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扯皮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接下来便是介绍情况了。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密越好,安排的是一件比较荒僻的偏厅,很阴也很静,偶尔从街市上隐隐传来几声吆喝声,稍稍给这里增添了一些人气。
桌子上摊开的是一张简单的城南各地的简图,连带着标出道路河流而已。粗重的红圈边都有注释,标明的是驻兵所在,地方衙门所在,以及通州的粮仓所在。较细些的圈子,边上都标的地名。毛昶熙朝熊有能一示意,便算是开始了。
“卑职眼下只跟到一个点,道有点远,便是靠西红门左近一个废河道边,地方叫张各庄,聚了有七十多人,老弱妇孺二十来个,精壮些的小五十,有械,还有一杆鸟铳,点不点得着不晓得。因是不敢惊动,所以没有跟地方问起。”
西红门这个地方林山后世知道,在南四跟南五环之间,有次跟朋友去亦庄路过过,想起来还真是有些远的,略想了想位置,沉声问了一句道:“都是那晚上的那起子回子?”
“回大人话——”熊有能微微点头,指了指南面些的一个大红圈道:“卑职看了有小半晌工夫,偶尔有几个妇人出来,都是回妇打扮。太远听不出来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伙子一起。”
“嗯,那晚上咱们听他们的口音,似乎便是京畿一带的。不过你这么说的话,倒像是外地流过来的,梁大人——”林山看了看不太熟的梁同新,把话权交给这位年岁最大的人,他也是顺天府刑名长官,对地方上要比自己来的熟悉。
“万明寺的事过了之后——”南方人的口音比较重,好在中气很足,老梁看了看地图道:“那起子人没有人去跟,所以咱们眼下有些睁眼瞎的味道。但既是如今承林大人的见教,有了这么个线索,顺天府地面上的事,自然动静越小越好。叫我看,这么说的话,恐怕不止一批,恐怕我们做这个主,还是要把情形估摸清楚。。。”
他的话很明白,这个事不是小事,眼前也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图谋什么,而且,这三个人似乎也做不了主。
不过他话说的有些冲,又隐隐有万明寺那晚上处置不当的缘故,毛昶熙脸上就有些不好看,正要说话时,林山给他垫了一垫。
“嗯,我疑心是冲着漕粮来的。”林山心里转了一转,轻咳一声,看了看毛昶熙道:“所以持重未必是好事。我的意思,咱们恐怕得两路走,一个是南城巡检司里,总有知晓些情形的人,得查核。刑部那头我负责,英良的嘴总要撬开来。但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有消息的事。漕粮这两天恐怕就得到京,怕延搁久了要出事。所以我以为,还要有一路,拿!老熊说的这一起子,不能纵放,拿到手里问!”
其实他本心里是倾向于后一路的,相信毛昶熙也是如此。英良牵着藤带着瓜的,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来。这么说就是照顾梁同新的面子了。
果然,毛昶熙经过这么一垫,脸色好看了些,点点头在地图上用指头戳了戳道:“这里离京师也就十来二十里路,点齐了人马一下午的事!如今这个情形,不见的打草惊蛇就不是好事!”
“那也得有人——”他说话是一贯的高声高调,很有些目中无人的气势,这样的脾性放到地方上独当一面是好事,但在北京这种地方,就有些不自在了。梁同新这一句回话也有了些抬杠的味道:“京城里没有能动用的人,顺天府不要说不能打硬仗,就算有这样的人,那也得维持各路粥棚,这一路更是耽误不起!再出一个万明寺谁吃得消?”
这番话一说,小屋子里头顿时就静谧了下来,眼看气氛不好,林山朝熊有能使了个眼色,吩咐他将几个办事人先**去,他不像梁同新和毛昶熙,对这些事情有着各自攸关的关系在,所以在这时候还能保持一份清醒的头脑。
在屋里踱了两圈后,也大致想得到今天何以梁同新会在这里,何以又会跟毛昶熙抬这个杠——他是通判,京畿地面的刑名治安都是他的责任,万明寺他不在已经有失职之嫌了。免不了的会对自己和毛昶熙这两个有一份情绪在。
但他毕竟是这份官职,万明寺那是突发事件也就罢了,老是不通知他,这不尊重同僚的名声传出去,往后人还做不做了?
事情往往就是坏在这样的来来去去之中的。偶尔与毛昶熙对视一眼,隐隐都能看见彼此脸上的无奈。
所以通了通思路,诚恳的对梁同新道:“矩翁,您看这样可好,这事出在顺天府地面上,又是万明寺那一起子连**来的事,静海和我这边自然要多担些责任。但眼下情形着实是如此,漕米初一到的天津,今儿是初四,您想想,万一这出个什么乱子,咱们这更是担不起这个责,对不?这样,咱们还是求稳——”
梁同新号矩亭,叫他矩翁是后辈的敬语了,但林山这个身份虽说年纪不大,但因为有个老前辈老子在,辈分却很高,所以梁同新不敢倨傲,道了一声不敢,打断道:“心北你说万一出什么乱子,敢问一下,是不是通州大仓,叫我说,咱们现下行文给仓场会知,请他们提高戒备也就是了,要是真依你们的意思,这顺藤摸瓜的拿下去,要造多大一场杀孽?”
这就没法谈了,对这么个老头,林山简直连气都生不出来,后面什么杀孽全是假的,只有前面那一句行文给仓场是真的,那是个推卸责任的意思,出了事顺天府有这么一份行文在。。。
想想从来没见在顺天府任上办过半件事的黄宗汉也是那么一副不哼不哈的阴阳怪气难怪毛昶熙是半天也不愿在北京呆了。这些还都是汉人,可以想见那些满大爷们更是何等的货色!
林山顿时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不无落寞的看了一眼毛昶熙,对视摇头。
“我做这个主——”毛昶熙似乎下定决心不再顾这位同僚面子了,咬牙道:“今天就得办!哪里出了事都是朝廷的事!一份行文也跑不了顺天府的干系!通州可也是顺天府辖境!”
顺天府五州十九县,其中就包括通州。虽说通州的防务另有职差,但顺天府都这样了,你一份行文到那些个衙门去,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可想而知。所以,林山也倾向于动手越快越好。就这些天了解的情形来看,京南这一片流民不知多少,万一真的叫抢了漕米,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不论他再怎样不喜欢这个王朝也好,再怎样想推翻这个腐朽的异族朝廷也好,在眼前他也绝不愿意在北京出这样的事。

因为还有更好的方法,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时间,留给自己经营的时间。来这世界的三四天,几乎是他这两辈子最紧张也最用心的三四天,虽说有些惊险,但因着自己的专心谨慎,也因着老林的余荫,以及毛昶熙这样的朋友,一步步的下来可以说还是有些顺风顺水的,但今天却着实是在这样的官僚面前泄了气。
“静海,心北,两位老弟——”梁同新那边却不理会他这片心思,再最后苦劝道:“依成例,顺天府辖境京师城垣以外大事,需由顺天府,直隶总督衙门会衙办理,情理上,该当给谭制军行文,请他直隶派兵会办。。。再说了,这场动静不会小,一旦打起来,丰台大营也该当事先知会的好。。。唉,我也晓得两位要说我这是迂腐之见,但事非寻常,更涉关军事,老弟台们,咱们的顶子小了些啊!”
担不起事情,你做甩手掌柜不好?林山现在都有些后悔先开头在他跟毛昶熙之间转的那个弯子了,摇了摇头朝毛昶熙使了个眼色,转脸过来道:“矩翁说的也有道理。要不这么的,我请老熊他们且不做声跟下去,有什么情形跟我们这边报,行头的事,说实在的,我不是科甲出身,还是请矩翁。。。”
“毛某虽是科甲出身,但做的是大道文章,这些东西还不会写,矩翁辛苦!”毛昶熙的撂下一句话,掀了门帘便走,不一阵外头暴喝一声:“看什么!都他娘的不当差了!滚!”
一阵凌乱的脚步告诉屋里两个人,有人听屋角给他看到了。
看着梁同新递过来的求援似的目光,林山也没什么太大兴趣应酬他,拱了拱手略微示意,也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这一通扯皮叫人恼火,但饶是如此,林山也觉得毛昶熙最后这一通脾气发的似乎有些过分了,追进了如今由舒七保署理着的巡检衙署,刚要说话,却看见毛昶熙龇牙就是一个鬼脸。
“我说你儿子都两三个了,大号叫绳武的?。。。这样子怎么教子啊?”林山没好气的冲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他在院子里发的那一通吼的用意——英良没倒,巡检司里不会少了他们的耳目,联顺虽然革差,但势力还在,总有些人以为天还能再翻过来。
那就让他么见到黄河死心吧。
“心北——”毛昶熙这会儿的声线却有些痛苦,苦笑着摇头道:“你说,过二三十年我会不会也是这鸟操行?想想真寒心啊。”
不会,林山看了他片刻,笑着摇了摇头道:“少扯这些吧。咱们合计合计,我昨晚上听说这事就想过了,咱们手里恐怕没多少能用的人,你先听我说——”打断他辩驳的意思道:“我想过了,今天再羁縻一天,明天过午动手。”
“明天?”毛昶熙断然拒绝道:“你想想老梁那个性子,你瞧着吧,准定去找你们黄鼠狼。。。不,黄侍郎,军机上头老彭打个转,这消息就散出去了,凭着万岁爷今年这个绥靖的念想,铁定一个抚局!这些个回子白眼狼,你真觉着能抚出个好结局来?告诉你,米粮一吃完,他娘的反旗照样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没听那晚上那狗日的说,他信安拉的!一口食没喂到,就立等着剐你呢!”
他说的道理没错,林山也觉得有些人只能剿,再甜的奶喂出来也是个白眼狼。所以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道:“你说的没错,我也是剿的意思,不过咱们没人,得寻个人给咱们调人。”
“你是说,肃中堂?他更是要顾大局,万岁爷什么脾性他比咱们清楚的多。”毛昶熙犹豫着问。
咸丰老子还能什么脾性?他当然想振作,这世界上还没有自甘堕落的人,只是振作也得有振作的本钱,既然没本钱,那也就只求眼不见为净,醉生梦死了。不过,也再要不了多少功夫吧,他想不见也难了。
“你说的是,不过,我估摸着广州那边要有个了结了。”林山沉吟片刻,略估算了算广州失陷的消息传到北京的时间,皱眉道:“即便是没有,我今天就要去见醇王,请他出面比较好。”
“是个好主意。”毛昶熙眼睛一亮,也觉得奕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冲林山一点头道:“心北,你这一手很妙啊!怎么?有高人提点?”
他这话自有深意,不过林山却不愿搭他这个话茬,笑了笑道:“我是奉旨到醇王府上谢罪的,兼且说一说京南这桩闲话,不犯哪家的王法吧?行了,这一头就拜托你跟老熊盯着。。。其实也没什么,他娘的直隶地面上这么起子人往京畿靠,他国瑞好意思在京里呆着!”
这是个很明白的暗示了,两人对视一笑,谈了一阵南面的事情,林山也从毛昶熙这个三品京堂,消息远比自己灵通的左副都御使口里,听到了广州已于十一月十五城破的消息,消息正是十二月初一到的北京,只是还没有扩散开来而已。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自然,这时候北京还不知道叶名琛已经被抓的消息,仍旧发谕令给叶某着其迅速“肃清夷情”。
这如何能办到?谈到国事,自然气氛会压抑下来,毛昶熙也不复先前的谈笑风范,沉着脸叹息道:“皇上五月里也有旨意,也是这个话,但同时又有谕命,一不准应允夷人之请,再一个又不准重开边衅。。。”
话说到这里,两个朝廷命官自然不能再往下说了,但意思是明摆在那的。林山也对从郭嵩焘那里听来的关于咸丰的一些零碎消息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难怪,南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能不病急乱投医么?
“六王爷的复起,也是为着将来预备,看来是要抚了。”毛昶熙的眸子一暗,叹息着看了看林山道:“恨不能文忠公复生!”
说完拱手出门而去。
屋子里的林山摇了摇头,纵然是文忠公复生又如何?就自己的所见所闻就知道,别说林则徐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算他有解决问题的本事,看看这些颟顸的官员,看看那位身居九重愚人自愚的万岁爷!
得,愤恨也没用,路要一步一步走,瑞德泰格所说的那个令人憧憬向往牛逼烘烘各种技术都领先中国若干千年文明独步宇宙人人皆是圣人的罗马。。。啊,他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嘛。慢慢来吧。
接下来自然是回刑部,几个人的堂审要出场,也要看看自己说话究竟算不算数。尽管这两天面子上好看了不少,但那毕竟只是面子而已,而且是转过几道弯的面子。而自己的里子,就要在这两天挣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