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泪湖中一条断尾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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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前,当我来到这个世上时迎接我的不是亲人的庆贺祝福,而是生与死的裁决,医生明确地对守在产房外的亲人说,脑部窒息的婴儿通常导致肢残智障或生活不能自理等不同程度的残疾,是否继续抢救孩子由你们决定。当时,除了妈妈被隐瞒外全部的亲人都在场。姥爷一方主张优生,奶奶一家人坚持救人,“不管孩子以后怎样,我家都照顾到底。”这句话成了一张通往人间的通行证,从此我踏上了一条不同寻常的人生之旅。
幼儿时我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牵着亲人的心。奶奶照着书观察我的成长发育,每当我学会了一个正常年龄段幼儿应会的动作,她都会开心地骂那个医生,逢人炫耀她的孙女是不幸中的幸运。然而噩运之神并没有遗忘我,我没有那么幸运地逃出它的掌心,一岁的时候,病症开始显示,我不会独自站立,双腿开始明显僵硬,用脚尖站立,迈剪刀步,是典型的脑瘫特征。
在生命最初的七年里,我每天与针药打交道,大大小小的银针从天灵盖一直扎到脚底,像个刺猬,最刻骨的是一种叫电疗的疗法,把每只针末端接上电,用电刺激神经打通血脉,每天十五分钟。那感觉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绘,想哭,哭不出来,整个人抖如筛糠。还有一种强制疗法,第一天由两位医生强制将僵硬的大胯劈开到180度,保持这个动作四十分钟,下午大腿根部肿得比腰粗,晚上睡觉用枕头垫上一动不敢动,第二天一早继续强化训练。每天我在治疗室哭得死去活来,我妈妈守在门外哭得死去活来。半个月后妈妈对挽留的医生说“我愿意我的孩子坐一辈子轮椅”。因为那时我已经恐惧得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一会一惊咋哭泣,再治疗下去可能会得精神病,而妈妈也要疯了。那时我才六岁,十二年后想起那个黑色的治疗床仍然心有余悸。
脑瘫是世界顽疾,我国至今没有显著的治疗方法,各地的专科均处于研究和摸索中。当我的同龄孩子自由嬉戏玩耍的时候,妈妈抱着我,也抱着渺茫的一丝丝希望辗转各地,忍受着各种不同的痛苦与折磨。我的眼泪合着妈妈的眼泪汇在一起成了河,我们在河里艰难地跋涉。
训练是每天的必修课,我已经敏感地从别人的眼里知道自己走路的样子有都难看,所以,不管妈妈怎样鼓励,白天是坚决不出去。只有天黑后才在僻静人少的地方走。我最憎恨有人看我,那些目光能把我变成一只狂暴的小狼。一次,我用书上学来的恶毒的脏话骂一个看我的人,那个人恶狠狠地抛一个大白眼,嘴唇的形状是“活该”,妈妈说你瞧,你把人家的善意给恶性化了。我冲妈妈大叫“他们不是我,他们理解不了我的感受!这对我从来就不是安慰!!”
爱,并不都能产生美好的效果,我一直努力保持端正的心态平静地面对自己,但是那些目光总是**裸地提醒我与众不同的身体缺陷,并且令我不得不自卑起来。我多渴望大街上的每个人对我视而不见,对我默然,那样我就会心安理得地走路,那样我会从心灵里向每个人致敬。
上小学时,因为神经受阻,我写字又慢又难看,人家十几分钟写完一篇田字格,我得花半个小时,为了不让妈妈每节课间进来扶我去厕所,整个上午我就强忍住不喝水,我太喜欢和同学一起坐在教室学习了,我要自己和他们一样慢慢念书,然后考大学,为了这个愿望我愿意克服一切苦难,可惜,命运太讨厌我了,它不仅不给我健康正常的身体,还狠心地连这点快乐也夺走了。
小学生三年级时,一直都不和谐的家终于走到了尽头。妈妈征求我的意见说,如果跟她过日子会很苦。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只要和妈妈在一块我什么都不怕。于是,我和妈妈从城里搬到了郊区一处平房住下。在没钱又没人送的双重困难面前,我只能辍学。这种失学之痛大于我对自己身体残缺的痛,背地里我流了数不清的眼泪。妈妈给我买来教材和参考书,我开始自学。
那时我们太穷了,妈妈每月五百元的收入除去租房交水电费就只能吃廉价的菜。一次,一连吃了三天的白菜炖豆腐,我仍极力克制贪欲强行下咽,胃肠却忍无可忍地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最后暴怒地将塞下去的食物顶了出来,从此豆腐成了我心里最恶心的东西。过生日那天,我买了一瓶酸奶,望着柜台上满堆的德芙巧克力却舍不得递上手心里的钱,几元钱啊,实在是太奢华了。那时妈妈的眼睛总是红的,我很心疼我的妈妈,她瘦弱的肩上生活的担子太重了,我很难过我不能替她分担。

冬天来临时,妈妈愁得皱纹加深,头发也白了,我们买不起煤,屋子像个大冰窖,张嘴说话嘴边一团白气,我裹得像个熊仍瑟瑟发抖。我盼着日子快过,到了周日妈妈就能骑上车带我出去,到二十里外的城里书店,那里不仅温暖还有书。有一个周日,总算盼到了,却下起了雪,路不好走妈妈驼不动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就只能在附近转悠,三站地外是一所大学,走到图书馆时妈妈眼前雪亮,这意味着我有了理想的安身之地,我也乐坏了。第二天妈妈花50元给我买了辆旧车,要我推车自己去。
小时候我会骑车,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腿越来越僵硬,上下车左腿反应缓慢不能及时支撑身体,这对一个身体正常人来说不足挂齿的小动作对我却像登天一样难,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那个二六型的自行车像头难驯服的烈马,气急之下,推倒车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我的腿,也从来没有那么对自己失望过。
我在这种摔倒的训练中一点一点终于练到可以蹬起上车子,但在下车时如果不借助栅栏或墙壁就一定得摔倒才能停下,所以我每天至少要摔倒一次。天天摔我也习惯了,可手就很惨,因为带手套觉得不安全,没有任何保护的手心手背上伤痕累累,旧伤未好又添新创,伤口四周乌黑溃烂,妈妈捧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她说她很后悔生了我,更后悔把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看我遭罪。只是,这个世界上那里去寻找后悔药呢?!
我很感谢允许我进入校图书馆的几位好心肠的阿姨,他们给了我一冬的温暖,在那里我还认识了很多大学生哥哥姐姐,他们成了我的老师,指导我各科学习,带我去自习室,从此我再不为没地方躲寒发愁了。
每个和我说话的人都用同一个开场白“多漂亮的女孩啊,真是太可惜了!”我很反感这样的话,我并不觉得我很可怜,虽然命运给我的生命关上一扇窗,却也为我推开了一扇门,它没给我健康的双腿,却给了我一颗爱书的心。我会说话时就开始识字,那时妈妈每天拿着图画书边讲边生动地表演,这种早期教育培养了我对书的浓厚兴趣,我看过的书罗起来超过我的身高,四岁时我可以阅读简单的儿童读物,七岁时能读书看报,当买来的书满足不了我的胃口时,妈妈带我去北方图书城,那里是书的海洋,我是条鱼在里面快活地畅游,我开始读《红楼梦》、《西游记》、《简爱》、《罗密欧与朱丽叶》等近百部中外文学作品,在单调狭窄的生活中,书为我开辟一个广阔多彩的世界。
我的童年没有游乐场公园,没有秋千跳跳床等可爱的画面,有的是书城楼梯的记忆,我享受不到他们的乐趣,却学到了他们学不到的知识,所以我没有失去的悲哀,有的是获得的自豪。我唯一感到不幸的是我没有了正常温暖的家,但是当命运给我安排了这种无力改变的苦难而我又没有能力改变时,我只能默默地接受。但对于身体上的缺陷我却感到万幸,因为和盲人相比,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能看到他们看不见的缤纷的世界;和聋哑人相比,我有一双灵敏的耳朵可以听到他们听不到的美妙的音乐;我还有一副动听的嗓音来表达他们无法表达的感觉,所以,当我难过时只要想到我所拥有的一切就不怨命运不公平,我喜欢普希金的那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我的生活是艰涩的,但我相信,它只是我人生长河里的一段,我会用我的努力营造未来,只要有梦就有希望,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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