可,满不在乎的起身伸了个懒腰,“你税务局的呀,还查帐?”
“肉包子打狗!”张丞不屑的冷哼一声,他也知道面前这小子只要钱一到手,翻脸比翻书还快,明知问也白问。
“对了,老头。”窦亨临出门的时候停了一下,扭头道:“还有件事,爷这次雇的人有点多,你那点钱不经使,可能还要动上面赏赐下来的东西,先言语你一声……”
张丞嗯了一声,对窦亨能提前跟他打个招呼,十分欣慰,点头示意知道了,鲜有的没有吝啬。
“......省得把你气出个病来!”窦亨压根没有等张丞答复的意思,话尾叙完,扭头出门。
麻六对张丞气呼呼的模样视若无睹,未免呆下去尴尬,悄悄的朝屋外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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