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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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转眼间白雪飘飘。
顾天逸来历本就神秘,这一下音讯全无,真个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狂歌心里渐渐明白,无论生死,这一生,顾天逸大概都不会再见他了。顾天逸本来就是个又狠又绝的人,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但不见顾天逸一面,不确定顾天逸的平安,他心中的波涛如何能平静下来?
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楚狂歌雇车北上,踏上去东海桃花岛的行程。
一路北上,再折向东,到了舟山,雇船出海。听说是要去桃花岛,没一条船肯走,都说岛上住着一大一小两个怪人,敢有上岛的会被割耳挖眼。楚狂歌问这一对怪人如今在岛上没有,渔民便摇头,说这对怪人一年半载不出没也是常事儿,谁知道在不在岛上?
楚狂歌自己也是操舟高手,索兴买了条小船独自出海。
艳阳高照,茫茫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
也不知划了多久的船,远远望见蔚蓝的海面上一大片粉色,如霞似绮,艳丽夺目。楚狂歌划到近前,把船系在岸边跳上岛去。岛上种着也不知几千株桃树,每株树上都成簇地盛开着桃花。海风潮湿清新,浸着淡淡花香拂在身上,衣袂发丝轻轻飘动,不时有桃花瓣被吹得飘下,有的落在肩上,有的落在头上。走到桃林深处的木屋时,连楚狂歌的衣服上都沾染了桃花的香气。
屋中没有人,案子上积着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楚狂歌心中失望,在各个屋子里逛了一圈。走到最东面房间时,不禁怔住了。屋子正中央瘦金体悬着一幅虬劲刚毅字幅: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落款是:莲台居士。
莲台居士是楚宗天出家前曾用过的名号,这幅字自然是孟轲逝后,楚宗天怀念痛悼孟轲时所书。
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予美亡此,予美亡此。。。。。。心底默念着,突然痛不可抑。楚狂歌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低头时不禁楞了一下。桌案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灰尘中有人用手指写下了半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字迹上已经又蒙了层细尘,想必是很久之前有人来过,而后便离开了。写字的人是谁?会是顾天逸吗?楚狂歌呆坐良久,直到发现手背上的水滴,才发面颊上全湿了。他在顾天逸所说的桃树下找到了顾天逸埋的酒,大醉七天后,乘船离开。
上岸时,天已经黑了。
楚狂歌抛下船,也不辨方向,胡乱走着,见前面有光亮,便走了过去。昏暗的灯火下是一间小小的酒铺。
客人已经散了,只有一对年轻人在灯下对饮。
其中一人眉目飞扬,神采潇洒,含笑道:"你的心思我竟然从来猜不着。你要是想见他,他满江湖找你,你何不去见他?你要是不想见他,为何听说他上了桃花岛,便跑到这里来,来了,却又不与他见面,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另一人背对着门,肩膀削挺,露出一段白晰的后颈,慢悠悠喝了口酒,没有作声。
眉目飞扬的年轻人道:"让我猜猜看--你怕见他?"
"哦?"背对着门的男子淡淡应了一声。
"你连活着的信儿都不给他留,就是要他满江湖的找你,就是要他牵挂你。你怕见了面,他反而与你一刀两断。"
背对着门的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轻轻摇着酒杯,又不作声了。
"你这样冷淡的性子,竟然也能为人这么苦恼,哈哈,这才真是毒物自有毒物降啊!唉呀,在下突然对这位楚公子生了兴趣哪。。。。。。"年轻人笑了一会儿,正色道,"那时他弃你而去,你难道不恨他?"
"原是我对他不起。"淡漠的回答。
"可他弃你生死不顾,也是事实。"
男子又不作声了。
年轻人追问:"若是见到他,若是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又如何?"
楚狂歌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男子没有回答。男子慢慢地喝酒,喝了三杯,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我够聪明,手腕够强,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能得到。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够聪明、手腕够强就能抓住的。越想抓住,反而越抓不住。天意弄人,世事难测,假设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
"哈,顾天逸一向强势,也有这么消极坐受天意拨弄的一天?"年轻人正想要再取笑两声,突然住嘴了。因为楚狂歌走到了顾天逸的背后,紧紧盯着顾天逸的背,像是横越沙漠的旅人看到一杯甘泉,想要靠近,想要一口饮尽,却又不敢,恐怕看到的是幻影。

"这位兄台。。。。。。"年轻人迟疑着开口,却又闭嘴。他是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不用再问,也已猜到几分楚狂歌的身份。
楚狂歌在桌畔坐下。
顾天逸并没有看楚狂歌。他垂着眼帘,浓密修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半圈阴影。人更瘦了。从前脸颊至少还是丰润的,现在颧骨都有些凸出来了。但仍然是美的,冷峻孤傲,丰神如玉,如冰梅般的傲骨铮铮、风华绝代。
楚狂歌曾经想过再见顾天逸的情景,他一直以为会是十分激动的场面,可现在,人就在面前,他心中竟然一片平静。半年的寻找与牵挂,一切都想得明白,他想要顾天逸,想要这个男人在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入睡,一起醒来,想要看他、抱他、碰他,想要和他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想要余生的时间里,两个人一起渡过--想要再也不要分开。也许是想得太清楚了,反而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了。
想要见的人,见到了,剩下的,该怎么做呢?
要做什么,才能挽留住他?
楚狂歌此时才真正明白顾天逸那时拼着受楚昭平一掌一剑来试探他的无奈和痛楚。一脚踏错酿成大恨,无可挽回,无从修正,说什么都不正确,做什么都不正确,没有正确的路通向救赎和挽留,这时,该如何呢?胸中冰炭摧折,满怀深情无处诉,若是诉了,对方可愿意听?可能原谅?
旁边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走的。
灯下只剩他们两人了。
顾天逸用苍白瘦削的右手在桌子上摸索着,碰翻了两个酒杯,才终于碰到酒壶,倒了一杯酒送到楚狂歌面前。看着被举到自己耳边的酒杯,看着曾经清湛如玉的眼眸中一片空茫,楚狂歌心底的某处突然爆炸,痛得鼻酸眼湿,视线中的一切都在陡然之间变得模糊。他默默接过酒杯,一口饮尽,然后从顾天逸手里拿过酒壶,把酒杯添满,递给顾天逸一杯,自己也拿了一杯。
轻轻碰了一下杯,两人默默地饮尽手中的酒。
"就算是寻遍天下名医,我也要医好你眼睛。"终于,忍不住道出这句话。
"好。"平静坦然地回答,似乎楚狂歌做一切都是份内,似乎从来没有生分过,似乎这只是情人间答允摘一枝花的平凡允诺。
一杯复一杯,算不清喝了多少杯。酒入口是冷的,进了胃里却渐渐暖和起来。春夜的薄寒里,一股暖暖的东西在血脉里默默地流淌。
连空气都是暖的。
一种含着淡淡哀感的暖意,一种细微的快乐与平静,将这一方小桌,将这灯下昏然欲睡的酒铺笼罩。
谁也没有说话,似乎想说的话太多了,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但也许是不知从何说起。那样深的恩怨情仇,该从哪里说起呢?
只好喝酒。
顾天逸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修长,瘦骨铮铮。楚狂歌的手就在他的旁边,试探着,将两根手指搭上去。顾天逸的手颤了一下,翻转手掌,回握住楚狂歌的手。楚狂歌立刻将这只手握紧。他知道,他握住的不仅仅是一只手,也是这个人,这颗心,更是他所祈求的一生一世的时光、相守。
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有种不知所措的惊惶。
只怕是镜花水月一场,只怕又是宿醉后的一次幻觉。
忍不住,想让感觉更真实一点,想凑过去,抱住眼前的这个人,用力气,把他箍在怀里,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而非虚幻。然而又有些情怯。平生第一次情怯,第一次想抱人而不敢。终于鼓足勇气,俯身过去轻轻一提,将瘦削的身体抱过来。没有遇到一点抵抗,瘦削的身体轻轻一转,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置好自己,右臂勾住楚狂歌的脖颈,将脸转向正对着楚狂歌的方向。眼虽茫然,却如烟云般朦胧美丽,那张脸,俊美非凡,仿若谪仙落尘,平静柔和,宛如止水停云,他的呼吸间都是浓郁的酒气与暖意,喷在楚狂歌脸上,肌肤像要被融化一般。
一股灼热在心底烧灼,情煎如沸,楚狂歌忍不住搂住怀里的人吻下去。他从来不是体贴温情的好情人,然而这一次,这个吻却是温柔而轻软的。不带一丝掠夺与**,却含着说不出的痛楚与爱意。
缠绵的亲吻中,传出一声低问:"楚狂歌,现有一人,刚强狠毒,淡漠无情,攻于心计,擅使手段。将他一生给你,你要不要?"
"他的后世三生,可有人预定?"
"尚无。"
"如此甚好。此生连带后世三生,皆由我预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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