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把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这是一条不知哪年哪代就废了的旧河道,夏天里一场涝灾蓄了约莫有半里长一段坑坑洼洼的上了冻的小沟渠,河沿上的地大抵都是抛荒,枯黄的茅草生的倒是挺高,叫风吹得朝一面倒去,远远看上去倒像是打理的很是顺滑的发型。
这个地方很是荒凉,远远看去几乎没什么人烟,这也印证了京师里多出来的那许多流民,林山等人趴在下风头一个小土丘后头,偶尔眯着眼睛迎风去张望一两眼。河沿边上七七八八散落着的一片约莫有三四个足球场大小的地方上,散布着近二十来个矮矮的茅草窝棚,偶尔还有几个白头巾包裹的很严实的妇女进进出出的破冰取水,间或几缕炊烟升起,在这午后有些无力的阳光,看上去很是安详。
如果不是身后近两百个刀枪在手的兵差的人偶尔喝烧刀子发出的吱吱声,林山甚至不会认为眼前这副景象下面隐藏着的那些人,便是当日晚间与自己怒目相对,如视仇雠的那批回人。
那些兵跃跃欲试,但这差事却并不轻松,眼前这大片的抛荒地,虽然是无处可躲,但丰台大营那边不来人,凭着手下这二百号人,要想漂漂亮亮的全部拿下还真要废不少功夫。
好在这里离丰台大营也就七八里路的样子,骑兵准备得好好的,一见讯号奔驰过来,要不了半支香功夫,但那么一来,就是一个反抗的局,杀人在所难免。几个主事的商议了几句之后,也就结在了这里。
恩佐的意见其实就是醇郡王的意见,按照他的意见,要不就这些人等着晚上天黑,请丰台大营改方案,撤马步军上阵,合围而擒,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但缺点也很明显,这一队人以及丰台大营那六百人夜里绝不可能回城,奕譞毕竟只是个没有实权在握的小小郡王,尊荣自然有,但要想把这个事全揽在自己手里,就不太可靠了。
而毛昶熙则不管这么多,照他的意思,自然是这边立马点火,趁着眼前这波人疑惑火头,气味的同时,这边先行进攻,扫尾工作交给丰台大营去做就是。
这略显粗犷了些,看着两个人都望向一直不说话的自己,林山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用后世警匪片里学来的法子。
“老张——”他唤的是那个地保姓张的,问道:“这些人你平日里看他们,跑不跑城里?除了英良之外,都还有谁来过?”
这些话其实地保禀过的,但那会儿林山正在梳理着自己激荡的情绪,没听得真切,所以又多问了一遍。
“回大人的话,他们好像在等个什么人,不出去,也少有外人来,小的就是打这吃食上起了疑心,他们吃什么啊?有本家年纪大的跟他们搭话想借一口吃的,凶巴巴的就撵开了。”
“嗯——”林山点了点头,却不顺着这一条捋下去,看了看几张疑惑的面孔,岔开话问道:“你庄上如今还有多少人?”
年轻力壮的都去逃荒去了,留下来走不动的,也都摸爬滚打去了城里,好歹那还有一口吃的。庄上实在是剩不下多少人了,地保屈巴着指头算了算,说还有十三四号人。
“你去传话,跟这十来个人说!就说我们是河南来的,一窝匪!叫他们支应吃食!”
哪还有吃食啊!”地保苦着一张脸。不过不要紧,毛昶熙和恩佐是听懂了,眼睛顿时一亮,招了招手示意全部后撤,到土坡后头不远那片张氏的破落土墙宗祠去。一面呵斥着地保:“照话传!仲华!你派个人跟他去,要匪气些的!”
京城里这些兵,要流气的一抓一大把,但匪气的还真不是那么好弄的,荣禄挑了三四个出来,才选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叫他当场就把头发弄蓬,下巴胡子在枯草地上蹭了蹭,退回到宗祠里后又叫他摆了几个造型,点了点头叫他跟着地保凶巴巴的去了。
“匪没这么好的械!”林山看着一个个明晃晃的腰刀,吩咐道:“留三四把下来,其他的,能拆什么拆什么,做样子!衣裳都想辙弄脏弄破,这会儿不阅兵,越松垮越好!差事一了,我请恩爷给七王爷请命,每人五十两银子过年!是银子,不是他妈的什么大钱,官票!”
看着那些憋着不敢出声但又想欢呼的兵们涨红的脸蛋,林山也是胸中血气上涌。
他还是头一次到了这么个局面,但他还真是佩服自己到了这局面就能扮演好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现在也顾不了什么躲藏在原本那个角色背后了,完全就是他自己,从小被老爷子灌输的那股子男人的气概,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好!”有匪气的不止他一个,毛昶熙等人也一起脱了官袍,他扮了个大当家的,黢黑的脸孔,魁梧的身材,三四把腰刀在地上蹭脱了皮,其余的全部收到了一间废弃的屋子里。
林山自然是二当家的,恩佐和荣禄偏文气,扮了两个师爷,熊有能当然是个小头领,就这几号人,听着外头隐约有呵斥辩解的声音传来,对了一下眼色,呼啦啦站到了宗祠前的坪地上,毛昶熙一口河南乡音吼道:“妈了个逼的!姓张的都给老子听着!老天已死!岁逢丁巳,四方英雄会京师!搅动妖朝天下知!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砍了二十八号狗官扯旗上山,朝廷海捕的夏邑茅十八!到你们张各庄地面,该你们支应粮食,说一声没有,莫怪我姓毛的心狠手辣,不吃敬酒吃罚酒,惹毛了老子,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鸡犬不留!”二百号破衣烂衫的兵差齐声呐喊,一时之间整个庄子都惊动了。远远看那片窝棚里头也冒出几个人头来,远远的向这边看。
“好!”凭良心说,这一番说辞林山现编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如他这么有杀气的,尽管听了茅十八的名字有些好笑,但还是不由得赞了一声道:“大当家的这一套黄腔开得不错!是时侯叫姓张的去趟那片窝棚阵了!”一伸手从身上撕了一块布条下来,缠在左臂上,跟恩佐道:“要有事还要一会儿,那帮人要掂量掂量咱们是那路角色,给他时候!咱们得派个人走一趟丰台大营,跟他们说,以这个为记!”
这是当然的,不然那伙骑兵不晓得什么情况,看见这一帮土匪不剿了才怪。
派了个人去了之后,众人也都有样学样,白布条缠上手臂。毛昶熙坦然一笑道:“是得好好会会,茅十八是哪路人物,莫不是新出来的一号角色?得,叫他们想去吧!”

有了土匪的样儿,那帮兵差就没必要管束的那么严实了,散了几个小队出去家家户户里头搜刮,颇弄坏了几所没人的房子,也委屈些几个年纪大的,押到了场坪上,虚张声势的要砍要杀。
“我,老毛,还有仲华,这里头怕有照过面的——”林山虚着眼睛看向那片窝棚中有些要出来人看个究竟的意思,朝恩佐道:“咱们得去个人。恩爷——”
恩佐自然点头,却给改了称呼道:“甭这么叫,就不提王爷,凭着咱们两今儿这趟交情,我当不起这个字!我行二,行,三哥,老毛,我跑一趟,不过我始终是个满洲人,老毛你教我一套话。”
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对毛昶熙那一溜光溜顺滑的话也很感到羡慕,老毛正是一笑的时候,旁边荣禄一声噗哧,哈哈笑道:“您这可真是当着尊神拜野庙了。要寻这些话头,刑部那些卷宗里头有的是,那些个扯旗放炮的,哪桩哪件不是一套套的这种话——”
说的林山也是莞尔,不过他可现编不来什么玩意,笑了笑道:“也就是气势凶一些,跟他们摆这么个宗旨:他不是什么良善,咱们也他娘的是好汉!今儿不支应这一顿,大伙儿一锅端!我想,他们也是不敢惊动太大的,他也巴不得咱们赶紧走呢!”
几个人哈哈大笑,现在取的就是这个心理,这些人要打,实力对比放在那,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搞定的事,丰台大营就在左近,找死没这个找法的。他们在这安安稳稳的呆着,不敢太过滋扰地方就是证明,对于有图谋的他们来说,把这边这一波天上掉下来的土匪赶紧哄走免得惹火烧身才是正理。
所以这趟交涉,恩佐是断没有危险的,唯一的任务就是迁延时间,给丰台大营来人。
“不妨狮子大开口,先骂一顿那姓张的,让他们两头解说一番,将信将疑的叫他们支应十天干粮,给他们落地还钱去!”
抱着这个宗旨,恩佐带了十来个样子凶吧些的兵就趟过去,没到跟前就远远的指着地保开骂,回人那边自然也出来了人,三方在那边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吼了起来。
便在这时侯,去丰台大营的那位回来了,带回了那边副将乐善的意思:一切以这边为宗旨,他将派出五百步兵,半个时辰之后必定完成包围,他亲自领二百骑兵押阵,请这边看他们点烟为号,动手拿人!
这就是要撑一个小时了,现在是下午两点多的光景,天候很好,林山跟毛昶熙恩佐等人就在场坪上搬了几把破椅子坐着,一面大声的扯些什么四方英雄会北京什么的,总之给那帮回子攀交情讨价还价的余地。
果然,那边恩佐回来了,脸色很难看,摇了摇头道:“妈的,长毛还闹腾着,这他娘的又冒出个什么回王!问我们是不是听回王的节制的!我说放屁,咱们七七四十九家齐会北京,夺得是汉家天下!跟你们回回屁的相干!那狗日的就阴恻恻的笑,几个人商议了半天,说是大家不是一路,不能支应那么多,这里到京师也就一天的路,做一天的粮,再多就打!”
“那就打!”毛昶熙站起身来叉腰指着那边的一伙人骂道:“打就打!咱们夏邑五百条汉子,冲了你们这帮子狗日的!”
林山看了看他的侧脸,又看了看那边依稀还是能看见眉目的,小声说了一句道:“行了,上三五十个人上去,看看他们深浅!”
就如同乡村里打群架似的,三十来个青壮的兵拿着木棍什么的就到了那片废河道边,对面一下子就从窝棚里也涌出来一伙人,双方隔着河道对骂。但看得出来,那边似乎还是指望着和平解决,没有拿械。
“你说一天的干粮,咱们五百号人不够吃!”恩佐自然是又上去再开价:“我们大当家的说了,念在彼此一念,改七天算了!不然就搞死你们!”
毕竟是人数上吃亏,那头领稍稍让步了些,但仍旧是很强硬,跟身边几个人商量了,摇头道:“七天不行,我给你们两千张饼!再多也做不出来,也不够时间,你们把人撤回去,动静太大招惹了官兵你们就是死!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告诉你,逼急了我去报官!”
“你去报!”恩佐在前头很是强硬。
后头毛昶熙跟林山看了却感觉有些不妥,他们似乎并不想跑路,倒是有七八个人在四周张看,远远的也能看到后头有金属反射太阳光的刺眼,倒好像是要动手的意思了。
“恐怕是想通知左近的同伙,要吃掉我们这些河南大爷了。”荣禄在旁边提醒道:“我这两天在运动户部,所以知道的,头一批漕米今天到的通州。十一仓已经满了两个仓。”
林山这边跟毛昶熙一对眼色,心里都有些紧张起来,怕就怕这帮回子提前发动,眼下可完全是睁眼瞎,根本不晓得这帮人有多少人,预定的什么时候起事。。。
“眼下不管了,拿了这起子再说!离半个时辰也不远了,咱们先动手,传话给兄弟们,后头的给前头那些个多带一把刀!准备开杀!仲华,我看今天杀人少不了,你的人没问题吧?”
荣禄怔了一怔,斟酌着道:“没杀过人,但老毛你放心,真要见了血,晕了一个我砍脑袋给你!”
“好,那就干!”
各自取刀取械,留了五十人下来,三十个散开监视有没有开溜的,留个心呆会儿跟马队说,还有二十个守着这几个山大王和师爷,其余一百多号人全部开到那小山包后头,把刀放下就涌了上去,消息已经递到了,到时候一见烟头起,丢两句好话一个笑脸退回来拿刀就开杀。
这时候,林山好想有一块表。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火热跳动着的心,这一刻却冷静了下来,眼前耳边那些吵吵嚷嚷全部成为幻象虚影,只有手中握着的那柄左轮给他捂的烫手。
他似乎突然之间,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短短几天里,完全颠覆了前世那个平淡的甚至有些庸俗的小商人的形象了。
我不缺勇气,我不缺胆识,但我改变不了世界,所以只有改变我自己。
而现在,手头的左轮就可以改变很多东西,那我就要改变世界!
“杀!”虚影中,远方一道烟柱冲天而起,烧荒气味传来,一个个迷糊的身影退后小土丘后头,拿起镫亮的刀,刺眼的光击碎蒙在眼前的那阵虚像,林山一抬手臂,吼出了他一生中最响的一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